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4章 陰魂陣
話說北宋初年,御妹劉金定辭母下山,助宋太祖平定南唐,調用五雷陣,敕殺南唐妖道于道洪。
于道洪身死魂歸,怨念極重,幾番挑唆,拜請恩師陀頭僧,布下陰魂陣,咒殺劉金定。
老陀頭怒火中燒,架云下山,協助南唐豪王,自廢五千年道行,吃狗肉,喝燒酒,大動五葷請天兵。
十道靈符騰空起,拘下高天之上眾星宿,勾出酆都地獄鬼頭兵。
東南西北中,天地日月共九宮,妖魔鬼怪,神圣仙佛,悉聽法師調遣,無一例外,莫敢不從。
劉金定命中該應此劫歸位,三塊金磚砸下去,轉世投胎穆桂英。
這故事,就是大戲《陰魂陣》。
看臺上,正唱道:“我要你,四四方方平川地,高搭法臺三丈三,四角都用彩綢蒙;又要你,預備七十二壇盛水甕,三十六座陷人坑,盛水甕里下怪蟒,陷人坑里下毒蟲……”
戲唱得很快,與其說是唱,不如說是念,急得如同快板書。
江連橫解手方便,才去不久,臺上那藝人就已累得滿嘴起沫,熱汗直流,殺得兩眼通紅不說,唱腔又近似神調,念著念著,神思就漸漸有些恍惚,仿佛真有了通天感應,雖說只是表演,可一旦瘋魔了,還是難免有點瘆人。
這時節,又唱道:“我要你,五萬五千五百五十五匹雙駒馬,孕婦人要你五萬五千五百五十單五名,人頭割下安馬上,馬頭割下藏人身,人要走道學馬叫,馬要走道學人聲,為啥割頭大換血,調轉陰魂陣九宮……”
大段的唱詞越來越快,捯氣的間隙越來越短,當真是見能耐的時候。
眾人聽得入神,不禁呆住,仿佛也忘卻了呼吸。
唯獨老莽沒閑心聽戲,端坐著愁眉不展,總是忍不住朝江連橫解手的方向望去。
便在這時,忽聽灶臺邊上傳來一聲吆喝:“好嘞,硬菜來嘍!”
人隨聲至,就見十幾個廚子、伙計各自端著小銅鍋,將手中的壓軸硬菜逐次傳到桌上。
“各位軍爺,這可是咱幾個的拿手好菜,您賞臉嘗一口,給咱點評點評。”一個胖頭廚子走到對面,滿臉諂媚地笑了笑。
老莽看了看小銅鍋,料想是一道燉菜,便擺擺手,很不耐煩地說:“放這吧,待會兒你再過來請賞。”
“好好好,多謝軍爺,多謝軍爺!”
胖頭廚子兩眼瞇成了一條縫兒,踮腳探手,連忙將小銅鍋擺在圓桌正中,旋即掀開鍋蓋。
這一掀不要緊,猛然就見一雙血紅的大眼,先從鍋里瞪了出來。
不消細看,鍋內別無他物,唯有血淋淋人頭一顆!
人頭仰面,微微偏過臉,目光有方向而無焦點,依然保留著臨死前的惶恐與不甘。
野老道頓時從座位上蹦起來,指著人頭,失聲驚叫:“老宋!”
事發突然,其余人等也紛紛慌了神,酩酊醉態立刻醒來大半,可惜為時已晚。
正當眾人將要起身的一剎那,又見那胖頭廚子反手一摸,牛耳尖刀立現手中,接著片刻不待,瞅準了座上一個胡匪,左手薅頭,右手操刀,左右一并,徑直將那牛耳刀尖灌入喉頭。
這邊剛殺一人,那邊劉快腿就霍然起身,抄起手邊酒壇,掄臂而下,立馬給身旁那人開了腦瓢兒,旋即拔出匕首,先割喉頭,再攮心窩。
鮮血迸濺,落得滿桌滴滴點點。
只見那人用手捂住心頭,未等慘叫,便已側身跌倒,震得桌上杯盤叮鐺作響。
老莽見狀,頓時眉頭一緊,連忙垂手去摸腰間配槍。
未曾想,手到腰間,心卻一涼——槍呢?
來不及細想,轉而又歪下身形,去夠戳在椅子上的步槍,不料水連珠突然一斜,落在地上,如同扎根一般,硬生生竟拔不起來,低頭一看,卻是袁新法把槍身踩在了腳底下。
老莽渾身打了個寒顫,正要起身逃跑,卻感覺后脖頸好像被鐵鉗捏了一下,整個人又立馬被袁新法的大手生生按了下去。
說時遲,那時快!
緊接著,就聽身后那十幾張圓桌噼啪作響,兵痞和匪幫早已斗成一團,方才那些所謂的廚子、伙計、沈家仆從也紛紛摻和進來。
慘叫聲恰如死水微瀾,層層滌蕩,再不得片刻安寧。
不少胡匪還沒等有所反應,便已命喪黃泉。
明明原本都是吃“橫把兒”的綹子,差距何以如此懸殊?
酒醉微醺是一方面,唱戲勾神是一方面,人頭乍驚也是一方面,可歸根結底,還是那四字真言:
驚彩尖風,屢試不爽!
不過,“討奉軍”畢竟“兵多將廣”。
眾弟兄見人頭,酒醒大半;逢殺心,又醒三分;待到雙方纏斗之際,已然大夢初醒,分別互有盤算。
有人忙于逃命,有人奮起反抗,唯獨末排涼棚里的胡匪整齊劃一,紛紛站起身來,遠遠退到一旁,垂手而立,如同僵尸一般,目光直勾勾的,似有幾分愧疚,但更像是兔死狐悲,疼的到底還是自己。
饒是如此,“討奉軍”憑借人數優勢,還是漸漸穩住了陣腳,左拼右殺,也用刺刀攮死了不少廚子、兵痞。
慌亂中,二麻光著膀子,此刻恨不得把褲子也脫了,邊脫邊嚷:“別打別打,我是自己人,我有暗號!”
可惜倉皇之際,哪得兼顧之閑?
刀劍無情,頻頻從眼前掠過,嚇得二麻手提褲腰左躲右閃。
正亂著,忽有山風襲來,吹得檐下紅燈搖搖欲墜。
仔細辨了辨,又不是風,卻是西南方向有鐵馬奔騰!
驚抬頭,不等遠望,“閻王李”的馬隊便已殺到近前!
馬隊沖陣,所向無敵,足有兩百多號胡匪呈雁陣排開,沖進場中,殺了個天昏地暗;兜轉出來,又布下了天羅地網!
李正等人大開殺戒,管他降與不降,有一個算一個,刀頭飛血,全不留情!
“討奉軍”陣腳大亂,再也無心抵抗,只顧四散奔逃。
可人腿終究跑不過馬蹄,霎時間只覺得天旋地轉:
往前看,眼前無路急回轉;方回轉,人頭卻被仇家砍;奔左去,尸橫遍地無處走;向右逃,又逢三途川上往生橋。
收住腳,垂下刀——細想想,也行,起碼黃泉路上,老子酒足飯飽!
當然,放挺等死的,畢竟只是少數,另有十幾個“討奉軍”慌不擇路,竟跑到了聯莊會大門口,砰砰砸門,大喊救命。
可是,海潮山是什么人?
為了保守沈家店聯莊會,他把江連橫都送出去了,這種時候,又怎么可能為“討奉軍”開門,讓這股沖天殺氣闖進碉樓?
于是立刻疾聲喝令:“看住大門,不管是哪邊的人,誰敢硬闖,直接開槍!”
武裝隊員齊聲應和,圍墻上頓時又多了幾人,紛紛沿著墻垛探出槍口,警惕地打量著莊外雙方的局勢變化,作壁上觀,同時也在目睹著莊外這場毫無仁義可言的匪幫火并,或者單方面的屠殺。
鴻門設宴,陣前殺降,“閻王李”這股綹子端的是百無禁忌。
吊詭的是,這邊大開殺戒,那邊臺上的戲子,卻仍舊唱個不停。
這大概是曲藝行當的通例——戲比天大!
戲,唱給天地人神鬼,一旦開腔,就絕不能停,非得唱完了不可。
“這個老陀頭啊,哎嗨嗨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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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上的腔調依然有些魔怔。
老陀頭十道火化靈符已升空,東南西北中,天地日月共九宮,陰魂陣霍然大開!
魑魅魍魎,妖魔鬼怪,悉尊法旨調遣,助老陀頭坑殺劉金定!
如此妖邪陣法,莫說凡人進陣活不了,就算神仙進陣也難逃生。
再看那藝人的姿態,身上的小褂早已濕透,熱汗把衣衫捉在了皮肉上,嘴里是唾沫橫飛,牙齒正咯咯作響,因為太累,腳步就有些虛浮;因為缺氧,面色又微微泛白;嗓子啞了,兩只眼也被汗水殺得睜不開,整個人恍恍惚惚,哆哆嗦嗦,竟有些不像自己了,手中的三節板也越來越亂,忽然咧起嘴角,嘻嘻一笑,續上精神頭,便又咿咿呀呀地唱念起來:
“觀正東,震為雷,老猿成精頭頂著盔,身上帶著一件小紅襖啊,顯盡神通你命西歸,我說命西歸呀……”
此時此刻,場下血肉橫飛,“閻王李”正同“討奉軍”殺得正盛,誰也沒有閑心去理會這般做戲的胡言亂語。
卻見一個胡匪壯漢,揚鞭提槍,跑了許久,才追上一個老莽的手下,斜了身形,將槍尖的刺刀往前一送,立時穿了個透心涼,緊接著又順勢補了一槍。回過身,卻發現自己方才追得太遠,生怕撈不到功勞,于是又急忙往回奔去。
臺上的藝人視若無睹,步態扭捏做作,旋即接著又哭又笑地唱下去:
“觀正南,離為火,蝎子成精沒人敢惹,毒鉤一擺就要人的命啊,大羅金仙他也難躲,我說也難躲呀……”
忽又見,老哨子策馬沖進涼棚,還沒等砍人,就見那馬高抬前蹄,叮叮咣咣,一連掀翻了五六張圓桌,捎帶腳順勢把一名“討奉軍”踩了個半死,正想往外沖殺,卻被桌椅板凳絆得邁不開馬腿。
于此同時,臺上那藝人竟又換了副悲腔悲調,語態也隨之變得如怨如訴,如嘆如恨,便唱道:
“觀正西,兌為澤,蝦米成精換了身白,眼前灰茫茫的一片霧啊,塌天暴雨就降下來,我說降下來呀……”
只見孫向陽暴喝一聲,繞到聯莊會門前,橫刀立馬,截殺“討奉軍”潰兵逃將,鏘鏘鏘,幾下刀砍,連殺了三五個人,卻不知窮寇莫追,“討奉軍”被殺急了,翻過來同他廝殺,不打別的,專打馬腿,那馬受了驚,險些把孫向陽掀翻在地,急得他忙叫眾弟兄過來搭救。
“觀正北,坎為水,螃蟹成精是八條腿,蟹將領兵可有千千萬,手中掄起了翻江錘,我說翻江錘呀……”
劉快腿平日里不著四六,總讓人感覺不太靠譜,不料真到了見真章的時候,才覺出此人的身手也不一般。他和老莽坐在同一張桌子,亂勢一起,就趕忙掏出配槍,將桌上除了老莽和野老道以外的叛軍頭目,盡數擊殺。
他離戲臺最近,一開槍,一動刀,幾滴血便都迸在了戲臺上,甚至有血星飛得更遠,落在了人臉上。
可是,臺上的藝人仍舊不為所動,其身姿作態竟也愈發妖嬈、詭異起來:時而像個娘娘腔,扭腰晃胯,搖頭擺尾;時而像個亡命徒,怒目相向,左抓右撓。
當然,那如同夢囈的搬兵念詞,依然從他嘴里咕嚕嚕地往外冒:
“四道靈符安排妥,五道靈符升正中,觀正中,戊己土,陷人坑里是一對公母,多少年的怪蟒煉成了仙吶,她盤進了深淵見不著天;多少年的孤狼悟出了道啊,妨盡了旁人他終歸山,我說終歸山呀……”
這時候,《陰魂陣》已經接近尾聲,場中的“討奉軍”也差不多快要殺盡了,四下里便終于又漸漸重歸平靜。
尸橫遍地,到處都是濃重的血腥味兒。
孫向陽和老哨子竟已就近尋了個空桌,俯身坐下來,拿起不知是誰的筷子,往咯吱窩底下蹭蹭,看了看滿桌沾血的殘羹剩飯,倒也不嫌棄,拿筷頭子胡亂扒拉兩下,挑兩塊干凈的擱嘴里,吧嗒吧嗒,又拿起破碎的酒壇殘片,吸溜兩口,舔兩下,再去找其他存有殘酒的酒壇殘片。除此以外,眼里再無其他。
不遠處,二麻蔦悄地從桌底下鉆出來,卻見“討奉軍”橫七豎八,躺得滿地都是,有的已死,有的將死,有的求死……
再仔細看,尸山之中,竟有不少人跟他一樣,也是光著膀子,但卻沒能逃過此劫。
眼見著此情此景,二麻心就慌了,腿肚子打轉,大腿根發軟,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趁現在,快跑!
然而,想要知行合一,那可不容易!
想跑,身體卻不聽使喚,一探頭,整個人便抖如篩糠。
偏偏他點子背,心里剛有這份念頭,余光就瞥見兩道人影,左右夾擊,直沖他飛撲而來。
李正手持卷了刃的樸刀,見還有活人,立馬快步趕到,舉刀就砍。
二麻眼見刀光襲來,頓時嚇得喪魂失魄,渾身僵在原地,不說引頸待戮,那也算得上是束手就擒。
不料刀光急落,竟突然頓在半空,流下幾道鮮紅,滴滴點點,落在了二麻臉上。
驚魂初定,再抬頭,卻見一只手,空落落地握住刀身。
趙國硯面不改色,立在李正身旁,單手握刀,只淡淡地說:“李當家的,殺不得,這人的命,我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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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子注:《陰魂陣》是二人轉傳統正戲,成戲于晚清民國年間,全篇可分為擺陣、十道靈符、觀八方等幾個小段,現存版本稍有區別,但大致相同。本書借來化用,并不生搬硬套,所以唱詞有所改動,且打亂了順序,望周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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