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9章 提議
幾根老柴燒斷,篝火猛然塌下去,明亮的熊焰漸漸轉為暗紅的余燼。
啟明星當空,天就快亮了,大家都有些倦意。
江連橫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塵土,沖李正一抬下頜,問:“走走?”
李正點點頭,吩咐手下各自散去,又排了“水香”放哨,攜了槍,這才跟江連橫并肩朝山谷方向走去。
兩人漫無目的,信步而行,不多時便遠離了人群。
“最近在哪安根呢?”江連橫邊走邊問。
“寬城子東南那片地界兒。”李正低聲說,“本來挺好的,在一座小縣城里安根,這不最近官府出兵剿匪,大伙兒沒轍,就又躲山溝里去了。”
“你現在手底下有多少人,單搓和吃溜達的都算上?”
“兩千多人,不到三千。”
“嗬,那可真不算少,你都夠當團長了!”江連橫又問,“今兒晚上帶來的人,都是信得過的弟兄?”
李正沒有明說,卻笑著打趣道:“咋的,終于想明白了,打算跟我來山上混?”
江連橫笑而不語。
無語也是回答。他沒有任何理由拋家棄業,落草為寇,起碼目前還沒有。
如此又往前走了幾步,江連橫忽然感慨:“山上和山下可沒法比,兩三千人的綹子,立柜六年還沒被官府清剿,這可不容易。”
“怕啥?”李正話里隱隱帶著奚落,“不是有江老板幫襯著么!”
江連橫雖然沒有否認,但卻無意貪天功為己有。
事實上這幾年來,李正找他告幫的次數極其有限,幾乎沒有,有也只是槍火買賣,根本談不上什么幫襯。
江連橫沒把李正當外人,想了想,忽然停下腳步,回望遠處的胡匪,卻問:“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以后?”李正有些不解,“你是說,等抓到了老莽以后?”
“是也不是,我是想問,你真就打算一直在線上當個‘橫把兒’?”
“這話說的,我十幾歲就上山劫道了,不干這行,還能干啥?”
江連橫搖了搖頭:“前段時間,我跟人拜了個把子,我大哥叫張效坤,就是新上任的綏寧鎮守使。”
李正一愕,繼而省悟過來,把手中的金鉤兒步槍杵在地上,嗤笑著問:“老江,聽這意思,你是打算請我吃頓官糧啊!”
江連橫也不諱言,直接了當地說:“張將軍最近正在招兵買馬,急用人手,劉快腿那些人你也看見了,都受了詔安,當上了官兵。你要是有什么想法,可以隨時跟我說,我保舉你,兩三千人的山頭,怎么說也能讓你當個團長。”
“不!”
李正的回答異常干脆,哪怕一個字都不愿多說。
這可是個升官發財的絕佳契機,多少人求之不得,想都不想就當場回絕了,江連橫難免有點鬧不明白。
“李正,你不再好好想想了?當胡匪不是長久之計,結局無外乎三種情況——”
“降,死,隱!”李正打斷道,“這不用你告訴我,我在山上混的年頭比你多,也比你更了解。”
“知道你還不愿意受詔安?”江連橫說,“現在跟以前不一樣了,關外三省都姓張,你有了身份,才能站住腳。”
李正依然搖頭,略顯固執道:“心似平原跑馬,易放難收!我野慣了,自在慣了,當不了兵,也受不了那份拘束。”
“張將軍帶兵沒那么嚴,你有機會見到他本人,就全明白了。”
“再怎么不嚴,他也是將軍吶,我在山上說一不二,何必非得去給別人當孫子?”
江連橫了解李正的脾氣,于是便換了個提議:“你要是想自己說了算的話,我也可以幫你運作運作,當個山林護衛隊、地方治安隊之類的差事,以后該干啥干啥,只要不過分,掛上了張家這面旗,每月還能得份糧餉。”
“老江,你別再勸了!”
李正終于有些不耐煩,忽然正色道:“我小時候發過毒誓,絕不給朝廷當牛做馬,或死或隱,那都是我的命,就是沒有投降這一條!”
小時候發過毒誓?
江連橫不理解這份執念,他曾聽過不少半大的孩子發愿,以后要當英雄、要當將軍、要當狀元,還真沒聽過有人從小發誓不給朝廷效力的,再說民國已經十年,哪里還有什么朝廷?
李正抬眼望了望遠處的匪幫,似乎有點不放心,便說:“老江,你要是還拿我當個哥們兒,你剛才這幾句話,就別跟我那幫弟兄說。”
挖墻腳是江湖大忌。
“閻王李”這匪號是李正的多年心血,來之不易,江連橫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所以才把他帶到背人的地方單聊。
“行吧,強扭的瓜不甜,反正我這話是給你帶到了,愿不愿意在你,要是哪天變卦了,我剛才這番話也還算數,你隨時來找我。”
言盡于此,江連橫無甚可說,抹身就要往回走,不料剛走出幾步,李正卻又突然在身后把他叫住。
“老江,你也一樣。”
“什么?”江連橫沒聽懂。
李正笑著說:“我剛才的話,也始終都算數,你要是哪天變卦了,也可以隨時上山來找我。”
江連橫停下來,愣了一會兒,終于笑道:“我要是有變卦那天,恐怕關外的世道就要先變天了。”
“那誰知道呢?”李正拖著步槍走過去,“反正我還是相信自己的眼力,你就不應該在城里混,屈才了,你瞅瞅你現在,把自己憋成什么樣了,都快不像你了。”
“那我應該是什么樣兒?”
“當年在奉天北塔法輪寺,一刀砍了白國屏的腦袋,滅白家滿門,眼皮都不眨一下的時候,那個才是你自己。”
“太粗魯了,我現在講究斯文,出門都不敢大聲說話。”
“哈哈哈哈,你就裝吧,別把自己魂兒都裝丟了。”
兩人一路笑著朝匪幫走去,走到暗紅色的光影里,不覺間又走進了雙筒望遠鏡的視界之中……
聯莊會碉樓上,沈老爺立在走廊窗邊,緩緩放下手中的雙筒望遠鏡,滿眼困惑,自顧自地嘟囔道:“這……這算怎么回事兒呀!”
“老爺——”
走廊里的老弱婦孺巴巴地望向這位老鄉紳,疑慮中透著一絲不安:“人都已經交出去了,那幫胡子怎么還沒撤呀,不是反悔了吧?”
胡匪就屯扎在聯莊會不遠處,幾處篝火都能看得清清楚楚,雖說碉樓沒有受到攻擊,但只要胡匪還在,父老鄉親全都不敢闔眼。
“不要慌,不要怕,咱這碉樓不是還好好的么!”
沈老爺嘴上安慰著眾人,實際心里卻比誰都慌。
老爺子上了年歲以后,就不大管事了,很少再去縣城,對時局的變化,也只能依賴幺兒的轉述,見地自然不比當年。
他對江連橫的了解,也始終滯固在幾年前的耳聞,知道那是奉天的權貴財主,很有些人脈,但對江家如今發展到了什么地步,卻是一知半解,全憑臆想。
交出江連橫是迫不得已,畢竟門外兩百來號胡匪,萬一冷不防拉出兩門山炮,小縣城都打得下來,何況是他這座碉樓?
退一步講,就算他要作保,鄉親們也未必同意。
方才江連橫一離開聯莊會,老爺子就立馬開始絞盡腦汁,預備借口,尋思著日后如果有人追問,該怎么搪塞過去,撇清關系。
為此,他甚至隱隱期望著江連橫等人被胡匪殺死。
人沒了,便死無對證。
除非那幫胡匪被捕,并認栽招供,否則江連橫到底是怎么被擄走的,就全憑沈家店的一面之詞,但證人太多,似乎又不太現實。
沈老爺一時也沒了主意,從窗邊向后退了兩步,急問左右:“志曄呢,看沒看見志曄在哪?”
大少奶奶從人群中擠出來,指了指走廊側梯:“爹,志曄他們下樓去了。”
沈老爺知道這話的意思,不由得咒罵一聲:“這混小子,我就說他沒出息,有點風吹草動就想跑,趕不上他哥一根頭發!”
“老爺,現在怎么辦?”幾個村婦忙問,“那些胡匪不走,外頭的房子都被占了,不能把咱莊稼給毀了吧?”
“不會,不會,你們先在這待著,把孩子接下房里睡吧,我去找潮山問問情況!”
沈老爺將懷里的木匣托給兒媳看管,隨后拄著拐棍兒,搭著扶手,慢吞吞地走下樓梯。
院子里的火把行將熄滅,夏日天長,老爺嶺的山尖兒上已經微微泛白。
破曉時分,空氣清冽,沈老爺不禁打了個冷顫。
“潮山,潮山吶!”老爺子走到院門近前,仰頭問道,“外面什么情況,那幫胡子怎么沒走呢?”
海潮山應聲回頭,面色有點難堪,一邊走下墻頭,一邊嘟囔著說:“老爺,他們好像認識。”
“啊?”沈老爺一驚,“那……那怎么還說,要是不交人,就血洗沈家店?”
“我也不知道。”
海潮山不敢妄下定論,卻攔不住佃戶村民言之鑿鑿。
“要是認識,那就更說明外頭那幫胡子是他們引來的了!”明明一知半解,佃戶村民卻十分篤定地說,“老爺,你上來看看他們,都開始在外頭扎營了,估計等咱們一放松,就要立馬打過來了!”
有人瞎掰,就有人跟著附和:“對!我看那個江老板就是個托兒,他跟胡匪是一伙兒的,跑咱們這來刺探情報,盤查地形和碉樓,憋著壞要搶咱的東西!”
“別瞎說,別瞎說!”沈老爺還沒糊涂到那份兒上,“江老板是大財主,人家是來解決問題的,哪能看得上咱們這小小的沈家店?”
可是,陰謀論一經提起,似乎凡事就都有了破綻,稀松平常的事仿佛也突然有了可疑之處。
當下就有村民反駁:“老爺,不是我跟您抬杠,你怎么知道那是江老板?您見過江老板么?”
沈老爺一怔,喃喃道:“呃……這倒是不曾親眼見過。”
“那什么……那個那個,相片見過么?”
“這也沒見過……”
“懂了,我全都懂了!”村里總有個大明白覺得自己聰明,“老爺,海哥,這江老板其實是個冒牌貨,他就是胡匪假扮的探子!”
此話一出,佃戶村民都覺得言之有理。
沒多久,大家便開始細數起江連橫等人的“反常”之處。
這個說“假江連橫”眉疏唇薄,面相無福,大老板怎么會長這副模樣;那個說“假江連橫”下午在院子里亂逛,像在踩點;就連小青都想起趙國硯的怪異行跡。
“原來是這樣!”姑娘眉頭緊鎖,“怪不得他下午在貂籠附近鬼鬼祟祟的,果然不是好人!”
“小青——”
海潮山仰頭訓斥女兒:“別聽風就是雨,自己長點腦子!”
沈老爺也不認可這種無端的揣測,便厚著老臉,湊上前說:“潮山吶,你是武裝隊長,現在這情況不明不白的,還得辛苦你去問問,如果是誤會,咱也好及時化解。”
“不行!”小青絲毫沒把老爺子放在眼里,從哨塔里探出頭來,“要去大家一起去,憑什么光讓我爹一個人去?萬一有危險怎么辦?”
沈老爺有點畏縮,支支吾吾道:“可是……都出去的話,這碉樓誰守呀?咱們抵御胡匪,從來不在外頭打,都是守著碉樓打的……”
海家兒女都不同意,紛紛說:“那也不能讓咱爹一個人去,至少帶上一半武裝隊!”
年輕人火氣沖,有槍在手,更是無法無天。
沈老爺不敢得罪他們,卻將臉上的苦相端在海潮山面前:“潮山吶,你看我兒子頭走前,把武裝隊交給你了,他是信得過你,臨走時特地囑咐我,碰見棘手的事兒要聽你的,那……你就給大伙兒拿個主意吧?”
海潮山悶不吭聲,一想起大少爺臨行前的囑托,肩上便陡然一沉。
又見莊外二百來號胡匪,說進不進,說退不退,霸占著田間地頭,只要多待一天,父老鄉親就一天不得安生。
那江連橫似乎也是個不好惹的人物,思來想去,便把心一橫,沖沈老爺說:
“不用提大少爺,我去就是了。”
“爹——”
海家兒女齊聲勸阻,但毫無作用,海潮山只說:“老二老三,你倆跟我走。”
“我也去!”
海家老大和小青急忙走下墻頭,連那十幾歲的幺兒也提著樸刀,從房間里沖了出來。
“你們仨就別給我添亂了!”海潮山走到門口,回身瞪了一眼,“站那,別逼我扇你們!”
小青停下腳步,知道老爹的脾氣,打孩子不分男女,想了想,突然走到一個武裝隊成員身邊,換了一把好槍,“噔噔噔”又爬上了哨塔;海家老大也緊隨其后,幺兒也想拿槍,卻被海潮山一腳踢開。
緊接著,聯莊會大門推開半扇。
海潮山領著兩個兒子騎馬出來,臨行之前,忽又轉過頭,沖身后的武裝隊成員囑咐道:“我要是出事兒了,你們把我家老大和小青按住,別讓他們開門,你們也別沖出去,守住碉樓。”
“放心吧,海哥。”
武裝隊成員立刻關上聯莊會大門。
海潮山一馬當先,往前走了幾步,回頭張望,卻見小青正在哨塔上端槍戒備,粉嫩的面頰緊緊地抵在槍托上。
這時候,朝陽已經冒尖兒,老爺嶺的山巔上暈開一抹紅。
三人卸下肩上的步槍,荷在胸前,朝著匪幫下榻處緩緩靠近,不料行至半路,猛見東南方向,又有一支七八人組成的馬隊,正朝著聯莊會疾馳而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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