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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五章 夜半鐘聲(二)


“自從劉易道撈上金盞,青山灣暗藏帝王冢的消息早就傳遍江南。”寒山左手拇指搭著中指,默默算計片刻,“有一則傳說,吳王闔閭死后,夫差為其建疑冢三處,最有名的當是虎丘劍池那座。闔閭生前愛劍,夫差將三千名劍為其殉葬于真墓。其中,有一柄劍,削金斷玉,鋒利無比。更神奇的是,此劍頗具神性,可映照世間妖物,凡人的前生今世,名曰‘辟邪’。這一千多年,尋劍人不計其數。據說,諸多文人騷客,看似游歷江南,實則為尋辟邪,并將線索隱于詩歌詞賦……”

        “話說不明白能憋死人啊。”拾得怎么也想不通辟邪劍、劉家父子、提親、素衣之間有什么聯系。

        “也許是我想多了。”寒山整整衣衫,背負雙手信步而行,“青山灣封湖,這可是少有大事,湊個熱鬧去。”

        倆人這么聊著天,早過去大半個時辰。一路賞景嬉戲,接近傍晚,才到青山灣。路上雖已想到些許情景,直至親眼所見,方覺震撼更甚。

        青山灣旁起碼站著三五百人,人聲嘈雜好似趕集,人手一柄火把。遠遠望去,倒像是一片火海,把青山灣映得赤紅如血,就連夕陽燙紅的湖面粼粼波光,都黯然失色。

        每一張被火把燒紅的臉,充斥著貪婪、熱切、興奮、期盼諸多神色。個子高的聒噪著湖中場景,個子矮的踮腳探首干著急只恨爹媽生時下短了材料,女人們嘰嘰喳喳不顧男女之嫌挺胸扭腰往前擠。孩童們在大人腿間老鼠般竄來竄去、追逐打鬧,多少為這片欲望充斥的場所添了幾分童趣。

        “還想撈幾條魚給你母親燉湯喝。”拾得大感遺憾地撇撇嘴,“這么多人,別說是魚,就算是條蝦米,也剩不下了。”

        “佛曰,世間皆苦。如此看來,不過是名利欲望。”寒山臉上浮現出十八九男子不該有的悲憫,修長的雙眼掠過一抹茫茫白光,“僅僅一個傳言,就引出愚人無數。若真是金山銀山,這些人頓時化成野獸,撕咬爭斗,哪還有什么人性倫常?”

        拾得領會不到寒山話中之意,站在人潮后面,四處找著素衣。正在此時,湖邊炸鍋似得一聲吼叫:“祭湖開墓!”

        這四個字好似一塊山崖墜落的巨石,砸入平靜如鏡的湖水,激起千萬層白雪似的波濤,由前及后層層堆疊,直至席卷整片人潮。震得遠山夜棲鳥群,都驚得撲棱飛起,烏壓壓遮蓋青灰色天幕。

        湖邊,響起絞木齒輪“吱吱嘎嘎”咬合聲。人潮向后退了三五丈,十二個青壯男子弓著身子,背負樹皮擰成手腕粗的“呼唲嗨呦”喊著號子,將一座臨時搭建的木制高臺,沉重緩慢地拉起。

        夕陽灑干了最后一絲殘光,終于墜落層層疊嶂的遠山,任由黑暗肆虐大地。火把爆裂的火光愈發明亮,刺得眾人眼珠生疼。

        木臺,在雷暴般嘶吼聲浪中,根根木柱顫抖緊繃,“砰”的一聲悶響,聳立于眾人瞇眼端望的視線里。

        這座木臺足有三丈多高一丈余寬,臺中豎著一根木柱,垂掉著一片毛茸茸白晃晃的東西。

        “劉易道說得沒錯!果然是只狐妖!”

        “你看,狐妖長了八條尾巴。知道不?長到九條,就成了狐仙,專門吸吮男子精血。”

        “真沒想到,那么漂亮的女子,居然是狐妖?”

        “我早就看出她不是個好貨!走路恨不得把屁股扭上天,那雙媚眼見男人就拋。”

        “老話說得沒錯,貌美多妖孽!聽說讓夫差亡了國的西施,也是個狐媚子化作人形。”

        拾得、寒山二人聽得眾人議論紛紛,也不好多問,運足目力望著高臺,雙雙倒吸一口涼氣。

        臺上,左右各立尺余粗的木柱,看紋理似乎是桃木,最是鎮邪祛祟。桃木中間,捆著一只足有兩人高的碩大白毛狐貍,潔白似雪的皮毛凝涸著烏黑色的血漬。潮濕的夜風獵獵作響,八條白色狐尾好似雪浪連綿起伏。兩條狐爪左右斜豎懸起,被手指粗細的鐵鏈緊緊勒進腕子,殷紅的鮮血“滴答滴答”落在木臺。

        “各位鄉親父老,在下實乃獵妖師,遍尋江南,終于找到這只孽畜。”劉易道站在木臺左側,手執鐵簽放在炭火盆里炙烤,“坊間傳言,劉家世代盜墓,純屬無稽之談。可憐小兒不幸,母親死于難產,老夫一時疏忽,導致尚在襁褓的孩兒,中了這只孽畜的妖氣,變成這般模樣。今日,既為民除害,也還得劉家清白。”

        話說到這兒,劉易道面色悲戚,硬擠出幾滴眼淚。劉鳳然站在木臺下,抬著麻臉揮舞鴨掌似的手掌,神色頗為正氣凜然:“阿爹莫難過!孩兒雖殘疾,獵妖初衷從未改變。今捕獲孽畜,值了!”

        “好!”

        人群被父子倆大義凜然、忍辱負重的豪氣感動,紛紛豎起大拇指喝彩。感情豐富的女子們,捏著袖角擦拭眼淚,交頭接耳劉家父子的義舉,只恨早生了幾年,否則必嫁入劉家,以續獵妖師香火。當然,劉家偌大家產,是她們主要討論的內容。

        “真有狐妖?劉家……居然是獵妖師?”拾得心中疑惑,可是這么大一只八尾白毛狐貍綁在臺上,又不由得不信。

        “你可見到素衣?”寒山雙眉緊鎖,冷峻的面龐籠了一層凄冷月芒。

        “這么多人到哪兒尋得?素衣見不得血,該是……”拾得話音未落,只見劉易道從炭火盆里抬起鐵簽,將燒紅的簽條狠狠攮進白狐毛茸茸的胸口。

        雖然人聲嘈雜,木臺甚高,眾人似乎都聽到了“嘶嘶啦啦”的皮肉焦糊聲。原本一動不動的白狐,“嗷”的厲叫,奮力掙扎,捆綁前臂的鐵鏈繃得“咯咯”作響,八條狐尾根根豎起,就連木臺都隨著震動,四根臺柱“吱嘎”搖晃。劉易道將簽條丟進炭盆,從懷中取出一張畫滿紅色符號的黃表紙,蘸著狐血貼在白狐額前,嘴里念念有詞。

        一籠白光從白狐周身蓬起炸裂,頃刻消失無蹤。

        那只白狐又是幾聲厲叫,只是叫聲越來越微弱,終不可聞,止住掙扎。

        “到底是捉妖師,今兒算是開了眼界。”

        “皮毛子剝了,說不定能抵方圓百十里徭役稅賦。”

        “你懂個屁!但凡妖物,都結有內丹。那才是價值連城的稀罕物兒。”

        圍觀百姓各個面色潮紅舔著嘴唇議論紛紛,被這殘忍血腥的場景刺激的興奮不已,就像他們親手炙烤狐妖,享受著施暴的異樣快感。

        “拾得!”

        “嗯?”

        “不論發生什么事,不要有任何舉動!”

        “我雖然喜好打抱不平,可是總不能對一只狐妖起同情心吧?你想多了。你說,這狐妖幻化的是誰家女子?平時也沒留意。”

        “我……”寒山欲言又止,嘴角微微抽搐。

        “四日前,王安撈上這方石碑……”劉易道把鐵簽放回炭盆,瞥了眼奄奄一息的狐妖,把貼在雙眉之間鎖固精魄的黃表紙加了幾道,“上刻碑文哪里是什么帝王冢?而是狐妖修煉藏身之處。諸位不知,但凡妖畜,初化成人形,必將來歷去向刻于石碑,是為‘人間貼’,類似于生辰八字。李先生識得,暗暗通報。在下根據碑文內容,終于尋得狐妖藏身人家,假意提親,辨出狐妖真身。”

        “寒山,他說什么?”拾得努力理解著劉易道話中含義,忽然全身僵立,又狠狠顫動,額頭冒出成片黃豆大小的汗珠,“素衣!那只狐妖,是……是……是……”

        “兄弟!拾得!你聽我說!”寒山死命抱住拾得,“現在,木臺上,是狐妖,不是素衣!你若情急用事,便是與數百人為敵,便是挑戰世間人倫!”

        “素衣絕不是狐妖。”拾得眼角瞪裂,淌出兩行血淚,“她……她怎么可能是……必是劉易道提親不成,暗中做了手腳。我要救她。”

        “沒有人會相信咱們。”寒山被拾得拖拽摔倒在地,依然死死抱著拾得雙腿。好在眾人都在目不轉睛地望著劉易道以各種稀奇古怪的方式施虐狐妖,根本沒人注意到人群后面的他們。

        拾得血紅的雙目映著兩團掙扎的白色虛影:“沒人相信,那就把他們通通殺死!死人,就無所謂信與不信!”

        “我因聰慧引得書院學生猜忌,倍受侮辱,與你訴說心中苦悶,世間有人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惡我、騙我、如何處治乎?”寒山掙扎起身,板著拾得脖頸,強行把他的視線從木臺上的妖狐移開,“還記得你是如何寬慰我么?你說,只要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幾年你且看他。況且,任何妖術,也不能把人變成這么大一只白狐……素衣,真的是……”

        “住嘴!”拾得赤紅雙眼,沙啞著嗓子,一步步拖著寒山,奮力前行,“素衣是個好女子,她有父母。就算她是白狐,這十多年也沒聽說狐妖害人的傳聞……”

        話音未落,人群中,中年男女“噗通”跪地,嚎啕大哭:“此妖狐早已奪舍小女身軀……可憐的孩兒啊!劉先生,為素衣報仇!”

        正是前幾日,正氣凜然將劉家提親痛罵出門,如今卻將劉易道視為英雄的素衣父母。

        拾得怔住了,嘴角哆嗦著,困惑地停住腳步:“他們……他們是……他們怎能……”

        “拾得,人對異族,既恐懼又想探究不死不滅的玄妙。但是對異族,只有殺戮從未有過憐憫。千百年,此等傳聞還少么?縱然是父母又怎樣?”寒山爬起身,強拽著拾得遠離人群,“這么多人,憑你一己之力,又能做什么?”

        “兄弟,那是……那是……素衣啊!不行、不行、不行……”拾得茫然呆立,眼角涌出一層水霧,遮住了眼睛,遮住了高臺,遮住了天地。

        終,模糊不清。

        唯有,那只受盡凌虐奄奄一息的白狐、劉易道父子抽動嘴角獰笑、百姓們貪婪興奮的眼神,愈發清晰。

        “寒山,我好恨!恨自己無能為力,恨眾生愚昧無情!若惡以殺為手段,便以殺止殺!”

        “殺人很容易,救人很難。兄弟,余生陪我,啟迪民智,感化民心,方能讓世間不受劉易道此等蠱惑,少些殺戮,多些良善。”

        “你要做什么?”

        “我要在那里建一座寺,鑄一口鐘。”寒山雙目似無邊黑夜最亮的星辰,遙指東方連綿起伏的群山,“以佛法感召世人,以鐘聲警醒眾生。”

        “我們還要做一件事。”拾得深邃瞳孔閃爍著木臺跳躍的火焰,“還素衣清白。”

        兩個少年——轉身,再無駐留;唯有,熱淚千行。

        何為佛?

        何為魔?

        人也好,妖也罷。

        佛魔,皆在,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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