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 夜半鐘聲(十二)
我緊繃著身體,握著軍刀的右手指節“咯咯”作響,使勁咽了幾口吐沫,似乎只有這樣,才能緩解極度驚恐的視覺沖擊。
草叢里,影影綽綽亮著兩顆葡萄大小的紅色圓點,忽開忽合,懸空留下幾團殘影。
我心里一凜:“反派現身前,整這些沒完沒了花里胡哨的東西干啥?就不能痛痛快快來個正面對決么?剛解決了蠱鴉,又冒出這玩意兒。瞅這眼珠子,怕不是狐貍還是黃皮子?”
“嘩啦啦”雜草作響,亂草中探出長滿紅色絨毛噴著團團白霧的尖鼻子,拱出足有排球大小的狐貍腦袋。
繼而,才是足以挑戰視覺恐懼最極限的景象。
那只狐貍抬起成人胳膊粗細的前足,從草叢里探出半個身子,赤紅色狐毛如同波浪起伏,散發出一股略帶腥膻的奇異香味。我這才發現,狐貍體型異常巨大,如果雙腿直立,和我差不多高。
我心說這得多少年才能長這么大?就算破不了吉尼斯世界紀錄,在《聊齋》里也是妥妥的主角吧?
“吱吱”幾聲嘶叫,狐貍張開嘴,上下兩排黃褐色獸牙黏連著渾濁的涎水,血紅色舌頭布滿細細密密的白色小肉球,像是舌頭長滿了膿包。夜色極為昏暗,我只能看個大概,卻覺得那堆肉球既惡心又有些奇怪,倉促之下來不及多尋思,軍刀橫舉胸前,抽空瞥了一眼,月餅正對的那堆草里,也爬出一只體型稍小的巨狐。
“動手?”
“舌頭……好像在哪兒見過。再等等。”
月餅也注意到狐貍舌頭了?
“吱吱”,站在我面前的狐貍抽著鼻子,喉嚨里擠出的聲音愈發凄厲,月餅應對的那只狐貍也發出同聲調嘶嚎。這種叫聲完全不像是野獸面對獵物或者敵獸的恐嚇聲,倒像是……
怎么說呢?像是野獸回窩發現伴侶不見了,窩邊殘留著些許血跡,漫山遍野遍尋不著,悲傷絕望的哀嚎。
在兩只狐貍的嚎叫中,我和月餅夾在中間,似乎是阻礙它們團聚的惡人。
突然,兩只狐貍同時噤聲,毛茸茸的耳朵支棱著左右搖擺。隱隱約約,極遠處傳來類似于朗誦佛經的女聲。
就在這時,我注意到月餅細長眼中閃過一絲訝異,尋聲盯著女聲傳來的方向,像被點住穴道,就這么僵住了!而且,那兩只巨狐,也半立著頓住身形,若不是狐毛隨風扇動,活脫脫兩個狐貍蠟像。
難道這是某種能控制心神動作的咒語?為什么我沒有反應?
“月……”我話還沒說完,月餅卻做了一個很奇怪的舉動——抬起雙手,伸出食指,面對著我,插向耳朵。
饒是我和月餅多年出生入死、擼串冰啤的默契,一時間也沒明白他要干什么。
“堵住……”月餅遞過來兩根桃木釘,“快!”
我懵懵地接過桃木釘,心說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耳朵堵住了,怎么聽聲辨位大戰人狐?想雖這么想,我多少明白這事兒和李晏嘟嘟囔囔念經有關,再沒多問把桃木釘捅進耳朵。還別說,釘尖的粗細剛好能卡進耳洞碰不到耳道,塞得還挺嚴實,就是嗡嗡作響有些不舒服。
我冒出一個很不合時宜的念頭:“月餅平時是用桃木釘掏耳朵吧?”
至于形象,確實有礙觀瞻——好大的腦袋兩側,橫著支棱出兩根細長木棍,背著鼓鼓囊囊背包……這要讓二半夜爬山的路人瞅見,說不準能當成外星人或山鬼樹妖,嚇死倆仨的。
書歸正傳——
月餅見我塞好桃木釘,微微點頭,應著女聲傳來的方向,深吸了口氣,嘬唇發出一連串古怪的聲音。
從遇到孔亮直到這會兒,接連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我的腦瓜子嗡嗡的越來越遲鈍,正奇怪著月餅類似于吟誦的音節為什么和藏在暗處的李晏語調那么相似?突然意識到,明明堵住耳朵,怎么還能聽到聲音?
就在這時,眼前一幕奇異的景象,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隨著李晏更為怪異的聲音傳來,林間成片的野草,像是被一股夜風吹拂,“唰唰”作響,如波濤般此起彼伏,遞次向我們傾斜。與此同時,草叢里“悉悉索索”作響,時不時一掠而過小獸、蟲豸爬行撲騰的蹤跡。
月餅微微瞇起雙眼,提高聲調,連串念出稀奇古怪的……咒語?
我模模糊糊看到他的全身似乎聚起一團薄薄的滾圓霧氣,“嗤”的一聲漏響,那團氣體像是被針戳破的膨脹氣球,傾瀉而出。以我們為圓心的周遭野草,如同狂風掠過,迅疾地向四周蔓延,迎著野草叢撲了過去。
當兩片野草如同海浪碰撞交匯,相抵觸的邊緣,形成一道近乎筆直的分割線。草莖糾纏撕繞的嘈雜聲、蟲豸小獸逃竄的嘶叫聲、月餅和李晏音節奇特的咒語聲,相互交融排斥、碾壓擠榨……
我身處其中,如同洗澡側頭被花灑灌了滿耳道的水,“嗡嗡”重響,隨即頭暈目眩,勉強運力雙足,才不至于跌倒。
我使勁甩甩頭,索性把桃木釘從雙耳拔出,才略微清醒。忽然,我想到一件事,連忙揮起軍刀,站在月餅身側,注視著一左一右兩只人狐。
那兩只狐貍依舊呆呆地半立身軀,狐毛似乎時而赤紅、時而泛白,滾圓的狐眼也忽大忽小。我提防著狐貍襲擊月餅,多少明白了七八分——當月餅的聲調高過李晏,狐貍就會稍稍安靜;反之,異常暴躁。
也就是說,月餅和李晏類似于武俠小說里兩個高手比拼內力,用聲音展開一場肉眼不見的無形對決。
這場沒有硝煙、血光的戰斗,更加兇險萬分。因為,他們倆吟誦的,是蠱族秘傳幾千年的“驅獸咒”。
上古時代,黃帝與炎帝兩個部落聯手,與九黎之君蚩尤交戰逐鹿,史稱“逐鹿之戰”。在這場后世口口相傳,近乎神話傳說的慘烈戰役里,相傳蚩尤率領“獸身人語、銅頭鐵額的八十一兄弟”,口念咒語,驅使猛獸大軍,幾乎擊潰炎黃部落。
直至“冀州之野”的最終決戰,黃帝召喚有翼的應龍,水淹蚩尤軍隊。蚩尤請風伯、雨師相助,一時風雨大作,黃帝軍隊再次陷入困境。危急中,黃帝只得請下天女女妭阻止風雨,天氣突然晴霽。黃帝趁勢反擊,大敗蚩尤部落,由此開啟了中華五千年文明的序幕。
戰敗的蚩尤部落,逃至西南群山分散而居,漸漸形成了控蟲獸、煉草木的神秘蠱族部落。幾千年來,蚩尤部落的秘術失傳七七八八,只有神秘的蠱術和煉蠱必需的“驅獸咒”得以流傳。
月餅曾和我簡單聊過,驅獸咒沒那么玄乎,也就是施咒人運用精神力發出某種能和動物昆蟲形成共鳴的聲音。
這種說法,我倒是很好理解。人類的聽覺頻率范圍在20-20000赫茲之間,許多生物都可以聽到超出20-20000赫茲范圍的聲音。低于20赫茲的聲音稱為“次聲波”,大象、鯨魚等生物能聽到;高于20000赫茲的聲音稱為“超聲波”,蝙蝠、海豚諸多生物能聽到。
世界上最孤獨的鯨魚愛麗絲,聲音頻率在52赫茲,正常鯨魚的頻率只有15-25赫茲。以至于愛麗絲無法和其他鯨魚交流。這件趣事和本書無關,不多詳介,有興趣的讀者朋友可自行查詢。
“驅獸咒”,大概是使出吃奶的勁兒模仿生物叫聲,調整聲帶達到不同的赫茲頻率,由此溝通、控制各種生物。
當下情形,是月餅察覺到李晏用驅獸咒控制人狐形成某種不可預測的事,立刻用驅獸咒阻止。我的聽力還算不錯,上大學考試給月餅傳紙條,也能敏銳地聽到監考老師悄然而至的腳步聲。奈何沒長一雙狐貍耳朵,也就兩人開始斗咒時略有不適,這會兒倒沒什么不舒服。
我拎著軍刀盤算,如果尋著聲找到李晏,一刀捅過去,啥事兒都解決了。又掂量掂量,方旭東好歹是“萬蠱之王”,李晏這么明目張膽地催動人狐,算準了我不是方旭東對手。
“媽的,這個婊子!傷害性不高,侮辱性極強!”我心里暗罵一句,假裝不動聲色,挺胸昂頭,貌似豪邁地給月餅掠陣。
這些年,無論多么兇險的處境、強大的敵人,月餅始終是勝利者,使我早就形成了“月餅不會失敗”的潛意識。再看兩人音浪交抵的邊緣,逐漸向李晏的方向傾斜。那兩只狐貍,雖然偶爾暴躁,卻也越來越安靜,更是放心——月餅已經占據了上風。
心里松快許多,諸多謎團也大致有了答案,雖然不至于讓我悠閑地點根煙,倒也有心思聽聽驅獸咒。
月餅和李晏的聲音時而高亢、時而低沉、時而急促、時而緩慢,節奏感極強。咒語中的每一個字,雖然是蠱族密語,對于我來說,無異于“海難流落海島遇到土著原始部落,嘰里呱啦啥也聽不懂”,但是卻能聽出每個字都精準地卡著音符。也就是說,驅獸咒是以曲調的方式施展。
越聽,我越覺得不對勁:“這調子咋這么熟悉呢?”
再細細聽,也不知是驚喜還是恍然大悟——這調子不就是廣西那一帶少數民族唱的山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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