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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騷第四8


藍啟仁從清河返回姑蘇后,并未讓魏無羨再次滾到藏書閣去抄藍氏家訓,只是當著所有人的面把他痛罵了一頓。除去引經(jīng)據(jù)典的內(nèi)容,簡化一番,意思大概就是從未見過如此頑劣不堪、厚顏無恥之人,請滾,快點滾,滾得越遠越好。不要靠近其他學子,更不要再去玷污他的得意門生藍忘機。

        他罵的時候,魏無羨一直笑嘻嘻地聽著,半點沒覺得不好意思,半點也不生氣。藍啟仁一走,魏無羨就坐下了,對江澄道:“現(xiàn)在才讓我滾遠,不覺得晚了點嗎?人都玷污完了才叫我滾,來不及啦!”

        彩衣鎮(zhèn)的水行淵給姑蘇藍氏帶來了極□□煩。這東西無法根除,又不能像溫氏那樣將它驅(qū)趕到別處。藍家家主常年閉關,藍啟仁為此大耗心力,講學的時辰越來越短,魏無羨帶人在山溜達的時間則越來越多。

        這日,他又被七個少年擁著要出門去,途徑藍家的藏書閣,從下往上看了一眼,穿過掩映的玉蘭花枝,恰恰能看見藍忘機一個人坐在窗邊。

        聶懷桑納悶道:“他是不是在看我們這邊?不對啊,我們剛才也沒怎么喧嘩。他怎么還這個眼神?”

        魏無羨道:“多半是在想怎么揪我們的錯。”

        江澄道:“錯。不是‘我們’,是‘我’。我看他盯的多半就是你一個人。”

        魏無羨道:“嘿。等著。看我回來怎么收拾他。”

        江澄道:“你不是嫌他悶,嫌他沒意思?那你就少去撩撥他。老虎嘴上拔須,太歲頭上動土,整日里作死。”

        魏無羨道:“錯。正是因為一個大活人居然能沒意思到他這種地步,這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臨近午時,他們才返回云深不知處。藍忘機端坐案邊,整整他寫好的一疊紙,忽聽窗欞喀喀輕響。抬頭一看,從窗外翻進來一個人。

        魏無羨攀著藏書閣外那棵玉蘭樹爬了上來,眉飛色舞道:“藍湛,我回來了!怎么樣,幾天不抄書,想我不想?”

        藍忘機狀如老僧入定,視萬物如無物,甚至有些麻木地繼續(xù)整理堆成小山的書紙。魏無羨故意曲解他的沉默:“你不說我也知道,必然是想我的,不然剛才怎么從窗子那兒看我呢?”

        藍忘機立刻看了他一眼,目光滿含無聲的譴責。魏無羨坐上窗子,道:“你看你,兩句就上鉤。太好釣了。這樣沉不住氣。”

        藍忘機:“你走。”

        魏無羨:“不走你掀我下去?”

        看藍忘機的臉,魏無羨懷疑他再多說一句,藍忘機真的會拋棄僅剩的涵養(yǎng)直接把他釘死在窗臺上,連忙道:“別這么嚇人嘛!我來送禮賠罪的。”

        藍忘機想也不想,立刻拒絕:“不要。”

        魏無羨道:“真的不要?”見藍忘機眼里隱隱露出戒備之色,他變戲法一樣,從懷里掏出兩只兔子。提著耳朵抓在手里,像提著兩團渾圓肥碩的雪球,還在胡亂彈腿。他把它們送到藍忘機眼皮底下:“你們這里也是怪,沒有山雞只有野兔。怎么樣,肥不肥,要不要?”

        藍忘機冷漠地看著他。

        魏無羨道:“好吧。不要,那我送別人。剛好這些天口里淡了。”

        聽到最后一句,藍忘機道:“站住。”

        魏無羨攤手:“我又沒走。”

        藍忘機道:“你要把它們送給誰?”

        魏無羨:“誰兔肉烤得好就送給誰。”

        藍忘機:“云深不知處境內(nèi),禁止殺生。規(guī)訓碑第三條便是。”

        魏無羨:“那好。我下山去,在境外殺完了,再提上來烤。反正你又不要,管那么多做什么?”

        藍忘機一字一頓道:“給我。”

        魏無羨嘻嘻笑:“又要了?你看你,總是這樣。”

        兩只兔子都又肥又圓,像兩團胖雪球。一只死魚眼,趴在地上慢吞吞的半晌也不動一下,嚼菜葉子時,粉紅的三瓣嘴慢條斯理。另一只渾似吃了斗蟋丸,一刻不停上躥下跳,在同伴身上爬摸滾打,又扭又彈,片刻不消停。魏無羨扔了幾片不知從哪兒撿來的菜葉,忽然道:“藍湛。藍湛!”

        那只兔子踩了一腳藍忘機的硯,在書案上留下一排墨汁腳印。藍忘機不知道該怎么辦,正拿了張紙嚴肅地思考該怎么擦,本不想理他,但聽他語氣非同小可,以為有故,道:“何事?”

        魏無羨:“你看它們這樣疊著。是不是在……?”

        “啪”地一聲,藍忘機略失優(yōu)雅地擲了筆,道:“這兩只都是公的!”

        魏無羨道:“公的?奇也怪哉。”他捉起耳朵提起來看了看,確認道:“果然是公的。公的就公的,我剛才話都沒說完,你這么嚴厲干什么?你想到什么了?說起來這兩只是我捉的,我都沒注意他們是雄是雌,你竟然……”

        藍忘機終于把他從藏書閣上掀了下去。一關窗,把顫動的簇簇玉蘭花枝和魏無羨的笑聲,都關在了窗外。

        第二日,藍忘機就不來一起聽學了。

        魏無羨的座位換了三次。他原本和江澄坐在一起,可這位置太顯眼,他便坐到了藍忘機身后。藍啟仁在上面講學的時候,藍忘機坐得筆直得猶如銅墻鐵壁,他就在后面要么睡得昏天黑地,要么亂涂胡寫,除了偶爾會被藍忘機突然舉手截住他擲給別人的紙團,可說是個風水寶地。但后來被藍啟仁覺察其機關,就將他們調(diào)換了前后。從此,只要魏無羨坐姿稍有不端,就感覺有兩道冷冰冰的犀利目光扎在自己背上,藍啟仁也會惡狠狠地瞪過來。無時不刻都被一老一小監(jiān)視著,極不痛快。

        而春|宮圖案和雙兔案后,藍啟仁認定魏無羨是個漆黑的染缸,正怕得意門生受了他的玷污,近墨者黑,忙不迭讓藍忘機不用再來了。魏無羨又坐回了老地方,倒也相安無事了一兩個月。

        可魏無羨這種人,永遠好景不長。

        云深不知處內(nèi),有一堵長長的漏窗墻。每隔七步,墻上便有一面精致的鏤空雕花窗。雕花面面不同,有高山撫琴,有御劍凌空,有斬殺妖獸。藍啟仁講解,這漏窗墻上每一面漏窗,都刻的是姑蘇藍氏一位先人的生平事跡。而其最古老、也最著名的四面漏窗,講述的正是藍氏立家先祖藍安的生平四景。

        這位先祖出身廟宇,聆梵音長成,通慧性靈,年少便是遠近聞名的高僧。弱冠之齡,他以“伽藍”之“藍”為姓還俗,做了一名樂師。求仙問道途,在姑蘇遇到了他所尋的“天定之人”,與之結(jié)為道侶,雙雙打下藍家的基業(yè)。在仙侶身隕之后,又回歸寺,了結(jié)此身。

        這四面漏窗分別正是“伽藍”、“習樂”、“道侶”、“歸寂”。

        這么多天來難得講了一次這樣有趣的東西,頗有意韻,雖然被藍啟仁講成干巴巴的年表,魏無羨卻終于聽了進去。下學后笑道:“原來藍家的先祖是和尚,怪不得了。為遇一人而入紅塵,人去我亦去,此身不留塵。可他家先祖這樣一個人物,怎么生得出這么不解風情的后人?”

        眾人也是料想不到,以古板聞名的藍家會有這樣的先祖,紛紛討論起來。討論討論著,心便歪到了“道侶”上,開始交流他們心理想的仙侶,品評如今聞名的仙子們。這時,有人問道:“子軒兄,你看哪位仙子最優(yōu)?”

        魏無羨與江澄一聽,不約而同望向蘭室前排一名少年。

        這少年眉目高傲俊美,額間一點丹砂,衣領和袖口腰帶都繡著金星雪浪白牡丹,正是蘭陵金氏送來姑蘇教養(yǎng)的小公子金子軒。

        另一人道:“這個你就別問子軒兄了,他已有未婚妻。”

        聽到“未婚妻”三字,金子軒嘴角似乎撇了撇,露出一點不愉快的神色。最先發(fā)問的那名子弟不懂察言觀色,還在樂呵呵地追問:“果真?那是哪家的仙子?必然是驚才絕艷的吧!”

        金子軒挑了挑眉,道:“不必再提。”

        魏無羨忽然道:“為什么不必再提?”

        蘭室眾人都望向他,一片驚詫。平日魏無羨從來都笑嘻嘻的,就算被罵被罰,也從不生氣,此刻他眉目之間,卻有一縷顯而易見的戾氣。江澄難得沒有斥責魏無羨找事,坐在他身旁,面色也極不好看。

        金子軒傲慢地道:“我不想提及此事,有何不可?”

        魏無羨冷笑:“不想提及?你對我?guī)熃悖泻尾粷M?”

        旁人竊竊私語,三言兩語明白過來。原來方才那幾句,捅了一個大蜂窩,金子軒的未婚妻,正是云夢江氏的江厭離。

        江厭離是江楓眠長女,江澄的姐姐。性情不爭,無亮眼之顏色;言語平穩(wěn),無可咀之余味。人以上之姿,天賦亦不驚世。在各家仙子群芳爭妍之,難免有些黯然失色。

        而金子軒與之恰恰相反。他乃金光善正室獨子,相貌驕人天資奪目,若是以江厭離自身的條件,照常理而言,確實與之不相匹配。她甚至連與其他世家仙子競爭的資格都沒有。江厭離之所以能與金子軒訂下婚約,是因為母親出自眉山虞氏,而虞氏和金子軒母親的家族關系要好。

        金氏家風矜傲,這點金子軒繼承了十成十,眼界甚高,早就對母親給自己擅自定下的這門婚約極其不滿。今天逮準機會,恰好發(fā)作。金子軒反問道:“那她究竟有何處讓我滿意?”

        這語氣,難說尊重。江澄霍然站起,魏無羨把他一推,自己站到前面:“你以為你就很讓人滿意嗎?哪兒來的底氣在這兒挑三揀四!“

        因為這門親事,金子軒對云夢江氏素無好感,也早看不慣魏無羨為人行事,更自詡在小輩獨步,從未被人這樣看輕過,一時氣血上涌,脫口而出:“她若是不滿意,你讓她解了這門婚約!總之我不要你的好師姐,你若稀罕你找她父親要去!他不是待你比親兒子還親?”

        江澄目光一凝,魏無羨怒不可遏,飛身撲上,提拳便打。金子軒雖然早有防備他會發(fā)難,卻沒料到他發(fā)難如此迅速,話音未落就殺到,挨了一拳,麻了半邊臉,一語不發(fā),當即還手。

        這一架打得驚動了兩大世家。江楓眠和金光善當天就從云夢和蘭陵趕來了姑蘇。

        兩位家主看過了罰跪的兩人,再到藍啟仁面前受了一通痛斥,雙雙抹汗,寒暄幾句,江楓眠便提出了解除婚約的意向。

        他對金光善道:“這門婚約原本就是她母親執(zhí)意要定下的,我并不同意。如今看來,雙方都不大歡喜,還是不要勉強了。”

        金光善吃了一驚,略有遲疑。無論如何,與另一大世家解除婚約,總歸不是件好事,他道:“小孩子能懂什么事?他們鬧他們的,楓眠兄你我大可不必理會。”

        江楓眠道:“金兄,我們雖然能幫他們定婚約,卻不能代替他們履行婚約。畢竟將來要共度一生的是他們自己。”

        這樁婚事原本就不是金光善定下的。若想與世家聯(lián)姻鞏固勢力,云夢江氏并不是唯一的選擇,也不是最好的選擇。只是他不敢違背金夫人的意思。既然由江家主動提出的,金家是男方,沒有女方那么多顧慮,又何必糾纏。何況金子軒一向不滿江厭離這個未婚妻,他是知道的。一番考量,金光善便大著膽子,答應了這件事。

        魏無羨此時還不知他這一架打散了什么,跪在藍啟仁指定的石子路上。江澄走過來,譏諷道:“你倒是跪得老實。”

        魏無羨幸災樂禍道:“我常跪你又不是不知道。但金子軒這廝肯定嬌生慣養(yǎng)沒跪過,今天不跪得他哭爹喊娘我就不姓魏。”

        江澄低頭片刻,淡淡地道:“父親來了。”

        魏無羨道:“師姐沒來吧?”

        江澄道:“她來干什么?看你怎么給她丟臉嗎?她要是來了,能不來陪你給你送藥?”

        魏無羨嘆了一口氣:“……師姐要是來罵我?guī)拙渚秃昧恕P液媚銢]動手。”

        江澄道:“我要動手的,要不是被你推開了,現(xiàn)在金子軒另一邊的臉也不能看了。”

        魏無羨捶地笑道:“他這樣臉不對稱,更丑!哈哈哈哈……其實我應該讓你動手,我站在旁邊看著,這樣江叔叔沒準就不來了。但是沒辦法,忍不住!”

        江澄哼了一聲,輕聲道:“你想得美。”

        魏無羨這句話不過隨口說說,他心情緒卻十分復雜。他心知肚明,這并不是假話。

        江楓眠從來不曾因為他的任何事而一日之內(nèi)飛赴其他家族。無論是好事,還是壞事,大事還是小事。從來沒有。

        魏無羨見他面色郁郁,以為他為金子軒不痛快,道:“你走吧,不用陪我了。萬一藍忘機又來了,你就被他抓住了。”

        江澄微覺詫異:“他來干什么?他還敢來見你?”

        魏無羨道:“誰知道?大概是他叔父叫來看我跪好了沒有的吧。”

        江澄:“那你當時跪好了沒?”

        魏無羨:“當時我跪好了。等他走出一段路,我就拿了個樹枝低頭在旁邊的土里挖坑,就你腳邊那堆,那兒有個螞蟻洞,我好不容易找到的。等他回頭的時候,看到我肩膀在聳動,肯定以為我哭了還是怎么樣,過來問我。你真該看看他看見螞蟻洞時的表情。”

        江澄:“……你還是快滾回云夢去吧!我看他是永遠都不想再見到你了。”

        于是,當天晚上,魏無羨就收拾了東西,和江楓眠一起滾回云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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