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7章 寧古塔
寧安縣,舊稱寧古塔,七山一水二分田。
雖說過去曾是流放之所,但畢竟也是前清時期的邊防重鎮,自然談不上荒無人煙。
縣城本身并不大,三面環山,南鄰牡丹江水,每逢夏秋兩季,風景還算怡人。
但因為北滿鐵路沒修到這里,所以近年來才稍顯頹勢。
即便如此,倘若在街市里閑逛,偶爾還是能看見零星幾個毛子,操著一口生硬的漢語,吆喝叫賣,干的都是些小打小鬧的走私行當,商業往來也算頻繁。
北方連年戰亂,聽說最近又鬧起了饑荒,白毛慘的不行,遠東的物資因而變得格外緊俏。
小米換皮靴,面粉換軍刀,誰要是能帶去一瓶伏特加,毛子就敢開口叫爸爸。
膽兒大的人,早已開始暗中走私。
每到入冬時節,便有人往身上套七八層大棉襖,跑去雙城子或海參崴,等到了那邊,再一層層脫下來,賣給當地毛子。
只此一趟,回來置辦年貨的錢就有了。
眼見著利潤豐厚,就連五六十歲的小腳老太,也都跑去跟著湊熱鬧,干起了走私營生。
凡此類人,線上皆稱之為“跑崴子”、“跑老客”、或是“剝皮老客”。
…………
江連橫等人乘坐火車,先去黑省牡丹江,休整一夜,待到次日清晨,方才雇傭車馬南下。
從牡丹江到寧安縣,其間六七十里路程,聽起來不算遠,可山路彎彎繞繞,直至黃昏時分,總算及時趕到了寧安縣城。
順著官道,由西大門兒拐進老城廂,橫穿幾條大街,遠遠便看見一座舊式公署衙門。
這地方本是前清“鎮守寧古塔等處地方將軍”辦理軍務的官邸,如今年久失修,看上去更像是一座荒宅。
走到近前,只見兩個扛槍的士兵,正在大門口兒站崗,身上的軍裝松松垮垮,很不合體,臉上的神情卻顯得格外威風。
江連橫拱手抱拳,還不等開口,便招來一通呵斥。
“哎,站那!”
兩個士兵揚起下巴,高聲質問:“擱哪來的,有沒有請帖?”
“請帖?”
江連橫眉頭一皺,心說來前也沒跟我提過這茬兒呀!
暗自想了想,倒也未動肝火,只是笑呵呵地說:“兩位軍爺,我是張將軍的朋友,從奉天來的,姓江,江連橫,麻煩您二位進去通稟一聲。”
說罷,轉身就沖趙國硯抬了抬手,準備給這兩位官差意思意思。
不曾想,那兩人一聽江連橫的名號,立馬咧嘴一笑,卸下了官架子,端起了江湖氣,拱手抱拳,連聲道歉。
“呀嗬,敢情是江老板吶,今兒算是見著活人了,幸會幸會!”
江連橫不禁一愣,忙問:“怎么,兩位軍爺認識我?”
“豈止是認識,咱們兩家還做過買賣吶!”
兩個士兵一邊推開院門,一邊嘿嘿笑道:“咱倆以前也是擱線上混的,大當家的報號‘滿天飛’,您還有印象沒?”
“哦——有印象,有印象!”
江連橫壓根兒沒想起來,卻不慌不忙地說:“來來來,國硯,快跟兩位兄弟打個招呼。”
趙國硯心下會意,連忙上前笑道:“幸會幸會,我記得你們大當家的不是在呼蘭地界兒‘吃溜達’么,怎么跑寧安來了?”
“嗐,別提了!”兩個士兵擺擺手,略顯慚愧道,“不小心上了賊船,現在棄暗投明了!”
經趙國硯提醒,江連橫也隨之回想起來,順勢便問:“看這樣兒,兩位現在是吃上官糧了,你們大當家的還挺好?”
“還行,前兩天剛給斃了。”
“斃了?”
“不識相呀,張將軍勸咱們接受詔安,他不同意還能咋辦,只能把他和二柜、三柜都給斃了,弟兄們也得求活路,對吧?”
兩人說得云淡風輕,絲毫沒把兄弟義氣放在心上。
樹倒猢猻散,這才是江湖綠林的常態,數百人的匪幫,其中又有幾個能稱得上生死之交?
江連橫早已見慣不怪,只是故作遺憾地點了點頭,旋即便從趙國硯手里拿來“人事”,笑呵呵地遞了過去。
“兩位兄弟抽煙,這點心意,你倆回頭買酒喝。”
“哎我天吶,可不敢,可不敢!”
兩個士兵連聲推辭:“打從前天開始,張將軍就特地吩咐過,誰要是敢跟江老板吃拿卡要,立馬軍法處置,您可千萬別害咱倆,直接進去就行了,將軍正在里頭打牌呢!”
江連橫推讓幾番,見對方當真不肯收,謝過以后,便帶著自家弟兄,大步邁進公署衙門。
穿過大院兒,又碰見幾個負責警衛的士兵。
其中有不少都是昔日的胡匪頭子,本就聽過江連橫的名號,說明來意后,自然也都悉數放行。
只是趙國硯等人,需留在門房等候。
江連橫獨自朝正堂走去,遠遠地就見房門大開,喧囂聲此起彼伏,正是牌局熱鬧的時候。
張效坤身穿軍裝,敞著懷,擼胳膊、挽袖子,腦門兒上青筋暴起,兩眼瞪得通紅,此刻正跟寧安縣的幾位士紳圍坐一桌,吵吵嚷嚷地推著牌九。
桌角擺著一盤兒狗肉,撕成條狀,旁邊的小碟兒里盛著一捻鹽,當作是打牙的零嘴兒。
張效坤左右開弓,一手吃著狗肉,一手扔著骰子,忙得不亦樂乎。
座上其他幾位士紳,看上去完全不像賭棍,合該是被迫趕來湊局輸錢的,因此坐立難安,只好強顏歡笑。
江連橫見狀,緩步走到桌前,低聲喚道:“大哥,我來了。”
“嘖,你沒看見俺正忙著吶,去去去,有事等會兒再說!”
張效坤的語氣極不耐煩,嘴里叼著煙卷兒,眼睛瞇縫著,頭也不抬一下,全神貫注地搓著牌九,手指肚都微微有些泛白。
“操他娘的——”
牌九應聲被摔在桌面上,看樣子這把輸了,但又不甘心,于是立馬圍攏著命令道:“再來,再來,俺還就不信了!”
正在興頭上的時候,江連橫也不好意思打擾,四下尋摸一圈兒,在角落里找了把椅子,便自顧自地坐了下來。
不想,這一坐就是大半個鐘頭。
扭臉一看,外頭天都擦黑了,張效坤那兩條大長腿抖個不停,牌局卻始終沒有要散的意思。
誰都不敢提議散場,哪怕稍微露出點苗頭,便會招來一通臭罵。
直到手邊那盤兒狗肉吃光了,張效坤才戀戀不舍地站起身。
“都給我在這坐著,俺去上趟茅房,回來再玩兒!”
說著,轉過身來,正要走時,余光一掃,整個人竟驀地愣了一下。
此時屋內有些昏暗,張效坤仔細辨認了半晌兒,方才驚叫道:“哎呀,老弟,你啥時候來的?”
江連橫差點兒沒嗆著,干笑兩聲說:“大哥,我都在你后頭坐小半天兒了。”
“啊?”張效坤難以置信,“不是,那你咋不叫俺呢?”
“叫了,看你玩兒得正熱鬧,我又沒啥急事兒,就尋思坐這等你一會兒。”
“嗐,這事兒鬧的,外頭那幫小兔崽子也沒個眼力見,都他媽成啞巴了,也不告訴我一聲。”
張效坤一拍腦門兒,連連賠笑道:“讓老弟久等了……但你還得再等一會兒,俺去方便方便……”
江連橫笑著點點頭。
張效坤趕忙小跑出去,撒完了尿,又急匆匆趕回來,也不知洗沒洗手,上來就一把摟住江連橫,哈哈大笑著湊到桌前。
“來來來,老弟,俺給你介紹介紹……這位是寧安縣的縣長;這位是湯師爺;這位是裴老板,寧安縣的大財主……”
大伙兒聽了,立馬紛紛起身陪笑。
屋里的人,江連橫多半都不認識,可那幾個士紳卻聽過奉天江家的名號,雖然未曾謀面,卻似乎早有了解。
“相見恨晚,相見恨晚……”
江連橫跟眾人逐一握手。
本打算和光同塵,不料張效坤卻拍著他的肩膀,當眾訓斥道:“你們幾個,都給俺記住了,這可是俺的知己,往后在綏寧地界兒,江連橫就是俺,俺就是江連橫,誰敢跟俺老弟犯沖,到時候提頭來見!”
眾人聽了,自是連連點頭,心說就算沒你,咱們也不敢得罪奉天江家呀!
張效坤很滿意,接著又沖座上一人招招手,卻道:“那個……裴老板,今兒俺老弟來了,大喜的事兒,給你個表現的機會,去找家上檔次的館子,讓大伙兒好好喝一頓!”
裴老板是帶著“請帖”來的,今天的任務就是輸錢、請客,盡管心有為難,卻還是笑呵呵地連聲應承。
“好好好,多謝張將軍瞧得起我,我現在就去安排,待會兒派車過來接兩位。”
“去吧,去吧!”
張效坤拽著江連橫的胳膊,不肯撒手,笑著又問:“老弟,你自己一個人來的?”
“哪能呀,弟兄們都在接待室呢!”
“那個誰——”
張效坤立馬沖門外大喊:“去給接待室沏壺好茶,讓他們再等一會兒,俺和老弟有話要說!”
警衛員在院內連聲答應。
旋即,張效坤又驅散了屋內眾人,轉而把江連橫帶到后堂居室,神神秘秘地關起門來。
江連橫略感困惑,不由得問:“大哥,啥事兒呀?”
張效坤笑而不語,徑自走到窗邊,打開柜門,竟從里面捧出一只一尺見方的小箱子。
“老弟——”
他把箱子放在書桌上,笑呵呵地推向江連橫,卻說:“這箱東西,你拿回去給弟妹用。”
說著,隨手掀開箱蓋。
只聽“嘩啦”一聲,立時就有金銀珠寶從箱子里蔓延出來,并在燈影的映襯下,晃出一道道柔光。
江連橫低頭一看,不禁呆住。
箱內的金銀玉器,多到令人咋舌,其中不少都是有年頭兒的老物件。
首飾彼此環繞,如同打亂的線團;寶石互相交疊,仿佛岸邊的卵石。
因為數量太多,且堆放得漫不經心,以至于乍看之下,竟像是假貨一般。
“大哥,你這是干啥?”江連橫明知故問。
張效坤大手一揮,卻道:“這些都是剿匪得來的小玩意兒,樣式老了點,你拿回去,弟妹要是不稀罕,大不了毀了重做!”
“太多了,不合適,不合適。”
“有啥不合適的,讓你拿著就拿著,不拿就是看不起俺,俺還欠你的賬吶!”
“還提這茬兒,那就沒意思了啊!”
“哈哈哈,好好好,不提就不提,但這箱東西,你高低得給俺收下。”
江連橫雖說不差錢,可眼見這箱首飾,少說也值萬八千塊現大洋,要說視之如糞土,顯然是假話,可轉念一想,又說:“大哥,我聽說你最近招兵買馬,正是用錢的時候,咱哥倆來日方長,不急這一時痛快。”
“嗐,這算什么呀!”張效坤渾不在意地擺了擺手,“老弟,俺就跟你明說吧,往后撈錢的機會多著呢,不差這點東西!”
說罷,隨手又從抽屜里掏出一份電文,佯裝若無其事地遞給江連橫。
“拿著,你看看這上面寫的啥!”
江連橫接過來拿眼一掃,立馬脫口而出道:“大哥,你站起來了呀!”
張效坤哈哈大笑,靠著椅背,把兩只腳搭在桌面上,神情頗為得意。
“綏寧鎮守使,吉省邊防軍第三旅旅長……老弟,咋樣兒,還行把?”
“太行了!”
這兩樣官銜兒加起來,那就等同于是前清的“鎮守寧古塔等處地方將軍”,統攬綏寧地界一切軍政大權。
江連橫坐下來拱手慶賀:“大哥,你看看,我就說吧,你這是十年一運,肯定會東山再起!”
張效坤笑道:“借老弟吉言,這事兒總算是成了,不然俺來寧安干啥,主要就是為了考察,為以后找塊合適的駐地!”
“應該,應該,只是我真沒想到,大哥發跡得這么快,光剿了一次匪,竟然官升三級,看來今晚必須得一醉方休了!”
“呵呵呵,老弟,你真以為大帥讓俺當綏寧鎮守使,就是因為俺剿匪有功?”
江連橫一愣,不禁反問道:“不然還能因為啥?”
“毛子!”
“毛子?”
江連橫眉頭緊鎖,沉思片刻,忽然想起范斯白隨口提起的情報。
北方的紅毛,如今大局已定,眼看著就要對外東北用兵。
這便意味著,張大帥日后將不可避免地要跟毛子打交道,對地方長官的要求,自然也有相應的變化。
而奉張集團內部,留學東洋的軍官不少,可要是談及對北方的了解,恐怕誰都比不上他張效坤。
畢竟,他打小兒就在毛子手底下做工,既去過西伯利亞,又能說一嘴流利的毛子話。
剿匪固然是個契機,但這兩樣優勢,才是老張任命他當綏寧鎮守使的關鍵。
江連橫頓時心生敬佩,忙說:“大哥,皇天不負有心人,你這毛子話沒白學,真該著是你發跡的時候了!”
話音剛落,門外便有警衛員高聲稟報:
“張將軍,裴老板的車到了!”
張效坤回了一句,旋即起身道:“來,老弟,把你那幾個哥們兒叫上,咱們邊走邊嘮,俺還有幾件事兒要跟你商量呢!”
(本章完)
(https://www.dzxsw.cc/book/36302581/135921358.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