第625章 寬城子
“老袁,你這身衣裳不錯。
列車在鐵軌上疾馳而過,伴隨著一陣陣“哐啷哐啷”的細微聲響。
頭等車廂內,袁新法坐在江連橫對面,身穿一件綢面對襟短褂,擼起袖口,緊緊箍著結實的小臂。
這身行頭,雖說談不上名貴貨色,但也絕不是普通人家能夠受用的料子。
袁新法給江家看了九年大門兒,凜冬酷暑,風吹雨打,始終任勞任怨,不曾有過任何閃失。
多年以來,他也漸漸習慣了這身份所帶來的諸多好處。
倒不是說看門兒的差事,能撈到多少油水,而是江家貴客如云,他在大門口兒,迎來送往,時間久了,總能混個臉熟。
臉熟好辦事,僅此一項,袁家三口在省城里,便享受到了許多便捷。
老話說,只有起錯的名,沒有叫錯的號。
時間一久,袁新法竟也在奉天線上得了個諢名兒——老門神。
他本就不是惹是生非的人,現如今背靠大山,媳婦兒又是江家的長工,更沒人膽敢找他的碴兒。
眼看小日子越過越滋潤,英子不免欣喜感慨——得虧有東家照應,否則還不知道哪百輩子才能翻身呢!
可袁新法的臉上,卻常常伴著愁容。
他心里很清楚,眼前這一切,都不是憑空而來。
平時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
大約是性格使然,袁新法總是時刻準備著,不愿有所虧欠。
即便如此,頭一次跟著江連橫出差,心里還是難免有點緊張。
聽見東家問話,袁新法只是“唔”了一聲,搓了搓手,脖子一縮,就算是回應了。
“新衣裳?”江連橫追問,“你媳婦兒給你買的吧?”
“是……”
“你兒子咋樣了,現在也該念中學了吧?”
“對……”
“打算繼續念下去,還是準備出來干點啥?”
“沒想好,都行……”
江連橫咂了咂嘴,不覺抱起胳膊,轉頭看向窗外,不再言語。
這袁新法簡直是個悶葫蘆,艮啾啾的,問什么答什么,半句廢話沒有,簡直沒法跟他聊天解悶兒。
過道對面的座位上,楊剌子幾人倒是嘮得正歡。
可江連橫卻搭不上話,他一開口,幾個“響子”就立馬嚴肅起來,不茍言笑,只管聽命辦事。
說到底,東家畢竟是東家,大伙兒對他總是有點畏懼。
除了趙國硯幾人以外,江連橫早已沒法再跟手下的弟兄打成一片了。
身為龍頭,他得端著,有時候覺得挺累,卻又不得不這樣。
從奉天到寬城子,車程將近大半天的光景。
途中百無聊賴,只好閉目養神,昏昏沉沉,半夢半醒。
也不知究竟過了多長時間,只覺得腦袋在車窗上猛磕了一下,再睜眼時,便已抵達寬城子火車站。
寬城子雖然不是省府,但卻是南滿、北滿鐵路的交匯點,南來北往,商業繁盛。
明眼人一看便知,此地取代省府的地位,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偌大的車站牌子上,同時標有日俄漢字,雖是內陸城市,竟也沾了點國際氣息。
江連橫等人下了火車,前來接站的,自然又是趙國硯。
這些年來,趙國硯早就習慣了打頭陣。
今兒一早,他接了電報,便立馬帶人來站前廣場等候。
兩人碰頭,趙國硯連忙迎上去,問:“東家,怎么突然想著要去寧安了?”
江連橫擺擺手道:“嗐,邊走邊說吧!”
“那行,我去叫個車!
“拉倒拉倒,剛才腿都坐麻了,溜達著過去吧!”
趙國硯應了一聲,旋即跟著江連橫,并肩朝老城區走去。
時下正值下晌,艷陽高照,綠樹成蔭,遠天晴空萬里,不見片云孤影。
眾人走得輕松愜意,不急不緩。
寬城子火車站雖說地處南滿、北滿交界,但腳下這塊地,還是歸屬于東洋管轄。
從東洋附屬地到老城區,其間要途徑一條暗渠,名為“頭道溝”,溝上有一座石橋,名為“東洋橋”。
顧名思義,這是小東洋出資修的橋。
橋寬將近二十米,可供車馬行人往來,因為連通老城區和附屬地,當地百姓便將其稱為“陰陽界”。
石橋北側,有座紅磚小樓,便是東洋警務所。
平日里常有三兩個“黑帽子”把守橋頭,腰間別著皮殼手槍,或佩短刀,或佩長劍,趾高氣昂,威風八面。
老城區里的“蜂麻燕雀,橫葛藍榮”,若是不小心失了手,引來巡警追捕,別怕,只管悶頭朝這橋上跑。
一旦過了這座橋,那便是東洋轄區。
“黑帽子”立在橋頭,挑釁似地仰起下巴,老城區的巡警就只能望而卻步。
再看那漏網的歹徒,當即嬉皮笑臉地湊到“黑帽子”身邊,交了“過路費”,便可大搖大擺地逍遙法外。
當然,這類老合,多半是野路子出身,沒有師承。
凡是正兒八經在線上混的,多半也不會淪落到被巡警當街追拿的地步。
對那些野路子老合而言,反正開張就得孝敬老柴,不是給洋老柴上貢,就是給華老柴上貢,給誰不是給?
華人巡警追到此處,全都氣得咬牙切齒,忍不住跺腳咒罵:
“小癟犢子,給鬼子上貢,他媽的不愛國呀!”
這事兒是趙國硯前兩天親眼所見,行至橋頭時,便忍不住提了幾句。
江連橫聽罷,哈哈一笑,憋悶了大半天的心情,此刻總算是敞亮了不少,旋即又把動身前往寧安的緣由說了一遍。
趙國硯點點頭,倒也沒什么異議。
“對了,保險理賠的事兒,都辦好了吧?”江連橫忽然問。
趙國硯慚愧道:“該賠償的,都已經賠償好了!
“我這段時間太忙,也沒多問,咱這主顧到底丟了什么貨?”
“其實也不是什么值錢的東西,大部分都是糧食,還有幾大箱的皮貨。”
幾人過了東洋橋,趙國硯接著說:“丟貨的是綏芬河老爺嶺的地主,姓沈,他也算是咱的老主顧了,之前我聽南風說,沈老爺好像還是吉省頭一批買咱家保險的呢!”
“嗬,這算是砸了熟人的盤子。 苯B橫搖了搖頭,倒也沒太著急。
趙國硯說:“沈老爺這人不錯,我雖然沒見過他,但他發的電報還挺客氣,說這事兒可以理解,以后也會繼續投保!
“廢話,錢都賠他了,還有什么不滿意的?”
“那倒也是!
“這貨是在哪個車站出的事兒?”江連橫問。
趙國硯說:“正好就在寧安縣,我剛才還以為你知道了,所以才要去那,沒想到是因為張將軍。”
這事兒自然談不上巧合,因為胡匪叛亂,原本就是在綏芬河一帶起事,遭受動亂的,當然也就在那片地界兒了。
“是裝車以后,在路上丟的,還是在運送途中丟的?”江連橫又問。
“裝車之前,半道兒就給劫了。”趙國硯堅定道,“這事兒我找人核實過,前段時間,那邊的幾起劫貨案,都是這個路數,那些沒投保的,也是半道挨了搶。”
“碰上胡子的時候,報沒報號?”
“按他們的說法,是報了,說這是奉天江老板擔保的貨,但是沒用。”
一聽這話,江連橫立馬拉下臉來,冷聲質問道:“現在還沒查出來那股綹子的大當家是誰?”
“這……”趙國硯字斟句酌,“沈老爺那邊說,胡子也沒報號,直接就給搶了——”
“會不會是他們那邊出了內鬼?”
“應該不會,沈老爺說他大兒子親自送的貨,去的都是家里的老人兒,多少年都沒毛病,而且最近丟貨的不只他一家!
“那他媽也不至于一點消息都查不出來吧?”
“城里的人都問過了,沒人知道,但趕巧兒今天來了個熟人,可算打聽到了點消息。”
江連橫聞言,不禁皺起眉頭,卻問:“哪個熟人?”
趙國硯沒有明說,不是故意賣關子,而是縱橫保險公司設在寬城子的分號,這會兒就已經近在眼前了。
只見不遠處的商店街,東側右數第三家,即是江連橫從未見過的自家產業。
縱橫保險公司設在奉天的總號,是三層洋樓,固然氣派非凡。
相比之下,寬城子的分號,就顯得低調、含蓄了不少。
一座聯排式的磚木復合建筑,二層樓,古香古色,從外頭看起來,似乎更像是一家客棧。
過去,這里也的確是家客棧,只是江家用了些手段,將其盤了下來。
同時,這店面似乎也少了些商業氣息,似乎更像是一處據點,或者說是獨屬于江家的“會館”。
店鋪后院兒不小,東西兩廂房,分成了一條大通鋪,還有幾間小屋。
江家的“響子”出差跑活兒,途徑此處,既可以及時聯絡,也可以落地休整。
趙國硯指著店面,說:“東家,最近聽官府的消息,這兩趟老房子,就快要拆遷了,咱可以托托關系,重新選個地兒!
江連橫不聲不響,心思不在這上,只管邁開腳步,徑直走了過去。
剛到店門口兒,就立馬有人笑呵呵地從屋里出來迎接。
細看此人,三十幾歲模樣,眉心一道豎紋,吊梢眼兒,臉上褶子不少,大高個兒,身披短打,提著燈籠褲,見面就拜。
“喲,東家,你可算來了,吃飯了沒有,咱待會兒是去下館子,還是怎么說?”
此人諢號“大挑兒”,祖籍晉西北,倒騰土貨出身,不是煙土,而是地里埋的物件兒,但他自己很少下地,多半是做銷贓的勾當,心狠手黑,自不必說,主要是有能耐傍身,心明眼亮,最擅淘弄古玩,在關外待久了,更通遼金器物。
起初,他也混跡奉天。
想在地面兒吃得開,總免不了要拜碼頭,逢人介紹,后來就拜入了江家。
江連橫四處攀交權貴,有些大人物,不好金錢,就稀罕個“玉面金佛”之類的玩意兒。
每每此時,江連橫就要找“大挑兒”過來,替他把把關,久而久之,便受了重用。
“大挑兒”能生財,只讓他當“響子”,固然有些屈才,隨著江家越做越大,便把寬城子這攤兒生意交給了他。
但這人也有個毛病,就是江湖氣太重,始終上不了大臺面,到此為止,就算是封了頂了。
江連橫見了他,上下打量幾眼,便不由得皺起眉頭,低聲訓斥道:
“你穿這身衣裳,還怎么做生意,虧你還是個倒騰明器的,就不能斯文點兒?往后,不穿西裝,就穿長衫,自己選!”
說完,邁步就往屋里走。
大挑兒跟在后頭,連聲陪笑道:“是是是,平常我也不這么穿,這兩天太熱了……”
“咋的?”
江連橫縮回一只腳,轉頭瞪了他一眼。
看來,東家今天心情不好。
大挑兒立馬自己掌嘴,點頭哈腰道:“換換換,現在就換,東家您先里邊兒請,稍坐一會兒!
“人在哪呢?”江連橫又問。
趙國硯指著后門兒,說:“擱后院兒廂房里待著呢!”
“進屋,老袁你們先去歇著。”
江連橫一揮手,眾人相繼步入店內,分號里的伙計,不管認不認識他,也都跟著連忙點頭問候。
時間已是下午,辦理業務的客人不多,倒也沒引起太多騷動。
大伙兒只是好奇,這位闊主又是哪路神仙,竟能讓平日里飛揚跋扈的“大挑兒”彎腰賠笑。
江連橫穿過廳堂,進了后院兒,又在趙國硯的引領下,去了東廂房的一個單間。
推門進屋,沒等見著人呢,就先聽見一陣“啼哩吐!钡穆曧憽
轉頭一看,只見屋里的方桌上,撂著一把盒子炮,此刻正有個赤膊壯漢,背對著房門,一口打鹵面,一口大半兒蒜,熱汗順著脖頸子往下淌,把褲腰都洇濕了,吃的那叫一個香。
“這誰啊?”
江連橫沒認出來,但直覺告訴他,此人是個“橫把兒”。
聽見門口兒有動靜,那壯漢便端著海碗,在凳子上轉過身,抬頭紋一緊,現出一雙死魚大眼。
“嗬,江老板吶!”
壯漢咬斷了面條兒,嘴里鼓鼓囊囊,口齒稍有些含混,笑嘻嘻地說:“咱可有日子沒見了,我呀,孫大眼,您沒又把我給忘了吧?”
江連橫猛然驚醒:“哦,你不是李正手底下那個山炮么?”
“是開山炮的!”壯漢混不介意地哈哈大笑,“孫向陽么!”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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