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火色
懷中的人一點點變冷,攥著謝飛卿衣袖的手垂落在腰側,謝飛卿迷茫地跪在地上。
他對蘇灼光的感情是復雜的,他既恨蘇灼光的身份,又對蘇灼光有憐愛之情。
同類總是能嗅到彼此的氣息,就像謝飛卿初次見到蘇灼光時,就知道蘇灼光偏執且心狠,與他某些不為人知的丑惡相吻合,因此他縱容蘇灼光的任性,以此來彌補自己不能放肆而為的痛楚。
蘇灼光對他很好,超乎尋常的好。一個甚少體會到溫暖的人若是遇到火堆便會一發不可收拾,謝飛卿就是這樣的人,他離不開蘇灼光對自己的好,他放不下僅有的溫暖,所以他也努力對蘇灼光好。
可是謝飛卿時時刻刻都記得恒王的所作所為,蘇灼光如今的榮華富貴都是從那些人的血肉中抽取的,即使蘇灼光并未直接干涉到他痛苦的根源,他也無法不將罪孽轉嫁到蘇灼光身上。
到最后,連謝飛卿自己也不知道他是恨蘇灼光還是憐蘇灼光。
恒王已死,剩下的死士與士兵群龍無首,一個個都亂了陣法,被氣勢高漲的精兵打得落花流水。
楚煜揮刀殺死最后一個死士,氣息平穩地環顧四周,旁側只余幾個殘兵在與精兵廝殺,他踩過血水,朝游廊走去。
游廊上積血成河,瓦綠色的石磚發出沉沉紅光,楚煜目光逡巡過游廊,沒發現謝飛卿的身影,卻看到一把帶血的長劍。
楚煜的心一沉,劍上的血是溫熱的,正順著劍刃滴在磚上。
謝飛卿的傷難養,楚煜便不讓他與人動武,故而周遭一有什么風聲,楚煜第一時間不是回擊,而是抱住謝飛卿躲避。
可此前游廊上只有謝飛卿一人,如今人沒在,卻憑空多出把帶血的劍,讓楚煜不得不多想。
楚煜面色凝重,忽而聽到木柴燃燒的“噼啪”聲,焦臭味伴風而來,他心中惴惴,恐謝飛卿出什么事,立即尋著氣味走去。
楚煜拖著劍轉了個彎,沖天的火光闖入視野,紅澄澄的火光映在謝飛卿的身上,似乎再離近一點,便能將謝飛卿吞噬。
謝飛卿如同沒有生命的雕像立在火前,靜靜地看著火堆中被焚毀的尸體。
楚煜將謝飛卿拉得遠了些:“我還以為你被人擄走了,結果你在這兒玩火,也不知道離遠點,要是燒到燙到怎么辦?”
他也就輕輕拉著謝飛卿,沒料到謝飛卿居然倒在他懷中,楚煜抱緊謝飛卿,語氣中有幾分焦急:“是哪里傷到了?”
謝飛卿攀著楚煜,感受著真人身上同烈火不一樣的溫度,呢喃著:“火是最純凈的靈物,它能燒掉世間的無數罪惡,亦能超度美麗的魂魄,若有一日我死了,你不要把我交給別人,放一把火到我尸首上足矣。”
楚煜“呸”了一聲:“什么死不死的,還有,我怎么可能把你送給別人,謝飛卿,你就算死了也得跟我一個墓穴,我要生生世世纏著你。”
被燒毀的衣料化作黑灰,悠悠飄到謝飛卿眼前。
他將蘇灼光的尸體焚盡了,這是他能為這個弟弟做的最后一點事。
蘇灼光生前是何等驕傲的性子,寧愿與人拼個頭破血流,也不愿受到分毫折辱。恒王事敗,父子倆皆喪于今夜,明早必會被人鞭尸,謝飛卿哪里舍得蘇灼光受到如此屈辱,倒不如于此火燒,也算護了蘇灼光最后的尊嚴。
楚煜用手指擦去謝飛卿臉側的灰塵:“怎么點這么大的火,也不怕被燒到,下次想玩火直接同我說,我帶你去寬敞的地方點。”
謝飛卿擁緊了楚煜,涼涼的鼻尖急促地蹭著楚煜的脖頸:“明然,我冷……”
楚煜搓著謝飛卿的手,摸出冷汗:“冷也不能這么取火啊。”
謝飛卿瞇著眼睛看向火堆,一人高的火堆早就把尸體包裹住,火光中漸漸看不到尸體的形狀,火舌卷著黑灰向上升去,隱入黑空中。
翌日黎明,公雞報曉,楚煜帶著幾百人向南趕路,一路上沒有遇到敵襲,暢通無阻地抵達了
都城。
眾人班師回朝,都城一片沸騰,景明帝親自召見了楚煜與謝飛卿,賜予二人豐厚的賞賜。
至晌午,景明帝言明要用膳,謝飛卿與楚煜才退出宮殿,二人結伴前往南宮門。
今日太陽甚大,謝飛卿被光刺得眼睛癢,舉起手臂橫在額前,他半瞇著眼睛,見宮道上有個熟悉的身影,仙鶴官服穿在他身上更顯清逸。
走近了幾步后,謝飛卿睜大眼睛,道:“先生。”
林世白笑呵呵轉過身,眼皮松弛的雙眸掃過謝飛卿與楚煜:“許久未見了,也不知道二位認不認得我這把老骨頭。”
謝飛卿心虛地挪開視線,他未與林世白告知便擅自離都,于情于理,他都沒膽再見林世白。
楚煜眼睛一轉:“如何能忘了首輔,就是在西北時,飛卿也時常跟我提起您。”
林世白頗有深意道:“你們的交情倒不錯。”
“還行還行。”謝飛卿搖著折扇望天。
林世白年邁走得慢,其余兩人也就隨他的速度走,一段不長的宮道走了近一刻鐘才到南宮門。謝飛卿被夾在楚煜與林世白中間,感覺很是煎熬。
至南宮門外,謝飛卿的背上已是起了層薄薄的汗,林世白道:“上馬車。”
馬車旁站著個仆人,見林世白來就掀起車簾,林世白彎腰上了馬車,謝飛卿跟著他坐在車內,楚煜提著衣袍也想上來,卻被林世白笑著堵出去了:“馬車簡陋,坐不了三個人,還請小侯爺見諒。”
楚煜將蹬上馬車的腿收回,抬眼瞧瞧華美的馬車,識趣道:“既如此,本侯便去黃虎街喝茶去了。”
車簾被放下,外界的熱氣被簾布阻隔,車內突然有些冷,林世白幽幽道:“我費盡心力養你長大,是想培養個運籌帷幄的天子,而不是魯莽的武夫。”
謝飛卿攥著折扇:“我……”
“我并不是責怪你去救楚煜,家國之事重于一切,抵御外族入侵沒有錯。”林世白的聲音變得嚴厲起來,“但你與誰攪在一起不好,偏就挑中了楚煜,你可還記得自己的身份!”
謝飛卿被林世白斥得面容慘白:“我怎么會不記得,我是大浩最沉重的存在,是不容許出現一點差錯的人。”
林世白放緩語氣:“凌兒,舅舅不是逼你斷情絕愛,你少年意氣,有情緣在所難免,無論是京城的大家閨秀,還是民間的凡夫俗子,你都能與之玩樂,唯獨楚煜不行,他可是楚弘的兒子啊。”
謝飛卿低著頭,悶悶道:“從小到大,你們都想控制我,這個不行,那個也不行。母妃不準我探出宮殿,父皇不準我去找他,你不準我去赴真情……我是個人,也有自己的想法,為什么要用你們所謂的道理來束縛我。”
“束縛?”林世白冷笑,他叫停轎夫,拽著謝飛卿就下了馬車。
謝飛卿被他拽得不穩,踉蹌著走向無人的巷子。林世白年邁卻在憤怒之下力氣驚人,硬是將謝飛卿拉得沒有還手的余地。
謝飛卿被帶到巷子里,隨即聽到一聲怒喝。
“跪下!”
謝飛卿“撲通”一下跪在地上,林世白的胸口劇烈起伏,在努力壓制住怒火,他指著高聳的宮殿:“那里葬著你母妃的亡魂,葬著你生父的遺骸,他們連尸體都得不到妥善的處理,死去的肉身被逆賊觸碰!你母妃的宮殿不知被哪位妃子住著,夜晚,你母妃的亡魂便會親眼瞧著那個女人同屠夫顛鸞倒鳳!”
謝飛卿被這些話戳得直不起腰,他痛苦地伏在地上:“我也不想啊,我已經如同木偶似的活了十九年,這一生太煎熬,讓我看不到任何期望。我知道自己要復仇,知道楚弘是幫兇,但是我的心不受控制,要我一下斬斷對楚煜的情誼,太難了……我會死的。”
謝飛卿到底是林世白看著長大的,林世白心中知道謝飛卿夜夜受復仇的折磨,心思格外重,兒時謝飛卿還會絮絮叨叨個不停,待大了些后,謝飛卿便在他面前沉默寡言,很少露出笑容,
與外人眼中含笑的侍郎截然不同。
林世白暗嘆一聲,素來剛健的首輔此刻卻像個真正的老人,聲音滄桑:“你其實有一點一直都沒變過,就是重情義。你有沒有想過,我們行動之日必會與掌管北營的楚煜兵戈相向,到那時你也許會念及彼此的感情手下留情,但楚煜會嗎?楚家可是發誓要世代守護景明帝極其子孫的,在一個將軍面前,情愛根本就不算什么。”
謝飛卿想到那日楚煜嚴肅的話,嘴巴張了張,反駁不了林世白。
林世白將他扶起:“你也長大了,有自己想要的東西,但舅舅希望你頭腦昏掉之前,多想想我們這些年的艱辛與承受的屈辱。在這個世上,除了真正的親族沒有人會全力幫你,包括楚煜,他有自己的族人,有自己要承擔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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