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昔人黃鶴(三十)
凌晨三點多,這條繁華的商業街,早已隨著深夜,疲憊地酣睡。偶爾汽車駛過的呼嘯聲,仿佛它的鼾聲,急促、短暫。
守夜的昏黃路燈無精打采,倒是圍著燈罩轉圈飛翔的蚊蟲興奮異常,揮霍著短暫一夜的怒放生命。
高樓大廈林立如懸崖峭壁,薄霧和燈光朦朧著長街不見盡頭,更顯得這條夾縫中的蜿蜒道路渾似通往黃泉的幽冥路。幾個喝醉的男女,舉著手機拍視頻發抖音,東倒西歪地肆意著青春的荒唐。
司機師傅收了路費,駕車揚長而去,只留下我和月餅,思索著那個詭異的故事。
根據我們對魘族的了解,十之七八,老里份盡頭的那間所謂的“鬧鬼老宅”,應該就是“回到過去的我們”豪擲千金購買的酒肆。
至于富商朋友的兒子“遇鬼”、“夫妻倆給人偶娃娃上色”遭遇詭異事件,無非是魘族的障眼法罷了。目的很簡單,不想讓外人得知,老宅通往長江底部的隱藏秘密。
從泰山遇到海燕直到武漢,她展示的種種奇詭魘術,這兩件事倒也能講得通,說不定就是她在幕后一手策劃。
只有,有一點我不能確定:雖說對海燕了解不多,但她斷斷不是那種為了守住秘密,隨意取人性命的性格。那么,富商私養的小妾離奇而死,到底是何人所為?
我甩了甩頭索性不想,我們就在這條逼仄陰暗的里份入口,只需幾步踏入,進入“鬧鬼老宅”,所有疑惑自然水落石出。
之所以遲遲沒有邁出那一步,月餅謹慎警惕的處事風格,不做好調查絕不貿然行事。
至于我,卻因為某種很古怪的感覺——站在里份口時,突然一種渾身發冷的感覺,讓我停下腳步。環顧四周,景物依舊,并沒有什么異樣。可是,我很清晰地感受到,似乎有什么陰冷的東西,“簌”地穿過身體。
我的頭皮像觸到電流,陣陣發麻收緊,仿佛縮小到包裹不住腦袋,下意識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月……月公公,你有沒有奇怪的感覺?”
“嗯……自從你破譯了焦尾琴的線索,一直很奇怪。”月餅很有深意地笑了笑,抽出四根桃木釘,揚手甩出,準確地釘在里份左右老墻的上下四角。
難道月餅也感受到了?否則怎么會用“四方封陰”的手段,以盛陽之氣的桃木,鎖住“震、艮、兌、巽”,也就是“雷、山、澤、風”四角?
自古以來,諸多“妖、精、鬼、怪”的傳說流傳民間,或凄美、或恐怖、或詭奇、或驚悚。且不探究所謂“妖物”是否存在,但是在口口相傳的雜談里,它們大多存在于“山、澤”兩處人跡罕至,匯聚日月精氣之地。而每隔百年,體內結出的“內丹”引起自然陰陽的不平衡,必須經歷一次“渡劫”。也就是風雷交加、暴雨磅礴的天氣里,由風將“妖物”隱匿之處摧毀,雷電將其劈中。
若妖物之氣能與自然陰陽融合,可躲過此劫;若違背陰陽自然協調,則難逃此劫。
有些天生體虛,感官異常敏銳之人,偶爾路過或身處老巷、老宅,感到莫名陰冷恐懼,其實就是感受到了某種超出常理的東西。所謂“四方封陰”,則是用盛陽之物放置于“雷、山、風、澤”四角,以純陽之氣壓制,以此使體內陰氣不受外界侵擾。
這種方式類似于磁鐵原理。兩塊磁力強弱明顯的磁鐵,雖然“同極相斥”,但是陰極相對的時候,磁力弱的磁鐵磁性,會慢慢被磁力強的磁鐵吸收。要想保留磁性,在兩塊磁鐵中間做個陽極隔離,就能解決這個問題。
當然,桃木釘并非人人都有,大多也不懂得什么“四方封陰”。為什么古時家家戶戶養狗養雞,難道僅僅是“看家護院”、“下蛋吃雞”?民間“雞狗破邪祟”的說法流傳了千百年,其中原因不言而喻。
朋友們如果有機會探尋保留古老風貌的農村,留意院內的雞舍狗圈所在位置,自然心中有數了。
閑話休提,書歸正傳——
我忽然感受到了盛夏午夜的潮濕悶熱。那種陰森冰冷的感覺雖然消失了,就像是突然從空調房走到大太陽底下,瞬間不會覺得燥熱,反而更是冰冷。
我很不舒服的打了幾個哆嗦,逼出體內寒氣,心有余悸地望著這條逼仄陰暗的里份:“別不是這里面,真有鬼吧?”
“小心駛得萬年船。我只是做個防范,求個心里踏實。”月餅又在里份口橫著灑了一道糯米石灰互摻的粉末,“咱們這么多年,哪次真得遇見鬼了?心里沒鬼,萬物皆可愛。”
我當然明白,月餅這是因為我在月湖邊,迫切于“穿梭時間空間”興奮向往,失了常態,暗中提點我。心里有愧,當下也不多言語,收斂心神,摒除雜念,細細觀察這條老里份。
由入口向里邊望去,視線所及,每個幾米的昏暗路燈,僅能照出一小圈光亮。左右兩排破舊的二層老樓,如同垂垂將死的老者,大塊大塊斑駁脫落的墻皮就像老人斑,烙印著歲月無情變遷的滄桑。
幾根電線桿子貫穿里份,電線像雨打風吹后的蜘蛛網,橫七豎八亂糟糟一團。一輛八九十年代的老式自行車隨便靠在墻角,旁邊是一個廢棄的沙發,幾只野貓正在趴在上面打盹酣睡。
一排排已經褪去紅色木質窗欞,很寂寞地虛掩著,隨著夜風“吱吱呀呀”地澀響。居民們的呼嚕聲、小兒夜啼聲、母親輕聲哄慰聲,老人“嘶嘶”咳嗽聲,于這條蒼老的街道此起彼伏。
那一刻,仿佛真有穿越時光,回到一個世紀前的錯覺。
唯有幾臺裝在屋外的空調主機,倔強地維護著現代感的驕傲。遙想百年前,這里曾是最有錢、有身份的人居住地,該是多么繁榮?如今卻是如此破敗落寞,真是應了那句古詩——“昔日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觸景生情結束了?”月餅頭也沒抬地檢查著背包里的物件兒,腰間別了一排桃木釘,“這條里份有沒有特別的格局走向?”
我深吸口氣壓下緬古懷今的矯情,能做格局走向的位置也已了然于胸:“單單是這么看,和別的城市的老胡同沒什么兩樣兒。”
“四點一刻,天快亮了。”月餅摸了摸肚子,砸吧著嘴,“趕緊忙活完,找地兒吃東西。折騰一天一夜,上山下水的,餓死雜家了。老規矩,我打頭陣你殿后。要是有危險,我上你先跑。”
“滾!小爺我什么時候臨陣逃脫過?哪次不是奮勇殺敵,化險為夷?”我摸出軍刀擺弄著,抽著鼻子使勁聞了聞,“月公公,是不是心理作用?我怎么聞到一股子熱干面的香味兒?”
“早起的鳥兒有蟲吃。”月餅摸摸鼻子,嘴角揚著笑,嗓音很是磁性,“凌晨的武漢,忙碌一天的人們還在熟睡,為第二天的工作補充著足夠的體力。老里份的居民們,已經陸續早起,為著一天的生計奔波。如果說,黃鶴樓是武漢千年歷史的文化傳承。那么,一碗辣得通透的熱干面,則是武漢人民開啟美好一天的美食眷戀。”
“你大清早的模仿《舌尖上的中國》臺詞干嘛?”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心說月餅這是餓得五迷三道了?不能吧?
正胡思亂想著,里份深處傳出“叮呤咣啷”鍋碗瓢盆碰撞聲。路燈光亮所至邊緣,一條黑黑矮矮的影子,佝僂著身軀,推著半人多高的小推車,由遠及近緩緩走來——一位早起賣熱干面的老者。
推著面攤小車的老者,像是一位在黑暗中點燃光明的使者。沉寂熟睡的黑暗老里份,屋燈隨著他走過的腳步,依次亮了起來……
婦人們推開門,端著臉盆蹲在水龍頭前接著水。男人吆喝著打著招呼,開著粗俗的玩笑,匆匆洗了把臉。推著、騎著形形色,色的早點餐車,零零散散地走向里份口。奔往各自熟悉的小區門口、街道拐角,為了最簡單的生存希望,綻放最真誠的微笑,做出最可口的美味早點。
老人嘴里叼著根煙,“吧嗒吧嗒”抽著,枯瘦的雙臂青筋暴露,吃力地拖著面攤小車,笑瞇瞇地和擦身而過的男人們點點頭。
“李叔,這么一大把年紀了,沒子沒女的,還起這么早拼老命。”騎著電動拉面車的四十多歲光頭男子混不吝地調侃,“是準備給攢錢給我們找個李嫂么?”
李叔嘴里那根煙像是黏在嘴唇,上下擺動著笑罵:“臭小子,拉面別用隔夜牛肉!”
“放心吧!上次讓您老教訓了‘買賣憑良心,銀子多又新’,再不敢糊弄人啦。您還別說,這個月生意格外好。”光頭男子臉頰兩坨高原紅,此刻更是紅得冒血,“哥幾個都發財啊。”
“肯定比你賺得多。”男人們嘻嘻哈哈互相點著煙,打量我們幾眼,各奔東西。
唯有李叔,依舊不緊不慢地拖著車子,越走越近:“老了……不中用咾,手藝要失傳了。”
“好香啊。”湯料的香味愈發濃烈,引得我口水橫流,使勁咽了幾口吐沫,久違的民間煙火氣熏起的溫暖彌漫心頭,“這才是一個城市該有的樣子嘛。”
“小伙子,來碗熱干面么?”李叔把面攤車子推到我們身邊,就在里份口支起攤位,生火熱湯擺桌取面,各色調料整整齊齊擱置一排,“呵呵……四方封陰,石糯鎖邪,老手藝要失傳了。南曉樓,月無華,來碗熱干面吧。”
“你怎么知道我們名字?”我問了句條件反射情況下,等同于廢話的話。
“三錢情花粉、一分忘情水、五滴斷腸淚、還有什么……老了老了,腦子不好用了。”老者低垂著頭,稀疏的頭發遮擋不住大片老人斑的頭皮,“哦!對了!還有七片彼岸花,才能勾兌出最好的熱干面調料啊。”
“你是誰?”月餅微微瞇起的雙眼迸射出尖利的寒光,幾根桃木釘夾在指縫,“你居然懂情蠱的方子。”
“我?我姓李,是一個早就被遺忘的人。”李叔“呵呵”笑著抬起頭,雙手各端一碗熱干面,“吃吧!吃飽了,好上路……”
氣氛實在詭異,我瞬間不知該做什么,怔怔地盯著老者。更奇怪的是,他原本蒼老的面孔,像平靜的湖面丟進了一塊石子,皺紋如同蕩漾的波紋漣漪,一圈圈擴散,整張臉在逐漸改變,變成了另一副相貌。
直到——
當我看清他的模樣,那股已經忘記的寒冷,再次穿體而過,甚至連血液都凝固,牙齒忍不住打著戰:“你……你怎么會在這里?你不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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