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 24 章
第24章
最初的嫌棄后, 這樣爽脆鮮美的食物還是很快征服了寧家眾位主子的挑剔味蕾。
寧于墨嚷嚷著要喝酒,非要派人去酒窖里取瓶好酒來。
這場貿然出現在二月的大雪絲毫沒能影響到眾人興致,吃飽喝足的寧于墨幾兄弟甚至有閑心搬了躺椅到廊下欣賞花園內雪景。
除了立于廊下靜靜看著大雪的寧妨, 幾兄弟們都蓋著狐裘躺在椅子上,每人手里還握著塊源源不斷散發暖意的玉石。
這些玉石別看只有拳頭大小,抱在懷里比銅爐還暖和, 關鍵熱氣能帶動全身。夜里塞一塊進被窩,只需蓋一床裘被就足夠。
寧于墨將狐裘蓋到下巴,眼睛滴溜溜地盯著寧妨背影打轉。
寧城只提了句今年取暖用的炭火漲價, 寧妨就差人去私庫取出幾十塊暖石取暖,一出手就讓他們幾兄弟深深感嘆自己的眼界狹窄。
那間祖父留給父親的私庫到底有多少寶貝?這可是幾兄弟私下最常打賭的賭注。
“父親?”
寧于泓最先注意到寧妨連大氅都沒披,連忙掀開狐裘起身將暖石遞了上去。
走到寧妨身旁,卻看到他出神地望著雪景,眉頭微微皺著, 連有人走到身邊都沒反應。
“父親?”寧于泓又出聲。
“若是大雪再下兩日,寧江郡恐會有一場百年難遇的雪災。”寧妨沉吟, 緩緩伸出右手,眨眼間掌心便落了層薄雪。
寧江郡地處南延國中部,冬短夏長。
每年最冷的月份是十月下旬到十二月中旬,幾場小雪后,天氣就會逐漸轉暖。
百姓們存儲的炭火與柴多數只夠燒兩個月, 到了一月底天氣暖和大部分的地里都已種上了快熟作物。
今年從十二月起氣溫就一直如初冬般不見轉暖, 沒想到等了一個多月竟然等來場大雪。
大雪封山, 百姓無法上山砍柴,村里農戶們可能還會有些存貨,可城里這些依靠買柴度日的可沒法撐多久。
加之城里有些奸商嗅到了異常,早早囤積了大量煤炭, 才導致炭火價格半月前就水漲船高。
自出生起南延國就一直風調雨順的幾兄弟根本沒法想象雪災是何景象,寧于墨掖好漏風的狐裘,不解地問了句:“雪災,下點雪就能變成災?”
寧于硯抬頭看了眼廊檐上手臂粗細的梁,同樣一臉的不理解。
雪又壓不垮屋頂,冷就躲在屋子里就行,就這還能引起災難,他覺著沒人會這么傻。
“一點雪當然不會成為雪災,可很多雪就不一定了。”
收回已經涼透的手,寧妨接過暖石轉身看向表情如出一轍的三兄弟。
“城中百姓可沒有暖石和狐裘取暖。”他長嘆一聲,搖了搖頭沒再多加解釋。
“若是這雪下個十天半月,城中好多人家就該斷糧了。”寧于泓不由得也跟著擔憂起來。
在書院進學時寧于泓也跟著老師外出游學過,一路之上曾聽了不少幾十年前的往事。
三十多年前那場洪災鄰國死了不計其數的人,老師在邊境處見到的地獄場景多年都難從記憶中抹去。
大雪若是一直不停,得有多少人都會被凍死?
他們出生在高門大宅,有上好的皮毛與炭火取暖,卻仍舊冷得縮手縮腳。那只著棉衣的普通百姓們應該如何抵御風寒?
這個問題越想越讓人不寒而栗。
“這雪應當下不了多久,二哥你就是杞人憂天。”寧于硯還是不認同。
“老三不是早想出府走動?”寧妨突然出聲,見寧于硯狂點頭,跟著派了個任務:“你與老大下午跟著寧城管家去買粗炭。”
幾位主子是有暖石傍身,可府里下人們仍舊需要炭火取暖,且數量不少。
寧城這幾日就是為了買碳天天早出晚歸,有時候奔波大半天也只能買回一點點。
“我不去,外邊多冷。”寧于墨才不愿出府。
“你去的話,為父晚上就再給你塊更大的暖石。”寧妨簡直是用哄孩子的方式驅使著寧于墨行動、。
“那我去!”
猛然被掀開的狐裘掀起一陣寒風,寧于墨迫不及待地坐起身,邊彎腰穿鞋子邊催促:“我剛看到管家在點人出門,咱們得快些。”
“我呢!兒子為何沒有暖玉?”寧于硯探出半個身子來拉寧妨衣袖,故作委屈地抬著頭,沒好處他可不愿大雪天出門找凍。
“若是能買到炭回來,就給你們各兩塊。”
“走走走!”
兩人套上棉靴,還不忘記抱上暖玉,高聲喊著寧管家就往前院沖。
角落的寧于岳一臉無語,縮了縮身子又想躺回去,這一動間,狐裘上的佛經就跟著滑到了地上。
寧妨:“……”
這小子是挑他在拿出來故意氣人呢!
“我昨日不是多給了你幾塊暖石?”寧妨冷著臉看向他,寧于岳不明所以地點頭:“我在祖母的佛堂放了幾個,屋子里挺暖和。”
“我是讓你給莫侍郎府送幾塊去,你留在家里作甚?”
對于這個沒眼力見的傻子,寧妨連想教育的心思都沒有。這腦子就跟個癩□□一樣,戳一下跳一下。
“啊?”
被一下驚醒的寧于岳用同樣不輸兩位哥哥的速度奔出了府,好歹基本情商還在線,去的時候又從房里搜刮了不少好東西送去。
三子相繼得了任務頂著大雪出門。
剩下的父子倆望著雪各自發了陣呆,寧妨估摸著時辰差不多,這才開口道:“你寧雷叔應該快回來了,我們去書房等。”
唯留下個還有幾分腦子的寧于泓,寧妨打算帶著他一起處理府中事務。
這侯府將來勢必要傳下去,四兄弟里選來選去,也就他合適做領頭。
一路忐忑無比的寧于泓跟著寧妨繞過書房走進了沐浴房,眼睜睜看推開了那間從未踏足過的屋子。
而后兩人走進屋子,他經歷了第一波震驚,再然后寧妨又像是變戲法似地推開了墻,屋里又多出了間書房。
從書房半開的窗口望出去,發現竟然是白茫茫一片的荷塘。
屋內的角落都放了暖石,人剛走進去就一股熱浪撲面而來,難怪這么大的雪窗口還開著。
寧妨進門放下暖石,扯散外裳的衣領,散出熱氣后坐到了書案前。
“你到旁邊休息下,那邊架子上有書。”
左右墻邊架子上都擺滿了書,寧妨指了指后自己坐到書案前繼續提筆忙碌。
寧雷按照他指示,派人帶回了侯府名下營生的近三年賬簿,以及鋪子所在地址周圍的街況描述。
重點是,寧妨讓人悄悄在這些鋪子外蹲守了三個月,記錄每日進店人數以及出店時手上拿了東西的人數。
光是這些賬簿與書信就堆滿了書房的小半間屋子,書案上更是堆成山的圖冊。
南陽侯府名下產業主要分布于南延國中部的幾個郡城,多是繁華之地。
二十幾間鋪子都是經營書畫以及米糧,這些年文風衰落,書鋪生意一落千丈,只能勉強做到收支平衡。
米糧鋪生意倒是一直穩定,賬面上花團錦簇,瞧著賺得挺多,支出同樣驚人。
不論是前者還是后者,寧妨根據下面傳回來的街況與進店人數一對比就能估算出這些鋪子的具體經營情況。
結論是:八間書鋪賬面基本屬實,掌柜閑得每日在柜臺后拍蚊子。
而十六間糧食鋪子就有意思了,就算是同一郡城內的兩間鋪子,地段和人流都天差地別,可兩家的賬本竟然出奇得相似。
一個郡城可說是巧合,可不同郡城的十六間鋪子都大差不差,這家鋪子生意好,那進貨價就絕對比生意差得那家高。
如此一來,最后盈虧基本都維持在差不多的水平。
串通好的十六個掌柜,聯手給他上演了一出“欺上瞞下。”且還用相同戲碼糊弄了原主好幾年。
寧妨提筆將十六人的名字一一記下,打算趁著年前掌柜們齊聚主家過小年再處理。
墻邊的書架并沒吸引到寧于泓目光,他隨便在附近拿了本畫冊翻開,漫不經心地翻閱著。
他看不懂圖冊下方的符號,也想不明白寧妨帶他來秘密書房的涵義。
反正如坐針氈都坐了這么一會,他后背都熱得出了層汗,不由也學著寧妨扯松衣襟透氣。
“侯爺。”
沒多會,頭上還鋪著層雪的寧雷揣著袖子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目光在屋子里一掃看到他在,愣了愣才行禮:“二爺。”
“說吧。正好也讓二爺聽聽。”寧妨直接抬手。
“是!”寧雷邊抬手掃下頭頂積雪邊低聲回稟:“老奴帶回了莫侍郎的回信。”
接過回信,寧妨撕開,擺手示意寧雷繼續說。
“老奴按照侯爺吩咐取完信后就帶著徐婆子去了趟左侍郎張府給大小姐送暖石,可……”寧雷直起身子羞愧地彎了彎腰:“老奴連張家大門都沒能進去。”
“為何?”寧妨停下動作抬頭。
“那張家的婆子說大小姐身子有恙,不宜見客。”
“徐婆子也沒能進去?”
“是。”
自從前次寧靈芝送信回侯府后,寧妨也有斷斷續續的送補身藥材去。
但知曉她府中是雙胎后,張家便不讓寧靈芝懷著身子回娘家,只說怕有閃失。
所以父女二人至今還沒正兒八經見過面,往來全靠每月一封的書信。
大雪突降,寧妨也是擔心快到預產期的寧靈芝身子不適,才派了寧雷送些暖石與保命藥材前去。
“派人聯絡芝靈身邊的貼身丫鬟。”
“老奴這就去。”
本來寧雷帶婆子一同前去就是為了避嫌,沒成想娘家派去的人竟連大門都沒能進去,帶去的一馬車東西倒是接得挺順手。
其中的蹊蹺之處寧妨又怎么看不出,當初就是縫在衣裳里的銀契讓他起了疑,陸續安排進張家的細作眼下剛好派上用場。
來去匆匆的寧雷從進門到離開攏共不超過一盞茶的功夫,老管家精神頭十足地轉身離去,透過門口寧于泓見他走到后頭甚至狂奔了起來。
剛在外奔波了大半天的寧雷竟然沒有絲毫疲色,而且步子輕盈,瞧著竟年輕了許多。
巨大的變化從寧妨開始竟漸漸延伸到了兩位管家身上
“無事的話你來看看這些賬冊。”
寧妨抬眸就見寧于泓出神地望著門口,以為他無事可做,抬手就把整理好的賬本丟了過去。
上面是整理出來的三年內每家店鋪月盈利數,若是心思細膩之人很快就能從中看出端倪。
嘩啦——
話都沒說完,賬本就朝寧于泓面門飛來,他堪堪閃過,等賬本落地才從地上撿起翻閱。
而書案后的寧妨又拿起回信繼續瀏覽。
自莫府落水之事過去不過一天,云安長公主府的動作倒是快,公主府管家昨夜親自帶了賠禮上門賠罪。
管家還帶了宮內賞賜的首飾送于莫婉蕓壓驚,話里話外當然是極盡示好之意。
而從頭到尾長公主都沒提起南陽侯府,好似被推下水的寧文熙不過是個路過的下人般輕描淡寫帶過。
信中莫南提醒寧妨要小心小肚雞腸的羅丈青,那管家話里藏話地暗示寧家長子賭博成性,將家傳的寶玉都當給了賭坊還債。
據他分析,賠罪是長公主意思,而離間他們兩家是羅丈青的意思。
管家為了哪頭都不得罪,一番話說得顛三倒四,話鋒轉了又轉,最后才一臉如釋重負地離開。
長公主府內也不太平。
說完瑣事,莫南才回應了寧妨關于暴雪之事的猜測。
他表示會立即前往丞相府,將此事上報,等待杭之為定奪。且會在此事中盡量多提寧妨的名字以及隨水先生的神鬼手段。
至于丞相的深沉心思,莫南表示自己也不敢揣測。
放下信紙,寧妨目光先掃過在認真看賬本的寧于泓,擺在書案上的食指輕輕動了動,指尖像是有牽引似地朝左邊一歪。
與此同時,云安長公主府。
存放在羅躍胸口的靈力得到指令,陣法緩緩啟動,安睡軟塌之上的人突然陷入一場噩夢。
無邊的黑暗瞬間淹沒羅躍,水涌進口鼻后引起窒息感,他瘋狂地揮動著手臂,伺候的丫鬟們只看到小少爺漲紅著臉,像是缺水的魚般拼命掙扎。
可無論周圍的人怎么喚,羅躍都無法醒來,直到府上幾位主子聞訊趕來,憋得臉青紫的人卻突然吐出口氣,猛地睜開眼睛發出一陣猛烈咳嗽聲。
震天動地的咳嗽聲中,陣法從羅躍體內消失,靈力完成任務后飛速朝著主人的方向飛去。
姍姍來遲的大夫又是診脈又是翻看羅躍眼皮,只給了候在當場的眾人一個嗆水受寒的診斷。
大白青天睡在榻上小憩的羅躍竟然被嗆得聲音嘶啞,寒氣入體急需臥床修養。
如此怪異之事聞所未聞,公主府上下因為此事傳出各種猜測,口口相傳的謠言很快就傳出府外,沒多久就被一直關注府內之事的有心人所記下。
回到侯府的靈力帶著絲雀躍情緒,輕柔地環繞在寧妨指尖,將探查而來的公主府消息盡數送上。
“父親,兒子看完了。”寧于泓恰逢此時看完最后一頁,他合上賬本,眉宇間滿是震怒之色:“這賬本顯然做了假。”
“何處做了假?”低垂著頭的寧妨連頭都沒抬,看神情好似在專注地看著面前的書本。
“兒子看不出,只是覺得怪異。”
對于算術一項,寧于泓歷來不明銳,能看出異樣,還是一行一行摳字眼找出來的。
“算你有幾分眼色。”
眼前滿是公主府的情況,耳邊又是寧于泓的聲音,寧妨簡直是一心二用地回答。
“揣著賬本去找你大哥,你們三人共同商議下,晚些時候告訴為父賬本到底哪里有問題?此間書房你們可任意出入。”
說罷,就擺手讓寧于泓先行離開。
“兒子這就去。”
隨著寧于泓的背影消失在大門口,公主府的情況寧妨也大致了解完。
云安公主府應該改成羅駙馬府才對。
長公主此人倒是幾分皇家培育出來氣度與遠見,可架不住有個面上溫柔體貼背地里卻暗藏虎狼之心的丈夫。
多年的謀劃,公主府上下早換成了羅丈青心腹,云安公主只不過是明面上的一家之主,連自己被暗中軟禁于府中都未能察覺。
而羅丈青膽子大到敢在公主歇息的院子隔壁與舞姬飲酒作樂都不怕被發現。
隨著建隆帝身子每況愈下,羅家長子有意無意地出入宮內,這人越發猖狂起來。
若是有朝一日被羅家子坐上皇位,這長公主的太后之位還能不能坐穩都不一定呢!
對于羅丈青,寧妨只有一句話可以送還給他。
“沒有大頭就別想帶那么大的帽子……”
右手朝虛空中一點,指間靈力被盡數收回,寧妨輕笑出聲,舒了口氣靠回椅背閉眼舒緩著酸脹的眼睛。
寧妨閉眼小憩的這片刻,寧于泓已收拾好出了府。
雪下得太大,大片大片落下的雪花模糊了視線,路面到腳踝的積雪馬車根本無法出行,他不得不帶著侍從步行前往。
灰色兔毛大氅與兔皮靴是前些日寧妨派人送來,瞧著灰撲撲的并無特別之處。
寧于墨說這大氅比油紙還要防水,寧于泓裹緊大氅揮開侍從撐開的傘,就想試試到底有沒有說得那么神。
“走吧。”
兜帽拉上,寧于泓抬腿打算走,走了沒幾步立刻聽到身后傳來一陣牙關打顫的聲響。
身后穿得跟個球一樣的侍從手凍得通紅,一張嘴先噴出股熱氣。
侍從所穿是最近才新發的棉衣,衣裳褲子內還縫制了兔皮保暖,縱使如此,一出門還是抵擋不住寒風侵襲。
“你拿著這個。”
寧于泓將抱在懷里的暖石取出,一把塞進了侍從的懷里。
侍從名叫如海,是今年秋末寧城管家從人牙子手中買來的小廝。
名字是分配到懷緹院時二夫人根據時辰所取,輪到他是寅時,所以叫做如寅。
他家本是寧江郡城內人士,因老爹突得疾患急需大筆銀子治病,作為家中老大的他便站出來將自己賣給人牙子換了十二兩白銀。
這是死契的價錢,自按下手印開始,他就沒想過能有好日子過。
后來他被南陽侯府的管家選中。同一批被賣去其他家的同伴可憐他們進了狼窩,走前叮囑大家伙千萬不要往主子面前湊,免得不明不白丟了性命。
可南陽侯府并不如外界所傳那樣可怕,他甚至過上了十幾年來最舒坦的日子。
吃得飽穿得暖不說,侯爺還讓府中所有年紀不滿十八的下人都能啟蒙認字,且認字還不分男女。
他早晨去辛侍衛長的院子隨辛老夫子讀書認字兩個時辰,而后換班回去伺候主子,進府四個月來日日皆是如此。
伺候的二老爺雖少話,對府中下人倒是從不苛責,也極少吩咐他們分外之事。
那塊暖石入懷之時,如寅心潮澎湃地不知如何是好。
暖意從掌心傳開,很快就涌進了凍僵的四肢,他望著自己活動自如的左手,最先想到病榻之上的父親能否熬過這場嚴冬。
主仆二人頂著風雪穿梭在巷子中。
寧于泓雖離了暖石,卻一點沒感覺冷,這大氅和靴子果然密不透風,迎著風雪的臉頰與暖和身體像是身處兩個地界。
走出侯府所在的巷子,寧于泓意外發現街上竟有不少人冒著風雪往兩邊走。
街道之上開門的店鋪少之又少,而有幾家店鋪前竟然拍起了長隊。
隨著他繼續往前走,發現眾人冒雪排隊的鋪子無外乎是煤炭店、糧油店、以及成衣鋪子。
一路走來,跺腳聲成了最常聽到的動靜。
寧于泓朝著管家所說的那家柴炭鋪走去,隔得老遠就聽到了他大哥寧于墨的吼聲。
“方才不是三兩銀子一筐,為何眨眼間就變成了五兩銀?”
人群中立刻響起一陣抱怨聲。
“這么貴。”
“這可比金絲炭還貴,咱們老板姓如何燒得起?”
“再貴也得買,城中的那幾家漲得更貴。”人群中插進來的聲音讓掌柜像是找到了知音,只聽一個男子高聲喊道:“我們家炭賣得是城里最便宜的,不信你們去打聽打聽。”
“那你也不能見風就漲啊!”又是寧于墨的聲音。
寧于泓走到店鋪面前時剛好看到掌柜沒好氣地一甩袖子:“大少爺買這粗炭作甚?銀霜炭沒漲價,您買那個啊!”
“本大爺不冷,這炭是買給我們南陽侯府下人所用。”寧于硯從旁邊插話,既表明了不屑,同時又擺出侯府的慷慨。
舍得給府中下人用炭火的大戶人家,恐怕只有他們南陽侯府。
此舉果然引起了不少議論聲,大家見寧于墨二人抱怨中還是掏了包銀子出來,其實已相信了大半。
南陽侯仁義這幾個字眼頭回出現在慣常看侯府笑話的人口中。
“大哥,于硯。”
“二哥你來得正好,快來幫忙。”見到來人,寧于硯忙不迭先把人往鋪子里帶:“城管家去其他店了,咱們這正缺幫手。”
寧城擔心他們買的量太大讓后面排隊的人買不著炭,于是將人分散開來,每家都買點湊一起。
這個鋪子離侯府最近,所以由寧于墨兩兄弟守。
幾人幫著府丁將買來的煤炭全裝上推車,寧于泓還看到好多衣著華貴之人混在隊伍之中,就算他們身著名貴大氅,依舊冷得搓手哈氣風度全無。
“你們將炭送回府,我們去看看管家那邊。”寧于墨站在原地沒有要回家的打算。
看管家是假,寧于墨純粹是好不容易出了門不想就這么快回去,加之從未見過如此大的雪,他想去[醉賓樓]三樓俯瞰城內雪景。
打發走府丁,幾人冒雪往西邊走,剛走出沒多遠,寧于墨就忍不住原形畢露,豪爽地拍著胸口表示要請弟弟們去喝酒。
“你請客我就去。”鐵公雞寧于硯沒啥意見。
“要么去找城管家,要么我回府去找父親告狀,隨你們選。”寧于泓冷冷丟下句,人已經往前走出老長一截。
“你小子這么快就學會告狀了!”寧于墨不甘心地追上,“父親”這個名字一出,他瞬間就放棄了玩耍的念頭。
先鄙視了番大哥是個墻頭草后,寧于硯不情不愿跟上。
三兄弟加個撐著傘的如寅,一行人身形輕快,行走間還有說有笑,好似這酷寒并未影響到他們分毫。
“我要在房里再放兩個暖石,這樣屋里就不用燒炭,應該能節省不少銀子。”
“我說你是鉆到錢眼子里了吧!動不動就省錢,二房可是我們里最有錢的。”
“誰叫你賭博。”
寧于墨:“……”
“如海——”
就在吵鬧中幾人轉進條小巷,垮塌了大半圍墻的一戶院子中突然傳出來聲婦人尖叫。
緊接著幾人身后沒什么存在感的如寅突然激動起來,油紙傘一扔就朝圍墻撲了過去,手上暖石也隨之一松,砰地落到地上。
“娘!”
如寅奔前的步子一頓,立時被暖石落地的沉悶聲響驚得臉上血色頓退。
此時也顧不上親人相見的喜悅,他慌張彎腰去撿,卻在看到雪中碎裂開來的暖石時眼前一黑,直挺挺就朝地面栽去。
“何事……”寧于泓折身拉住他胳膊,看到那堆碎石時也是一愣:“碎了?”
巴掌大的暖石碎成三塊,碎裂開來的地方還能瞧見有黃色的霧飄出來,他擰著眉將石頭拾起,入手依舊一片暖意。
“無事,還能用。”寧于泓把腿軟的人提了起來,干脆將碎開的石頭掰開遞給折返來的寧于墨:“你們試試小塊的如何?”
“你與你娘說說話。”這邊直接提著人衣領朝前一推,忙轉身湊到了寧于墨兩人面前。
如寅一步三回頭走進院墻,見幾位主子都沒有發怒,心頭大石終于落下,轉身撲到婦人身前。
“……”
“如何?”
寧于泓將二人手中的暖石拿到自己手上,然后一人分了塊碎的暖石,觀望了會就忍不住問道。
“咦?”寧于墨換了個手,頗有種突然撿到寶的頓悟:“這小的和大的效果差不多,身子都暖和!”
“你等等。”寧于硯更慎重些,蹲下身用雪擦了擦手感到失去知覺后才又握住試了試:“效果確實沒差別。”
說著,他眼前大亮,一個賺錢的主意迅速在心底形成。
“你們靠過來,我有個主意……”
就算地處府外,寧于硯也老有種做壞事會被寧妨發現的感覺,鬼主意一出下意識就壓低了聲音。
既然石頭大小效果相同,他們完全可以將石頭敲碎,然后拿出去賣給認識的紈绔子弟,一顆石頭隨隨便便賣個上千兩銀子,他們就能發筆橫財。
“你們說如何?”寧于硯問。
“我看行!”缺錢的寧于墨萬分同意,寧于泓雖沒搭腔,卻沉默著點了點頭能坑那些看不起他們侯府的紈绔一筆總是好事。
幾人又商議了幾句要賣多少銀子的事,耳邊飄來的哭聲越來越大,不由讓三人停下轉頭看去。
哭聲是從敞開的正屋門內傳出。
“走,咱們去瞧瞧。”
哭聲凄厲得就好像是死了人,萬事都愛熱鬧的寧于墨頓時來了興趣,兩步推開院門就鉆了進去。
“大哥。”
寧于泓的制止顯然沒用,無奈之下,兩人只得提步跟了進去,萬一寧于墨闖了禍,他們二人同樣要受罰。
昏暗的房內,一張架子床上或躺或坐了大大小小六七個人。
睡在中間的中年男子緊閉著雙眼,此時已是出氣多進氣少。
三人穿得暖和,走進這間屋子時并未感到任何異樣,直到環顧一圈屋子后才發現床上幾人蓋著的破被子竟在抖動著。
“爹,您睜開眼看看我是如海啊!爹……”
如寅跪在泥地之上,聲嘶力竭地呼喊著完全沒意識之人,老婦人站在一旁,不停抹著眼角留下的眼淚。
“咱家昨日就斷了炭火,今日更是連燒火做飯的柴都買不起了,你爹的身子都冷得沒動靜了,娘真怕……”
寧于泓把暖石塞到寧于墨懷中,解開大氅任由寒意灌進衣裳內,沒多會兒就果然感受到了跟冰窖差不多的屋內氣溫。
“這樣下去,他們挨不過今晚。”
難怪幾個孩子就算在被窩里也凍得嘴唇發青,他們三人進來半天,床上人都沒發現,這是都凍得迷糊了。
“這么冷?”寧于墨學著解開大氅。
“……”
“怎會比外面還冷!”只是一眨眼功夫,他就忍不住裹緊大氅叫道。
“是你穿得暖和。”寧于硯翻白眼。
叫聲同時驚醒了陷入悲傷中的幾人,如寅跪行著撲到寧于泓膝下,咚咚咚地連磕了幾個頭:“求求二爺救救我爹娘和弟妹們,他們就快冷死了。”
“起來。”
寧于泓冷著臉一副拒絕表情,可呵斥完隨手就從寧于硯懷中抓了塊暖石塞進中年人被里。
“炭火鋪子里明明有炭賣,你們為何不去買?”寧于墨一臉不解,一開口暴露了其從未吃過苦的事實。
“咱家買不起啊!”老婦人哭。
“你家連四兩銀子都……”寧于墨還要再問,寧于泓直接抬手打斷了大哥白癡般的問題:“像是你家這樣斷柴的人有多少?”
“這條巷里住得都是窮苦人家,有些家里昨夜就是挨過去的,今日的情況還不知……”婦人搖頭。
她沒心思管其他家,寧于泓倒是有幾分猜測,畢竟家里哭聲這么大隔壁都沒人出來,想必也是冷得夠嗆。
“大哥不是好奇為何他們不去買碳,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寧于硯提議。
“也好,為兄便去瞧瞧。”寧于墨正有此意。
“你也跟著去,別讓大哥闖禍。”寧于泓還是不放心傻大哥,一把搶過他們懷里的暖石,將兩人一起推了出去。
“……”
幾句話的功夫,床上幾人好似漸漸從寒冷中醒了神,年紀最小的孩子興奮地鉆進被子高聲嘟囔:“比烤火還暖和。”
一小塊石頭,仿佛驅趕走了所有寒意,頓時讓屋內絕望的眾人看到了希望。
“這石頭一看就價值連城,就給咱家用?”老婦人壓低聲音問如寅,她將手伸進被窩里,發現丈夫的身子已然暖和起來,臉色眼瞧著也紅潤了許多。
如寅搖頭。
他看不透二爺的心思,時時刻刻都板著的臉根本看不出高興還是生氣。
再說了暖石如此珍貴,下人中只有兩位總管才各得了塊,他哪敢肖想。
背身的寧于泓此刻想些什么屋內忐忑的母子倆不知,因為連他自己都是一團亂麻。
整理了半天思緒,他終于明白為何從進屋起就覺得渾身別扭。
明明只相差著兩條街,可這里冷得能使人心升絕望,寒氣從胸口鉆進五臟六腑,很快就讓四肢變得冰冷僵硬。
而他們完全被包裹在溫暖之中,這都多虧了大氅和暖石。
寧于泓猛然驚醒。
可這些東西都是寧妨所送,他們幾兄弟理所當然地享受著父親的照顧卻總埋怨受到忽視。
若真是父親那日在御書房昏倒后不再醒來,今日的他們是否也和這家人一樣縮在冰窖般的屋子內等待著死亡來臨。
風雪不是無法壓垮侯府高聳的屋脊,而是早早就被清掃了下去。
只是他……沒看見罷了。
“我去前面的醫館請大夫,你們在這待著別出門。”
重新裹緊大氅后,寧于泓將所有的暖石交給如寅,自己又冒著風雪出了屋。
不為別的,今日就憑如家幾口人讓他眼中盤踞多年的迷霧盡失,花些錢財治好如老爹也覺得頗值。
醫館很近,寧于泓將大夫請回如家,大夫診脈后為難地表示需要很多名貴藥材調理身體,他又回了趟侯府找寧妨求藥。
寧妨聽他說了老大夫的藥方,直接從架子上撿了瓶藥丟出。
臨走前還又額外給了一些驅寒藥丸,此外并未過問他將藥丸是給何人,只擺手讓他們幾人早些回去用飯。
拿著藥瓶匆匆趕回連名字都沒有的小巷時,如家院里竟然站滿了頭頂白雪的人。
屋內是砰砰的敲擊聲,寧于泓扒開人走進去時,正看到寧于硯舉著錘子齜牙咧嘴地敲擊著。
“你這是在作甚?”
“把暖石敲開,每家分點。”寧于硯一臉痛心地抬頭,看到來人連忙丟下錘子:“你來敲,我下不去手。”
暖石被敲成了拇指大小,地上還散落著些碎屑,身旁的寧于墨用小錘子將大塊分開,力求均勻些。
眼下再做何事,一目了然。
原本準備拿出去大賺一筆的暖石被兩人砸開準備分給屋外等待的人群。
“爹讓我們早些回去用飯。”
隨手解開大氅朝如寅一扔,寧于泓看了他眼,冷聲道:“兜里有個藍色瓶子,是侯爺煉制的藥丸,取出兩顆給你爹服下。”
砰——
話音才落,他已蹲下,舉起錘子干脆砸下。
咚咚咚——
砰砰——
屋內敲擊聲停下,屋外的人也相繼進屋領了塊石頭折回自家,沒多會院子內只留下片雜亂不堪的腳印很快就被大雪所掩蓋。
而寧妨之前讓寧于泓帶上的藥丸也派上了用場,家里有受寒發熱的人都領了顆回去。
等最后一個老童生領著孫子千恩萬謝地離開如家,屋內的寧家三兄弟此時都只身著綢衣單鞋。
“送暖石也就算了,連穿得大氅都全送,這回我可虧大了。”寧于硯搓著手臂連連嘟囔。
他大哥寧于墨去了趟窮苦百姓家,突然善心大發,決定將暖石砸碎送給他們取暖。
后來見幾家孤兒寡母的半大孩子要冒著大雪出門做工養活一家子,又將大氅和靴子送了出去。
后來又打起他的主意,一不留神就被扒了去。
這下子倒好,借了如家半大孩子的草鞋穿著,四個腳趾都露在外面,他現在可算感受到屋里的冷了。
至于后到的寧于泓,他是甘愿將大氅給了方才那位老童生,只能算自找苦吃。
“我們快回去吧,爹還等我們用飯。”寧于泓又提起這茬。
這時候其他兩兄弟才聽出寧于泓的稱呼,寧于硯蠕動著腳趾一陣惡寒:“你從哪學來的?聽著怪難聽。”
“你管我。”
寧于泓橫他一眼,支棱著張被凍僵的臉,一臉怪異笑容轉身離開。
之所以怪異……其實是他的嘴已經凍得失去了知覺。
而被留下跟家人團聚幾天的如寅目送三位動作相差不了多少的老爺離開,心里真是恨不得給他們立個長生牌。
如老爹服下藥丸后雖還沒醒,可氣息已平穩了許多,加之主子們留下的買柴碎銀子,他們眼前最大的困難就以渡過。
這份恩情足夠如家上下銘記一輩子。
如寅立長生牌的心思還只是想想,可鄰居里卻真有人這么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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