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長老拿著劍鞘往明夭頭上敲，痛得她瞬間通紅了雙眼。

        明夭立刻收起笑容，眼觀鼻鼻觀心地答道：“沒有。”

        “沒有？那你剛剛笑什么？”

        明夭默不作聲，心想：抱歉，我不該笑，更不該活著。

        她的沉默，不僅沒有讓大長老息怒，反而讓大長老更加窩火。她在普通的弟子面前張牙舞爪，在自己這位德高望重的長老面前就裝得老實巴交，果然是兩面三刀的小人，哪比得上弦虞始終如一光明磊落？

        大長老愈加厭惡地盯著她。

        “明夭，我看就是你帶壞了弦虞他們，唆使他們違反門規。不然平日里乖巧懂事的弟子怎么一跟你在一起就變得反常。你不思進取也就罷了，還總是惹是生非，你有沒有廉恥之心？”

        在一干人面前，大長老這番話說得是一點也不客氣。他口中乖巧懂事的弟子恐怕是指大師姐和耿鏡。

        大長老繼續說個沒完，目光在欲言又止的弦虞、姜岐然、魏知風和風驚羽臉上逡巡而過。

        “你們個個都是人中龍鳳，完全沒必要跟明夭這種人交朋友。明夭，我且問你，這個月你擅自離開天虞山多少次了？你作為一個先天修士，如果足夠優秀，應當重振仙族，守護蒼生。就算能力不濟，也可以盡早與別的先天修士結為仙侶，讓先天修士的血液延續下去。人界臣子都知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可你倒好，從未憂心過仙界之事，還一次次惹麻煩。聽說你耽于人界美食，流連人間樂不思蜀，既然這么喜歡那些凡夫俗子，你怎么不直接脫離仙籍離開天虞山？本長老現在命令你立刻出去罰跪，不跪到明日早晨不準起來。”

        大長老說話期間，眾人看見，明夭一直低著頭默不作聲。

        弦虞終于有機會開口道：“大長老，明夭并沒有帶壞我們……”

        “不是她帶壞你們，難道是你們帶壞她？”大長老冷笑道。

        其實，他刻意針對明夭還有一個原因，以前明夭動不動就跑到天虞山主峰，打擾掌門的清修，掌門未曾發話，他敢怒不敢言。

        現在不一樣了，天虞山出現了一個弦虞，他就不信掌門還會向著明夭。

        明夭抬起頭，溫聲細語卻異常真摯地說道：

        “大長老，您說的沒錯，是我帶壞了他們。可惜我在天虞山生活了十幾年，在遵守紀律這方面，竟然還比不上剛來沒多久的弟子。大長老知道這是為什么嗎？”

        “為什么？！因為你頑固不化！”大長老吹胡子瞪眼。

        “或許吧，可能是我冥頑不靈，但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墨菲定律顯靈。墨菲定律指出，如果事情有變壞的可能，不管這種可能性有多小，它總會發生。”

        “這跟你總是犯錯有什么關系？”

        “還是有點關系的。我在天虞山生活了這么久，早已對各種戒律爛熟于心，所以也知道哪些行為會違反戒律。在我心中，已經存在一種違反戒律的可能。所以，不管我如何避免，根據墨菲定律，總是會向著錯誤的方向前行。但是，弦虞他們剛剛來到天虞山，對天虞山戒律還不熟悉，所以，他們心中沒有是非對錯的標桿，他們不知道怎樣才算是犯錯，他們身上也不會出現犯錯的可能。”

        “你到底想說什么？”大長老不耐煩地瞪了明夭一眼。

        “我的意思是，大長老要想所有弟子都不會犯錯，不如把天虞山紀律全部廢除。這樣的話，就沒有定義行為好壞的標準，也就不存在做錯事情的可能，墨菲定律不會發生，所有人都是您心目中的好孩子。”

        “你你你！謬論！給我滾出去罰跪！”

        “好的，大長老。”

        大長老和明夭對話的全程，崔凌都在冷眼旁觀。

        他對這些世俗之事毫無興趣，這么多年來，能令他感興趣的事情著實不多了。

        外人看來，他是天虞山掌門人，仙界第一強者九凌仙尊，但其實，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過是一個隱士。

        將天虞山一切事務交由大長老處理，不僅僅是因為他信任大長老，也因為他無心為之。

        等所有人都離開，溶雪殿只剩崔凌與明夭。

        他緩緩走向明夭。

        明夭此刻正跪在角落里，臉色青白交加。

        天虞山溶雪殿是天虞山掌門和長老們議事的地方，整個大殿由堯光之山的山巔雪晶筑造，千年不化，冰冷徹骨。

        哪怕是像四位長老這種修為高強的人，在溶雪殿待得久了，也會覺得四肢百骸的血液快要凝固。

        明夭凍得不輕，此時正渾身發抖。

        崔凌淡淡地垂眸，聲音如寒玉相撞。

        “你可知錯？”

        他之所以不想管明夭，還有一個原因。

        明夭性格固執，明明有機會誠懇認錯，請求大長老原諒，卻依然在大長老的雷點上反復橫跳。大長老單獨罰她也是有一定道理的。

        明夭綻放出溫順的笑容，說出來的話卻截然不同。

        “弟子不知。”

        崔凌微微搖頭，拂袖而去。

        明夭在心底嘆了口氣，明明知道自己不該這樣，書里的她就是這樣一步步走入歧途的，但她就是咽不下心里這口氣。

        書里對她的描述是陰郁而頑固，狡猾而怪誕。

        她以為她的所作所為可以打破書中的桎梏，但似乎并沒有什么用。

        越是想要改變什么，越是回到了原點。

        看來，她還是得努力變得溫順一點，才能改變書里的結局。

        被烏龜欺騙了一次，就會有第二次和第三次。他每次都是假扮成崔凌，嚴肅地訓斥明夭一頓，然后趾高氣昂地離開。

        明夭實在忍無可忍。

        這天，她和弦虞剛剛完成崔凌布置的功課，走出亦悅殿時，突然感覺到一道強烈的視線正在緊盯著她。

        她四處張望，見到一雙湖水般的眼眸在亭臺廊檐間一閃而過。

        火荼花海的花常開不敗，搖曳多姿似能勾魂，那些小花精躲在花傘下竊竊私語，說總有一個黑衣少年坐在花叢里發呆，踏著傍晚的夕陽而來，拂過清晨的朝露離去。

        今日傍晚，黑衣少年又來了。

        他大大咧咧地坐在花叢里，波光瀲滟的瞳仁空靈地轉動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被他壓在屁股底下的小花精咋咋呼呼，“哎呀，羞死人了。怎么能用屁股對著人家呢。”

        黑衣少年低下頭，疑惑道：“花精也會害羞嗎？”

        火荼花海驀地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怎么不說話了？”黑衣少年促狹地笑了笑。

        “你……你竟然能聽到我們說話。”勇敢的鳳凰花花精率先開口。

        “或許因為我跟你們是一樣的存在。”

        一旦鳳凰花花精開了先河，其他花精也都嘰嘰喳喳地議論起來。

        “你也是至靈至純，天地孕育而生的嗎？”芍藥花精問道。

        “你也是無心無情，無影無形的靈氣凝聚體嗎？”海棠花精問道。

        “你也會開花嗎？”

        “你也怕那些四腳羊嗎？”

        “……”

        黑衣少年揉了揉太陽穴，有些頭疼。

        “安靜。”

        眾花倏忽閉嘴。

        黑衣少年這才一一回答她們的問題。

        “我說我跟你們一樣，是因為我并沒有魂魄，但我又跟你們不一樣，不，確切地說，我也不清楚我是怎樣。”

        天地之間，有兩種至靈至純的靈氣凝聚體，一為魂魄，神魔仙妖人鬼都有魂魄，二為靈氣化物，比如花精。

        前者可以產生智慧與情感，后者只是凝聚在一起的特殊靈氣，隨時都會消散重組。

        “你沒有魂魄，那你一定是靈氣化物。”牡丹花精篤定地說道。

        “可是，我并非無影無形，而且，我也會產生奇奇怪怪的情緒，所以我想問，精靈也會有人類的情緒嗎？”

        “當然啦，情緒又不是情感，我在水洼中看見自己如此美貌時，也常常會覺得自豪無比呢。”水仙花精慵懶地伸了伸懶腰。

        黑衣少年失笑著搖搖頭。

        “小龜仔？”一道輕靈的帶著些許歡快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話。

        明夭改變了策略，她覺得，與其與小龜仔撕破臉皮，不如與他主動示好。

        她拎著一壇桃花釀來到了火荼花海，看到黑衣少年果然待在這里。

        明夭淺笑著，一襲灰白長袍隨風飄舞，眼眸含水，清冷如梅的氣質逐漸融化。

        她豪氣干云地舉起了酒壇，正對著少年。

        “小龜仔，喝一杯嗎？”

        黑衣少年挺直背部，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神情倨傲而嫌棄。

        “小龜仔？你喊誰呢？本大人是天上人間絕無僅有的上古遺留神獸創世澤民至圣神鰲，你應該稱呼我為月歸大人！”

        “喔！”明夭滿不在意地點點頭，不就是一個稱呼嗎？喊什么都一樣。

        她現在更加明白一個道理，識時務者為俊杰。

        “月歸大人，人生何處不相逢，冤家宜解不宜結！我原諒你之前多次假扮成崔凌戲弄于我，你也莫要再責怪我言語與行為的冒犯之處了。不如我們和解吧！”

        聽到明夭對他的稱呼，黑衣少年懶洋洋地一笑。

        “看在你態度如此誠懇的份上，本大人就勉為其難原諒你吧。”

        明夭松了口氣，她以為他是那種性格惡劣胡攪蠻纏的混世魔王的角色，仗著自己是崔凌的神獸，胡作非為，四處欺凌弱小，但想不到小龜仔這么好說話。

        還不錯，又少了一個潛在的仇敵！

        書里沒有提到月歸這號人物，他和女主也不存在任何交集。雖然他可能也是一個炮灰角色，但防患于未然總沒錯。

        月歸好奇地指了指明夭手中的酒壇。

        “那是什么？”

        “桃花釀。”

        “好喝嗎？”

        “你試一試不就知道了。”

        月歸接過明夭遞過來的美酒，輕輕抿了一口，頓時做出惡心欲嘔的動作。

        “這是什么低劣酒水？走，本大人帶你去見見世面。”

        黑衣少年拉著少女的手，帶她來到了一個酒窖，這個酒窖奇大無比，里面珍藏的都是千金難求的瓊漿玉液。

        他們在酒窖狂飲一通，期間黑衣少年的手一直沒有松開少女。

        明夭耳根通紅，偏偏面頰潔白如梨，襯得耳朵就像一朵雪中傲立的紅梅。

        少年咂了咂嘴，看向她時，兩頰頃刻染上紅暈，眼眸如清泉泛起陣陣漣漪，朦朦朧朧。

        明夭無疑是一位難得的美人，她的美和弦虞的美不同，弦虞是清水芙蓉、含露牡丹，柔媚嬌憨，艷麗無雙，而明夭的美，是清冷出塵的美，給人一種疏離淡漠之感。

        但她傻呵呵地沖月歸一笑，看起來就跟普通的天真少女沒什么兩樣。

        月歸乖巧地將酒壺遞到她的手上。

        明夭接過酒壺，打心底里覺得，月歸不搞惡作劇的時候，還是極為可愛的。

        兩人的神志有些不太清楚。

        她仿佛聽到月歸對她說道：“明夭，你真的不記得我了？”

        “怎么會，你是小龜仔啊！”明夭搖了搖腦袋，感到匪夷所思。

        她記憶力不可能這么差，轉頭就把他忘了。

        但月歸的問題顯然不是這個意思。

        “還敢稱呼本大人為小龜仔？”

        依稀聽到少年低笑了一聲，隨即明夭就感覺有一只手放在了自己的后脖頸上。

        那只手寬大厚實，熱意滾燙，像燃燒著一團火，與她細膩的肌膚觸碰在一起，莫名帶了點旖旎。

        明夭瑟縮著脖子，感到一絲絲不舒服，他不會是要掐死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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