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月落烏啼(八)
“孔先生,這件事,可以換人么?”月餅摸摸鼻子,緊抿嘴角,顯然是動了怒氣,“君子不強人所難。”
我心頭無明業火也是“噌噌”直冒。確實,第一件事,回字的四種寫法,雖說有難度,可是并不離譜,總歸有答案可用。但是,在江里釣一條昨天放生的金色鯉魚,這就太離譜了。
大海撈針再難,好歹針是死物,或許還有一絲機會。魚是活的,重回江水,一天一夜時間,早就不知道游哪兒了,難不成還在這兒張著嘴等我把它釣上來?
這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月餅之所以要替代我,十有八九準備用某種蠱術。依著他的手段,估計費些勁兒但不是什么難事兒。
尋思到這兒,我突然意識到某個忽略的問題:我和月餅,顛倒了順序。
第三件事情尚且不知,“回”字的寫法和釣金色鯉魚,卻是刻意為我們準備,并且能順利完成。偏偏,月餅接了第一件任務,我去做第二件。
這是一連串看似簡單卻暗藏玄機的邏輯推理。術業有專攻,如果是我做第一件事,兩件事會很順利地完成。出題者卻巧妙地利用了“月餅凡事都要搶在我前面”的心理,把異常簡單的事兒,變成了彼此天大的難題。
由此可知,孔亮所說的“恩公”,不僅智商超高,而且對我和月餅的性格習慣及其了解。就像桃花源的幻族陶氏、黃鶴樓的魘族王/八蛋徐勇健,布局預謀,已經對我們做到了“知己知彼”。若不是我和月餅應變及時,早就被他們“百戰百勝”了。
唯一不同的,“恩公”并沒有藏在暗處,而是有持無恐地挑釁,直接以孔亮為刀,明晃晃地戳向我們。
可見,這個人,自信到了膨脹的程度。從心理學角度分析,他的人生中必然經歷過很長一段受人鄙視的遭遇,通過努力隱忍獲得了某個領域備受尊重的成就。看似光鮮亮麗的表相,內心卻隱藏著極度扭曲陰暗、多疑嫉妒的隱性人格。
兩千多年前的姑蘇,那時還是吳國首都,曾經有個階下囚,非常符合此類性格特征——“臥薪嘗膽,三千越甲可吞吳”的越王勾踐。
這位自古以來以“勵志隱忍”著稱的諸侯,即位第三年,被吳王夫差大敗。第五年與范蠡入吳為人質,給夫差喂馬拉車,受盡屈辱。甚至品嘗夫差生病時的糞便,才博得信任,重返越國,勵精圖治。終于在二十四年,滅了吳國,逼夫差自盡,稱為春秋時期最后一位霸主。
看似勵志典范,卻在功成名就,大勢已定時,尋了個“莫須有”的原由,將首功之臣文種賜劍自殺。
而另一位名臣范蠡,早就看透勾踐本質:“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為人長頸鳥喙,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樂。”
勾踐滅吳,一說范蠡攜西施泛舟五湖,定居于西湖;一說改姓名為“鴟夷子皮”,經商積資,成為巨富,也就是后世商人推崇的“陶朱公”。
我之所以想到這些,看似不著邊兒的事。其實是這些年,經歷的事情實在太超出認知范圍,啥朝代的人和事沒遇到過?
就算是越王勾踐真在岸邊沖我們笑呵呵揮揮手:“南曉樓、月無華,寡人等候多時了。乖乖破解《陰符經》的秘密,待寡人掌握天下玄機,必將起兵一統天下。”
我和月餅充其量也就是故作震驚應個景兒,然而一點兒也不意外。
只是,被“釣一條金色鯉魚”難倒的我,沒有想到——后來發生的事情,居然……
“君子,言必行,行必踐。”孔亮夾了顆茴香豆丟嘴里,“嘎嘣嘎嘣”嚼得有滋有味,“該誰做的事兒,就是誰做。你和南曉樓,都是一諾千金,講規矩道義的人,不用我多說了吧?”
孔亮回絕月餅的話,有理有據,打斷了我的思路:“月餅,這事兒,你甭操心。別說一條金色鯉魚,就算是只千年王八,小爺也能把它釣上來。”
“嗯!好!”月餅認真點頭,雙手插兜,目光充滿信任,坐在船舷賞夜景。
我心說月公公,您就對我這么放心?好歹也趁著孔亮不注意,往江里扔個什么蠱,引來那條金色鯉魚啊?就這么踏踏實實坐著,算怎么回事?
瞅瞅香柱燒了五分之一,丹田處有股微微外涌的涼意,順著血液蔓延至四肢,手腳稍有些涼意,應該是“活祭交命”的詛咒開始發作了。
沒辦法,我硬著頭皮拎起魚竿,就是根普通的江邊嫩竹,入手油潤絲滑,隱隱有股棕油味兒。魚線是江南常見的編織絲綢所用幾縷蠶絲編成,白鵝翅膀拔下的羽毛做魚漂,釣鉤是繡描女紅的繡花針彎制。
這四樣釣具雖然不起眼,看似隨手準備,比不上高端釣竿魚繩,夜光魚漂、合金魚鉤,卻是不可多得的好物件。
浸泡棕油的竹子,韌性十足且分量極輕,握在手中能敏銳地察覺到輕微顫動,判斷是否有魚上鉤。蠶絲制的魚繩既有彈性又結實,受力耐泡,就算是大魚上鉤,奮力掙脫,只需順著魚勢,便能消磨魚的力道,絕不會被掙斷。鵝羽色白纖輕,如雪花落江,稍有波紋,既可察覺。至于江南飛針走線的繡花針,更是細若發絲,鋒利無比,魚若咬鉤,頃刻便鉤尖刺唇,深入肉中,斷斷不能掙脫成豁嘴游走。更妙的是,不會傷及魚嘴外唇,燒魚做菜,極具美感。
就像“梅蘭竹菊”被稱為“四君子”。這四樣兒釣具,也有個很雅的稱呼——“春花秋月”。取意于“春竹”、“蠶花”、“秋羽”、“金鉤”。
可惜的是,隨著科技越來越先進,各類器物愈發昂貴花哨,釣具也成了釣友們相互炫耀、彰顯財力的資本。看似簡陋卻蘊含風雅的“春花秋月”,早已無人知曉。
不知是時代之幸,還是傳承之哀?
這四樣兒取之自然,暗含“金木水土”,用此釣魚,最是鮮活。生“火”入鍋,則成了五行相生的格局。烹炒燒燉,魚肉肥美,魚湯濃白,唇齒留香,鮮氣通透,怎是一個“好吃”可以形容?
“孔亮所說的‘恩公’還挺有見識,能擺出這幾樣東西,就不是凡人。可惜是敵人不是朋友,要不然真可以喝幾杯聊聊天,也算有興趣。”這么想著,心情暢快了不少。
月餅常說,我在任何情況都能保持一份莫名其妙的“迷之輕松”。至于怎么釣金色鯉魚,“車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還有五分之四香柱的時間,總是能想出辦法。就算實在沒轍了,月餅也不能眼睜睜看著我詛咒身亡、斃命江畔,對不?
我擔心個鳥!
收拾好釣具,盤腿兒坐下,正要甩竿入江,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好像少了一樣東西。
最關鍵卻最容易忽略的東西!
“孔先生,魚餌在哪兒?”
“沒有魚餌。”
“你耍我玩呢?”我是真得火大了,差點把魚竿掰斷,又實在不能對一個老頭說得太難聽,“你要再年輕二三十歲,我能讓你往后余生,只能抱著魚竿泡江水里吐泡泡!”
“孔亮,你這么大歲數,我們不好意思做什么,別倚老賣老。”月餅把三枚桃木釘整整齊齊擺在船舷,又從背包里掏出一截蠟封的竹筒,“陪你玩了這么半天,耐心是有限度的。”
“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孔亮拇指、食指捏起茴香豆,鑒別珍珠般專注盯著,“南曉樓,魚餌是什么,你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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