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雎鳩
周誠實在受不了宴會上古怪的氣氛,向安原使個眼色,借口更衣離開,也不要宮人隨侍,獨身一人向外面走。
安原會意,又稍稍坐了一會兒,便也尋個借口出了宴席。
擺脫了喧鬧的人群,周誠長出一口氣,背著手漫無目的地閑逛,只是眉頭還是緊擰著的,一看就知心情不好。
漸漸不知此間何處,樹木叢生,曲徑通幽,有些凄清。
安原望著周誠的背影,品出一絲落寞的意味。
他忽然福至心靈,問道:“周子實,你老實說,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沒有。”
周誠下意識一口否定,隨后卻愣怔了一下,低垂著眼,片刻后才慢慢重復道:“沒有。”
安原懷疑地問:“真的嗎?我不信。”
被安原忽然發問,周誠已隱約察覺到什么,但還是嘴硬道:“說了沒有就是沒有。”
不遠處有個涼亭,依水而建,亭子里風景獨好,視野開闊,湖面上覆著一片油綠的荇菜。
此時還不是荇菜開花的季節,不過大團大團葉子聚在水面上也很雅致,入眼皆是盎然綠意。湖邊柳樹枝條垂入水中,微風輕拂,湖面泛起層層漣漪。
他二人在涼亭內小憩,安原倚著欄桿,悠悠吟道:“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1。”周誠接了下去。
安原仿佛發現了什么了不得的事,驚奇道:“唷,你還會背詩!”
“……”其實周誠也不記得后面的句子了,然而他清楚安原話癆的性子,所以沒吭聲,抱臂側靠著亭柱,面無表情。
“你還說你心里沒人,如今情詩都會背了。”安原頗為得意,稀奇啊,想不到周誠這濃眉大眼的家伙也有今天。
只是周誠的嘴嚴,任憑他旁敲側擊了半天都不肯說,最后周誠煩了,只丟下一句:“是又怎樣?就不告訴你。”
說罷揚長而去。
徒留安原急得在亭子里轉圈撓柱子:話說一半藏一半也太折磨人了!
周誠宴會一半離席而去,第二日自是挨了皇帝一頓數落,可他一向固執,皇帝最后也無奈搖頭。
在京的閑暇時間里,周誠更加思念遠在西疆的銀甲軍,他不想上朝,也不想聽皇帝和大哥的嘮叨。
上朝就得聽那些大臣廢話,要是不去又容易被彈劾,說他目無尊長居功自傲,真是的。
捱了一個多月,盼星星盼月亮,周誠終于盼來皇帝的圣旨,高高興興領旨回西疆帶兵去了。
此一去,須得在西疆駐地再鎮守五年,待辰國——現在是昌國的郢、阜、通、殷、景五州相對安定后,即可交接職權。眼下皇帝另派去一位五州協領,暫管舊辰事宜。
冤家路窄,這個五州協領名為羅宏庭,正是宴會上突發奇想,說要給周誠介紹自己兒子的那位大臣。
羅宏庭在京里當官當的好好的,突然得知自己要去那等偏遠之地,有一瞬間懷疑是周誠在背后向皇帝告的狀。
當然周誠并不會那么無聊,他有仇一般當場就報了。
不僅如此,周誠還想問呢:是哪個不開眼的把這人弄來自己跟前了!
宴會那天周誠的確被氣著了,但是后來和安原說完話,滿腦子都在胡想八想,就忘了羅宏庭的事。
后來知道這人竟要和自己一道去西疆,心里又膈應起來,并不愿意與之同路。
反正朝中那些官員說他小肚雞腸,他也不必做個寬宏大量的人。
故而周誠以擔憂銀甲軍為借口,帶上衛一先行一步,留下羅宏庭苦哈哈地準備上路。
…………
不出秦簡音所料,姜挈按兵不動,沒過多久,北周果然撤離了派去的兵力,一場危機消弭,西北邊境重歸寧靜。
銀甲軍內,常宣在向秦簡音稟報調查結果。
那股神秘勢力果然大有來頭,準確來講,這支勢力是吉可丹國的,目的便是護送玉辛。因此他們沒抓到人也只能作罷,再深究就是昌國與吉可丹兩國之間的交涉了,得據折進京向陛下請示。
“吉可丹?”秦簡音聽完常宣的話,十分疑惑。
吉可丹國不等與昌國交涉,冒著兩國交惡的風險大張旗鼓半道截人,怎么都說不通。
他先前從諾質口中得知玉辛身份后就在疑惑,吉可丹與辰國并不接壤,一向少有糾葛,派使者過去不知何故。
“北周邊境也有異動,難不成吉可丹欲與北周聯合,同我大昌開戰?”
孫點如此說著,倒是不怎么擔憂。西疆已無后顧之憂,便是真要開戰,吃虧的是誰還說不準。
常宣道:“或許不是。這次北周調兵估計是巧合,吉可丹答應與北周開放互市,北周這才要從邊境撤回軍隊。”
說著說著常宣自己都有些無語了,“直接撤回去不就行了,還非得作一番調動,虛驚一場。”
秦簡音卻覺得其中還有些疑點,但西北已經恢復安定,便也未說什么,想著等周誠回來再作商議。
也就隔了兩日的工夫,周誠回來的還挺快,一聽便說:“要是我沒記錯的話,那人應該叫波舵玉辛,十幾年前兵步識登基,他就是那時候去的辰國。”
至于他為什么記得那么清,是因為那年秦簡音正好出生。
波舵玉辛是吉可丹先皇的心腹,兵步識登基后對他有些猜忌,他便主動請纓去辰國當了使者。
“交換使者、和親,是國與國之間交好的象征。”周誠說著,嗤笑一聲,“可要是兩國真的交戰,一兩個人不僅不頂用,說不定還要白白賠上性命。”
秦簡音默默地看了周誠一眼,總覺得他說到和親時態度有些奇怪,像是厭惡,又像是無奈。
大約是想到他那位和親前夕忽然暴病身亡的姑姑玉臺公主了吧。
周誠道:“你又瞎琢磨什么呢?來看看我給你帶了什么好東西。”
因為急著趕路,周誠隨身只有一個包袱,剩下的都在衛隊那里,秦簡音看著他把包袱解開,從里面掏出一盒被層層包裹起來的點心。
周誠打開盒子,失望地說:“虧我還仔細包好了,想著帶回來給你嘗嘗。”
因為他心里藏著秘密,不敢與人說,又怕被人知道,便想著要表現得好一點,卻沒辦成事。
京中點心鋪子很多,最出名的要數一品閣,這一盒正是一品閣的招牌點心,可惜路上顛簸,縱然精心保護著,點心也碎了大半。
秦簡音拈起一塊還算完整的嘗了嘗,對周誠微微一笑,“很好吃,謝謝大將軍。”
周誠被他坦蕩的眼神看得心底發慌,神情不自然地別開了眼。
既然回來了,周誠索性召齊將領說要補辦慶功宴,一并給士兵們多發了不少賞錢,銀甲軍從上至下一片歡騰。
銀甲軍向來治軍嚴格,賞罰分明,歷數昌國有名的將領,許多都是從銀甲軍走出來的,其中不乏平民子弟,因此即便是普通士兵,也覺得與有榮焉。
慶功宴早該辦的,只是滅辰之后銀甲軍四處平叛,而今時間才漸漸寬松許多。當時大家都忙,慶功宴一推再推,周誠不提,這茬都要過去了。
擇日不如撞日,剛好東郭朗前些天回來,還帶回來不少的酒。這種酒屬郢州特產,辛辣無比,一碗下去后勁十足。
除了秦簡音和衛二滴酒不沾,其他人都說要一醉方休,還把趙蕈也拉上了,十數個將領一口氣開了二三十壇子酒。
衛一喝了幾口,不一會兒就開始沖旁邊人傻笑,一口一個“好兄弟”,衛二聽見他在那胡言亂語,罕見地露出嫌棄的表情,反手塞了碗醒酒湯,也不知什么時候備下的。
秦簡音見狀,只懷疑衛二本就不多的耐心全用在自家兄弟身上了。
不多時,萬增開始嚎哭,他模樣兇悍,長得又壯,哭起來格外滲人,一邊嚎一邊捶桌子。
趙蕈也喝了不少,趴在桌上崩潰道:“憑、憑什么罵我——”
此刻也并沒有人顧得上搭理這幾個,大家不遑多讓,貌似清醒的幾個也紅光滿面地劃拳喝酒,一桌子菜都沒怎么動。
就著東郭朗破鑼一般的歌聲和萬增、趙蕈的鬼哭狼嚎,秦簡音嚼著炒豆子,冷靜地看著他們發瘋。
豆子是現炒的。
先要用清水把豆子泡上一個時辰左右,架鍋燒熱,倒一點點油,而后把瀝干凈水的豆子倒進去,大火翻炒,炒到豆子半熟再用文火,等豆子表面微微裂開以后,撒上鹽和胡椒磨成的粉拌勻出鍋,又脆又香。
縱使秦簡音挑食,卻也咯吱咯吱嚼了小半碗。
周誠喝得最多,但是看上去似乎是一群人里最正常的,臉色沒變,端著碗的手也沒抖。
但是秦簡音猜測他應該也不大清醒,因為現在這么鬧騰,大將軍居然忍住了沒有罵人。
眼看著周誠喝了一壇又一壇,秦簡音終于忍不住勸道,“大將軍少喝點酒吧,不然明日起床會頭痛的。”
他一說話腮幫子還有點酸,怕不是豆子嚼多了。
“嗯?”周誠手中捧著一壇還未開封的酒,先是慢慢轉動腦袋,而后視線才落在秦簡音身上,將手里的酒壇也遞過去,“來點?”
“……你喝多了。”秦簡音沒接。
周誠還犟呢,“不,我好得很。”
秦簡音轉念一想,大將軍平時總要管著軍隊,連休息的機會都很少,也難得能放開了喝一回,索性不再勸了,明天只管讓衛二熬一碗解酒的湯藥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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