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你方唱罷我登場
清茶死后,師傅明顯又老了些。我時常見他一個人在梨樹下發呆,微張著嘴,一坐就是半天。
終于熬過了寒冬,園子里又是滿樹春白。我迫不及待地跑向梨園后面的荒地,清茶墳前的那棵,果真也開了花。
這年師兄剛滿十八,師姐不過十七,正值芳華。印象中,師兄總愛黏著師姐,時常嘴角帶笑的望著她出神,怎么也看不夠似的。師姐發現了,只輕描淡寫的一句:
“又在傻笑個啥?”
師兄保準會這樣回:
“不施粉黛輕娥眉,淡妝素裹總相宜。”
是的,師姐不用穿紅著綠就勝過桃李了。不過她有一件蘇繡春衫,上面是用細膩的針法繡著繁花。褪去冬裝著上它,師姐望著水面的人影,問了我一句耐人尋味的話:
“你想成為人上人嗎?”
我抬頭看著她,那一雙剪水眸里究竟透著什么,我顯然不懂:
“什么是人上人呀?”
師姐沒有回答,牽起我的手走著,一路沉默。她的十指剝春蔥,就像我見過的賣藝女子彈箏的手。
良久,才緩緩開口:
“人上人就是,享盡榮華富貴。”
我似懂非懂,師姐口中的人上人,或許就是大戶人家乘坐的馬車,連布簾子都繡著紋樣,精致極了。又或是長街上路過的四人抬的綠呢轎子,里面坐著的必定是三品官員。
師姐夢著大宅院里的好物成抬,仆人成群。殊不知,乞討的人更羨慕從那高墻里跑出來的阿貓阿狗,有個歇腳的地兒,還不用挨餓。
人各有志,不過各取所需罷了。
轉瞬即秋色之中,聽說西府院子里的秋海棠開了,我和一群小人兒擁在府邸前往門里瞅著。大門開了,打里面走出來一個挎著花籃子的婢女,她的發髻中別著一朵海棠花。見了我們,沒好氣的笑道:
“給,別再嘰嘰喳喳的了。”
我拿起一朵秋海棠,聞了聞,確實沒有花香。拿回去問師姐,她瞧了一眼,漫不經心的喃喃著:
“不過是朵斷腸花,何來花香?”
大約過了三日,師兄師姐站上了戲臺子。算來梨園有好些個日子沒開場子了,閉關的時候,二人煞費苦心編排了牡丹亭里的一出游園驚夢。至于這出折子戲能不能給梨園帶來第二春,還得看造化。當天雖只來了零星幾人,那也得演完,干這行的規矩,就像師傅經常說起的那句順口溜:
“戲已開腔,八方開聽。一方為人,三方為鬼,四方為神明。”
所謂生戲不熟不唱,沒有功底不配登臺,凡要講究個敬字。
師姐扮得杜麗娘先登臺了,依著唱本咿呀唱著,聲聲癡,步步嬌。她夢中那位手持折柳的多情公子,正是師兄扮得柳夢梅。黑色的小生巾帽,左右如意頭掛著淺色流蘇,巾背還垂有兩條飄帶;著一身白色戲服,衣襟繡著些許綠葉桃花。乍一看,仿佛見了清茶的影子。可惜要論秀氣,還是差了點意思。
每每下了臺,師兄總是站在師姐的邊上候著,認真看著她落妝。上臺前,更是顧不上自己,替她挽發描眉,幫她整著戲服。本是女兒家的活兒,倒是讓他一個大男人占全了。
我眼中的師兄師姐,著實是一對青梅竹馬。奈何師兄的服服帖帖,卻沒有打動師姐,她心里盼的從來都是非富即貴。
可自從他們登了臺,并沒有引來大戶人家聽戲,更別提什么勛貴公子了。一眼望去,滿座老朽。師姐難免郁郁寡歡,她不信命,如果信,那也是利官近貴的命。
這種尋常日子過得久了,人也會生出一些不甘平庸的念頭,哪還會瞧的上滿心為她的師兄。見他拿著梳子過來了,輕挑著眉,半笑半惱道:
“別獻殷勤了,還真以為自己是他呀…”
師姐口中的他,固然是戲中的柳夢梅。她笑師兄不過戲散曲終,何必當真。卻不知自己入戲太深,夢著戲中的他,已是亦真亦幻了。
閑來無事,她最愛端坐在鏡子前,觀自己的那張臉。描著兩葉修長眉,漸細漸淡的隱進鬢角。喚了我來幫她整理梳妝桌子,靜默了片刻,一聲輕嘆,道:
“聽說宮里頭妃子畫眉用的都是螺子黛,每顆值十金呢。”
在要什么有什么的天家大院,一斛螺子黛尚且算得上一種稀罕物,宮廷御用,尋常人自是得不來。
師姐張口閉口都是一些權貴的詞兒,我無心理會,只注意著放在桌子的那頂戲帽上綴以的珠花,絨球。師傅說了,待我長到十五六,就讓我登臺。那時一度認為,這一生都不會離開梨園,也不敢奢求將來能有個全心全意待我的良人。我連自己的雙親是誰都不知道,更別說以后的事了。
梨花謝了又一年,看著戲臺子上的師兄師姐,真是應了那句年年花依舊,歲歲人不同。
剛開春,梨園來了一個太監,那尖細嗓子進門就說:
“有貴人抬舉,請你們二位跟我走一趟。”
究竟什么名堂,也沒個準頭。師姐以打雜為由,也帶了我去。
上了馬車,駛到一座府邸前停下。到了才知,這里竟是皇長子大阿哥府。
要說這大阿哥胤禔,雖居長,卻沒被立儲,倒不是才不如人,實屬其生母惠妃遠不及皇次子胤礽的生母皇后身份來的高貴。而胤礽因是嫡出被立為皇太子,這件事讓胤禔很是不甘,表面上遵從父命,內心里對太子的位置是十分覬覦。
太監引著我們來到了偏院,我一瞧,這里有個戲臺子,莫非大阿哥平日里愛聽戲。來不及多想,就見石桌前坐著三個氣宇不凡的年輕男人。
那人走到穿著一身藍,繡著“寸蟒”的袍褂男人跟前,俯身道:
“大爺,人帶到了。”
這人便是大阿哥了,腰間掛著香囊玉佩,腳上蹬著黑色緞面的靴子,靴面靴幫上均繡著云紋。眉眼之間透著貴氣,看著就是生在皇室的主子。
師兄師姐忙向幾位主子請安,我只記得自己交握的雙手滿是汗水,跟著一起低頭行禮。
“下去準備吧。”
胤禔品著茶,眼也沒抬一下,只淡淡的吩咐了這么一句。
師兄師姐準備妥當后,隨從太監又恭敬的去請幾位爺移步戲臺處。
只聽胤禔面帶笑的對坐在中間的那位說道:
“太子爺,請吧。”
一身杏黃色蟒袍,腰間掛滿了小物件,指上冠一枚翠鑲金里扳指,連靴子都繡著金彩條。師姐在請安時見了這位皇太子便一臉緋紅,不覺間竟是春心萌動。
我獨自在府中閑步,這里的宅地要比梨園大個兩倍不止,原來師姐所說的人上人便是如此了。左拐右繞的來到一處花園,姹紫嫣紅的一片愣是叫不出名字。無意瞥見栽種的幾株別樣的花,我被吸引了去。花苞尖端一點胭脂紅,輕覆的花瓣上有著綺麗的紋彩,好像蛾翼。整串白花苞,著實醒目。正望得出神時,身后一聲平淡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
“這是豆蔻花,又叫含胎花。”
我怔住,轉身一瞧,不知所措的對上了一雙平靜的眸子,竟是皇四子胤禛。
“給四爺問安。”
“免禮。”
胤禛年紀看起來比另外兩位稍小幾歲,倒是和師兄師姐的年紀一般。當日他著一件深棕色妝花緞的袍子,不知怎的,聽著他的聲音,總有種莫名的踏實感。
那年我十歲,傻傻的問他:
“為啥又叫含胎花呀?”
胤禛微微一笑,用手指了指眼前的豆蔻花,向我解釋著:
“許多少女喜歡摘取豆蔻花作為頭上的裝飾,又全賴這含苞待放的樣子…”
“摘下來不就枯萎了嗎?”
“是啊,花無百日紅…”
我悄悄看向站在身旁的這個沉著的大哥哥,白皙的臉龐,透著棱角分明的冷俊。他指上的羊脂白玉扳指,不正如這羊脂白的豆蔻花。
當時的我并不知道,豆蔻花還有另一層意思,蕊心兩瓣相依偎,如比目、連理。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頭。
也不知道,那日一別,竟是六年之久。我偶爾會想起這個冷傲孤清的皇四子,記得臨走的時候,他突然問我:
“你叫什么名字?”
“納蘭長安。”
他一個身子尊貴的皇子,想必早已把我的名字忘的一干二凈。
師姐自那日回來,就經常見她悶在房中習字,宣紙上寫滿了太子的名字。師兄見了,也只能搖頭嘟囔著:
“癡心妄想。”
但他對師姐還是一如既往的好,沒有半點假意。不知何時,師姐相中了一支鑲玉蝶戀花步搖,他便傾囊而出替她捎來。如果師姐心里沒有太子,該多好。
時節如流,園子里來過形形色色的看戲人。其中有一個婆子,來看戲的時候,頭上總是戴著艷麗的花。一來二去熟悉了才知,原來她是年老被放出宮的宮女,早年伺候過娘娘,頭上戴的正是宮花。
我很愛聽婆子說起宮闈之事,依她講的,妃子之間最喜明爭暗斗,只為專寵。要說誰最得寵,那就看誰的賞賜多。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不過金迷紙醉浮華夢,色竭人衰一場空,終歸是可憐人。
猛然想起師姐的一樁心事,她所癡念的太子爺,乃是愛新覺羅氏。皇家姓氏自是高攀不起,這些養尊處優的皇子又怎會專心待一人。與其被遺忘在角落,倒不如尋個平常人家,共度余生……
(https://www.dzxsw.cc/book/36254798/31641525.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