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秦世》

        陳畫刀/晉江首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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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妻，今日飧食不必等我，馬服子邀我去吃筵席！”

        一名高大俊美的年輕男子夾著一片竹簡制成的帖子，一邊理著衣襟，一邊從屋舍內快步走出來，語氣愉悅地對庭中正在舂米的年輕女子道。

        年輕女子聽聞，停下手上的活走了出來，看到正要出門的良人，匆匆囑咐道：“帶件衣罷，天氣涼了，小心風寒。”

        趙屹聽到妻珍的囑咐，點頭道：“好，有勞您了。”

        然而還不等珍回頭取衣，只見一個三四尺高的幼童邁著小短腿從眼前跑過去，噔噔噔沖進屋里，抱著一件衣又跑了出來，睜著一雙大而有神的眼睛，積極地對趙屹說：“父親，給！”

        趙屹見到自家兒子如此活潑乖巧，心中一片柔軟，哈哈笑著把兒子摟進懷里猛親幾口，抱起來說：“真乖，父親回來給你帶好吃的啊。”

        小孩推開父親長著胡茬的臉，搖了搖頭，一臉認真道：“澹兒不要好吃的，澹兒想要書卷，父親給澹兒帶卷書回來罷！”

        “哦？澹兒想讀書了麼？”

        四五歲的小娃娃，正是愛玩愛鬧的年紀，每天不到飯點都見不到人影，馬服鄉到處都是他們玩耍的笑聲，如何靜得下心來。

        趙屹只當他是玩笑話，佯裝嚴肅地逗他，“你要讀書，以后就沒有時間和好朋友一起玩耍了，你想好了嗎？”

        小孩也嚴肅道：“我聽聞，君子掌六藝，分別是禮、樂、射……御、書、數，澹兒年幼，學習禮樂射御或許做不到，但是書數二藝，澹兒覺得可以嘗試。”說著他一揚下巴，驕傲地說，“父親不要小瞧我，與好朋友玩耍是不會耽誤我讀書的！”

        他小小的人兒聲音清脆，一長段話說下來尚有些喘不勻氣，中間只能頓一頓，雖說是一副嚴肅的表情，但在他一張白嫩圓潤的臉蛋上卻顯得有幾分滑稽。

        他接著又說：“我還聽聞，古時有個叫蘇秦的楚國賢士，為了讀書，晝夜用功，十分困乏的時候，就用錐子扎自己的大腿，直到流出血來，后來他果然受到國君的欣賞，有了很大的成就，所以澹兒覺得，讀書有大用！”

        聽到兒子說出這番話，趙屹眼中閃過驚奇，轉念又想到他這個做父親的，竟然不知自己的兒子已經連“君子六藝”和“蘇秦刺股”的典故都通曉了，實在是不稱職。

        但這也令趙屹覺得，兒子是真的想讀書，并不是鬧著玩。

        不過話說，雖然他偶爾會借些同門的書回來閱讀，但不曾有哪冊是有那些典故的，趙屹不禁好奇：“這些你是從哪里知道的？”

        趙澹小手摟緊父親的脖子，把腦袋靠在父親的肩上，含含糊糊地說：“唔……我從馬服子那里聽說的，不記得是什么時候聽的了。”

        趙屹怔了怔，馬服子名為趙括，正是趙屹侍奉的家主，馬服子在趙國是出名的飽讀詩書之士，如果說趙澹偶然聽聞，倒也不那么奇怪了。

        趙屹很早就發現，自己的孩子從小|便聰慧非常，如今堪堪五歲，竟已想著讀書識文，這是尋常稚子所不能比的。

        不過書在當世是稀少且貴重的東西，有一兩卷都是被當做傳家寶的，讀書更是貴族的專屬，無論在趙國，還是在其余六國，入室讀書都是一件極為奢侈的事，書卷更是有錢也買不到。

        趙屹亦自詡讀書人，可盡管如此，他想讀書，也只能待辦完差事后，向三兩好友借，或在家主家中閱讀，一般也不考慮買的。

        但這是兒子第一次向自己提要求，趙屹實在不忍拒絕，何況讀書是好事，兒子有為君子的大志向，為人父的又豈能拒絕呢？就是買不來，借也要給兒子借來。

        趙屹思慮再三，一咬牙道：“善，待為父回來，便把書卷帶給澹兒。”

        “謝謝父親！”小孩十分開心，吧唧一口重重親在父親的臉上。

        一旁母親無奈道：“您便一味地寵他罷。”

        趙屹卻擺擺手，拿上衣，大笑著離去了。

        趙澹拉著母親的手，看著父親高大的背影走向遠處，心中正隱隱擔憂之際，母親忽然拍拍他的小腦袋，質問道：“你上次是不是又跑到你父親的案前偷看賬冊了？”

        趙澹暗道不妙，吐了吐舌頭飛快跑開了，嘴里耍著無賴，“沒有沒有！澹兒沒有偷看，澹兒可乖了！”

        珍是位嚴母，不像父親那般溺愛趙澹，可有時也拿活潑好動的兒子沒辦法，如此口頭訓斥兩句后，發現見效甚微便也隨他去了。

        趙澹拿著一根小木棍，蹲在大樹下寫寫畫畫，若是走近細看便能發現，他左邊的那塊土上寫著一排不算工整的戰國趙字，而右邊的地上，便是與之相對應的現代簡體字。

        趙澹是穿越過來的，胎穿，五年前出生在了這戶趙氏子家中。

        最初的時候，他只覺腦中混沌非常，隨后他感受到一束光，耳邊傳來嘈雜的聲音，或嘆息或喜悅或安慰，如此種種，他想說些什么，卻只是發出了一聲啼哭。

        直到過了一兩年的時間，他的意識才逐漸清明起來，慢慢能夠用一些單字表達自己的意圖，在這之前，他一直處于熱了哭，冷了哭，餓了哭——動不動就哭剩余時間就睡覺的狀態。

        不過他知道，自己變成了一個小嬰兒，因此也只是有些無奈。

        在這五年里，他在不同人的話語中了解到了許多信息，譬如，他所在的這個時代正是戰國末年，所處的這個國家正是趙□□統治下的趙國。

        他父親趙屹在他出生之年，從魏國來到趙國投奔馬服君門下，但不巧的是，當時馬服君已經病故，趙屹便做了馬服子趙括的門客。

        不過，馬服子門客眾多。趙屹因高大俊美的姿儀得到了馬服子的認可，但是因為性格原因，至今也沒能得到馬服子的重用，僅是在其門下擔任賬簿一職。

        馬服子趙括，對，就是歷史典故紙上談兵的主人公。

        他于后世人眼中，多是只能“憑書本知識空發議論，不能解決實際問題”的狂妄無能之輩，而在趙澹眼中，其實不盡然。

        馬服子論兵法的才能確實是連其父馬服君趙奢也不能比的，趙奢畢竟是戰國八大名將之一，在世時曾大敗秦軍，屢立戰功。

        趙括一直以父親為目標，想要成為父親那樣的名將，甚至是超越父親。他從小便喜歡讀書，對于兵書更是酷愛，唯一的不足便是缺乏實戰經驗，這也是無可奈何的，畢竟他實在太年輕了。

        另外，趙括的性格的確有些自負，再加上于兵法辯論一道上連父親都不是他的對手，更使其失去了對自己的正確認識。

        未來，他首戰的對手可是白起，那個一生未嘗敗績的秦國大將，趙國猛將廉頗都應付不來的敵人，這叫趙括一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如何能夠應對？

        趙澹嘆了一口氣，按照時間線，距離長平之戰爆發的時刻就在眼前。

        不遠處，母親珍正在辛勤舂米，汗水順著發絲滴落，她也來不及擦拭。

        在家中，父親向來不事生產，所以家里的雜活多是母親在干，母親是個十分秀美的女子，同時她也和這個時代大多數女性相同，質樸而勤勞，當初為了支持父親，懷著孕便離開故土，遠赴趙國。

        雖然平日里看似父親事事聽憑母親，但是趙澹看得出，于大事上，母親無一不遷就父親，凡事都支持父親的選擇。

        舂米，便是用一根粗壯的棒槌在石頭盛器里將米糠砸掉，在這個時代對于一名女子來說絕對算得上是一項重活。在秦國，這更是對隸妾[1]的一項刑罰，有犯罪女子須得整日從事舂米的工作。

        母親身形單薄，這樣的活對她來說實在辛苦了些，如果有辦法能夠令舂米省去一些力氣就好了。

        想到這里，趙澹忽然靈光一閃，立馬隨手在地上畫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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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屹來到趙括的府邸，走到門口的時候，只見幾名同為馬服子門客的豪士從遠處迎面走來，走在前面的幾個和趙屹做類似打扮，只是腰間比趙屹多了一把文士劍。

        他們看到趙屹向自己行禮，只十分敷衍地回了一禮，一句話也不說便直接進門去了，看上去與趙屹并不相熟。

        實際上，文士間也有鄙視鏈，誰更得家主寵信，誰在文士間便更被尊重。

        趙屹拜于馬服子門下已有數年，至今碌碌無為，久而久之在門客間便淪落為無能之流，因而眾人對他也就不怎么尊重了。

        趙屹對此形容尷尬，不過他也習慣了。

        這時，一名走在最后的門客見到趙屹，卻不像之前的那幾個那般無禮，而是同樣恭敬地向趙屹俯身一拜。

        趙屹有些詫異，抬頭看去，只見此人身材頗為高大，身著赤色短打，腰間綁一根革帶，腳踩皮靴，手持短劍，腮有美髯，神采奕奕，利落非常，真是好神氣的勇士！

        二人對視一眼，趙屹微微一愣，但聞有人喊道：“默！還不進來拜見少君？”

        說罷，那勇士便轉身進門去了。

        哦，原來此人叫作默。

        隨后，趙屹也進了門。

        馬服子設宴，由于父親封爵“馬服君”，原本應該食用五鼎，但當今時代禮崩樂壞，諸侯都如周天子一般食用九鼎，馬服君這樣的爵位順勢便可食用七鼎，而馬服子尚未襲爵，姑且可以食用五鼎。

        今天不算正式宴會，算是家宴，便省去了折俎，僅僅擺上鼎簋觥壺。

        諸門客紛紛落座，一個長相俊逸的年輕人坐在正席，此人正是馬服子趙括，眾人起身拜見他，趙括令他們不必拘束，大家便開始了宴席。

        此時仍舊秉承周禮的分食制，便是一人一桌，各自起灶，而不是單純的把食物分給每個人。

        趙屹的座位離主位甚遠，甚至連趙括的模樣都有些看不清，但他仍然十分興奮愉悅，聽到趙括的邀請，便立馬愉快地取食。

        眾人依次向家主勸食，席間更是有武士起身舞劍助興。

        這個時代，貴族間流行以食量的大小評判自己是否勇武，身體是否康健，于是大家無不大口往嘴里塞肉，也不管有沒有吃撐，恨不得表現得最能吃，以求得家主賞識。

        趙屹正將切好的肉塊送進嘴里，一旁的文士忽然道：“屹，你的飯量也太小了罷，竟然連一只羊腿也吃不下！哈哈哈！”

        話一出，便引得周圍數人的目光聚集到此處，也紛紛嘲笑起來。

        趙屹聽聞，面色一僵，低頭不語。

        他其實并不信奉“吃得越多越勇武”那套理論，他認為，與其撐得幾欲嘔吐，腹痛難忍，不若按照自己的食量來，更好過白白浪費了糧食。更何況，他多年來都是這樣的飯量，也不曾長得比旁人瘦弱，可見貴族間流行的東西也不全是好的。

        可是那門客見到趙屹絲毫不爭辯，原本激怒趙屹讓其在家主面前出丑的計劃落空，只以為他果真像其他人口中那般軟弱可欺，不禁引以為恥，更加瞧不起趙屹來。

        “二三子，”這時，座上的趙括忽然發問，“不知二三子這幾日有沒有聽聞關于上黨的戰事？”

        眾賓客聽聞紛紛發表意見，有的說廉頗將軍英勇善戰，屢屢阻止了秦國的進攻，有的卻說廉頗將軍老了，已然不能克敵，致使兩軍僵持不下，趙軍許久無法擊退秦軍。

        趙括卻是話鋒一轉，道：“最近邯鄲有一些關于我的傳聞，雖不知是什么人散布的，卻令我那來自秦國的好友不再愿意與我相見，我多次詢問下他才說，是怕我代替廉頗將軍出兵上黨，他與我為友，唯恐有通敵之嫌，故而不敢再與我見面了。”

        說著，年輕的趙括流露出惋惜的神色，手捶大腿，頗有一股苦惱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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