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徐家又是不一樣的模樣。

相比裴家鬧哄哄又讓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樣子，徐家倒是顯得十分歲月靜好。

羅媽媽走后，廚房就送來了吃的，都是懷儷素日里愛吃的東西，臘花梅球兒、萌芽肚胘、白曬荔枝、茭白鲊、銀絲肚、筍焙鵪子還有一大碗番茄牛肉馎饦。

徐沖父子二人也沒離開，留在懷儷的房間陪著懷儷一起用膳。

父子倆這兩日也沒吃什么東西，懷儷突然暈倒，他們心里焦急，哪顧得上吃喝？現在看懷儷醒來倒是胃口大開，不過也沒顧著自己吃，而是先給懷儷夾著菜。

桌上菜色很多。

都是懷儷平日喜歡吃的。

但懷儷剛剛醒來，胃口不大好，眼見自己面前的空碗快被他們堆成小山樣子了，忙出聲阻攔：“阿爹、阿瑯，你們別只顧著我，我自己會吃。”

徐沖看她那只碗的確放不下了，倒是沒再堅持，不過還是給懷儷盛了一碗馎饦讓她先填飽肚子。

時下有冬餛飩年馎饦的講究，意思是冬至吃餛飩除夕吃馎饦，但徐家沒那么多規(guī)矩，向來是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什么時候吃就什么時候吃。

懷儷平日就好這一口馎饦，加上番茄新鮮爽口，再放上幾塊家里廚房特別腌制的醬牛肉，即便是胃口再差的時候也能吃上一小碗。

盛情難卻。

而且懷儷也的確有些餓了，還有些懷念家里這一口味道。

家里廚房幾位媽媽都是她爹特地從外面給她高價請回來的，徐沖自己在吃的上面從來不怎么顧忌，一口熱湯一塊面餅就著也能吃，但對自己這位寶貝閨女卻是樣樣求精要細，家里廚房幾位媽媽幾乎是涵蓋了各個菜系，什么都會做。

前世懷儷嫁到裴家的時候，這些媽媽也跟著懷儷過去了。

她們都很忠誠，只可惜最后一個個都被陳氏想方設法討要過去，最后又不知道被陳氏轉手送給了誰，那時懷儷并不肯，這些媽媽自幼照顧她，她有感情。

可裴又銘也說到了她的面前。

他說這是哄母親的好機會，又說不過幾個媽媽，日后他再替她找便是，她其實并不想要再找，即便再找也是不一樣的，可為了裴又銘，她還是示了弱。

可示弱的結果就是自己身邊人一個個都被陳氏要了過去。

“怎么了？”

徐沖就坐在她對面，見懷儷拿著湯勺卻一直不吃，不由皺眉，“是不是不合胃口？我讓人重新給你去做�！彼�說著就要喊人去廚房吩咐。

徐瑯也看著她，目露擔憂。

還好懷儷及時反應了過來：“沒有不合胃口。”

怕阿爹和阿瑯擔心，懷儷收起心思，在他們的注視下先喝了一口番茄湯。

熟悉的湯底果然爽口。

即便懷儷剛才再沒胃口，這一口下去也仿佛活了過來，不由又喝了一口。

父子倆見她終于肯動筷了，終于松了口氣，他們也相繼吃了起來。

懷儷先喝湯，又吃了一筷子馎饦一片牛肉，舊日的口味讓她食指大開，懷儷不由又多吃了幾筷子，想到番茄是誰送來的，她又開口詢問：“霍姨最近在燕京嗎？”

徐沖吃著東西含糊道：“不知道，我也沒見過�！�

徐瑯倒是接過話：“我前陣子看到霍姨了，不過她說最近要去蘇州走一趟，估計要過陣子才回來�！�

懷儷點點頭。

她記得前世這個時候霍姨的確是不在燕京的，只是不知道去了哪里，左右她回來的時候，家里已經出事了，她也已經嫁給了裴又銘。

霍姨是阿爹早年從人販子手上救下來的。

她原本是富商之女，因家中就她一個女兒，又無兄弟，家里舍不得她出嫁便給她招了個女婿。這贅婿起初也是老實本分，卻在霍姨懷孕之際逐漸掌了家里的權，仗著霍姨那時大著肚子不易，更是一點點吞并了霍家的產業(yè)，等霍姨反應過來的時候，家里的那些管事掌柜不是被人趕走了就是被他收攏了。

后來那人越發(fā)猖狂。

不僅帶女人進霍家，還想逼死霍姨。

霍姨自知生產之際便是她沒命之時，索性逃離了霍家，打算到外面找到她父親的舊友再想法子挽回霍家的根基，可她的命實在不好，大著肚子離開，先是沒能保住孩子，后來更是在虛弱之際被人販子盯上。要不是阿爹那時正好路過救下她，恐怕以霍姨那樣的烈性現在早就香消玉殞了。

后來霍姨在阿爹的幫襯之下重新拿回了霍家的基業(yè)，又把她那個夫婿送進牢獄。

這些年霍姨的生意越做越大，前些年更是把根基埋到了燕京城，燕京城現在一些受人追捧的鋪子背后都姓霍。

懷儷現在吃的這個番茄也是她從海外運來的，番茄現在還不流行，價格也貴，都得從外頭運輸進來，但徐家一直沒缺過。

霍姨對阿爹心存感激，對她跟阿瑯也極好。

每次有什么好東西都緊著她家送過來。

不過懷儷忽然提起霍姨，卻是因為霍姨前世對阿爹的情愫，她也是后來才知道霍姨竟然愛慕阿爹，其實這并不奇怪，阿爹救過她的命，為人又正直，長得也不錯，霍姨會看上阿爹并不奇怪。只不過她阿爹的那點心思……不知道是不是還放在她生母那邊？

懷儷其實并不希望他還記掛著她生母。

若是可以的話，她是真的希望阿爹能跟霍姨在一起，前世霍姨為了阿爹終身未嫁，連個孩子都沒留下，把所有的愛都給了她和阿瑯，甚至在阿爹死后一下子蒼老了許多。

阿爹與她生母分開之后就孑然一身，這么多年冷冷清清的連個能陪伴說話的人都沒有，這輩子她希望阿爹好好活著，活得長久，身邊也能有個知冷知熱的人陪著。

只不過感情一事，旁人是不好插手的。

而且現在也不是說論感情的時候，還有更重要更緊要的事等著他們去做呢。

懷儷沒有立刻開口。

看阿爹和阿瑯的樣子就知道他們這兩日沒怎么吃好，她也慢慢吃著碗里的東西，偶爾拿著公筷給他們夾點吃的。

她吃了一碗番茄馎饦，又吃了幾顆爽口的臘花梅球兒便吃不大下了，她放下手里的銀箸，拿起一旁的帕子抿唇。

父子倆倒是吃了個底朝天。

懷儷并沒催促，她就靜靜坐在一邊看他們吃飯，只有失去過才知道能夠這樣看著家人吃飯也是一件幸福的事。

直到父子倆把最后一點東西都吃完才放下了手里的筷子。

徐瑯和徐沖身上都有軍人的習性，不浪費一點東西，再難吃也會吃完，在這一點上，懷儷卻是遠遠不如他們的。

看阿爹又給自己倒了碗茶大口喝著。

懷儷的飲食偏甜，徐沖還是吃不慣，等茶水入口倒是緩了不少。

懷儷問他：“還要嗎？”

“不用�！毙旄笖[手，他心里壓著的一樁大事已經解決，正心情舒暢，放下手里的茶碗就沖著懷儷朗聲笑道，“乖囡你好好休息，我和你弟弟就先不打擾你休息了�！�

他還想出去跟兒子商量下怎么神不知鬼不覺地去報復裴家，敢跟他徐沖的女兒退婚，他豈能輕易放過他們？

讓羅媽媽去還庚帖只是他的第一步。

他不可能就這么算了。

徐瑯剛才收到父親的眼神指示，自然知道要去做什么，他心里激動，勉強壓抑自己的心情跟著說了句：“阿姐好好休息，我回頭給你買好吃的回來！”

父子倆說著就要起來，卻被懷儷阻攔：“你們先坐，我還有話要與你們說�！�

以為她還有事交待，父子倆忙又坐了回去，等懷儷開口。

懷儷給兩人各倒了一碗茶，然后看著徐父問：“我昏迷前曾囑咐阿爹去宮里跟陛下請罪，阿爹可曾去了？”

她心里是知道的，上輩子父親就沒進宮，起初是因為她昏迷的緣故，后來又因為跟裴家鬧了起來，陣仗太大，最后鬧得沸沸揚揚，就連宮里都驚動了。

直到裴又銘回來。

可那時已然晚了。

陛下當時什么都沒說，事后卻連拿了數個理由發(fā)作了父親，先后褫奪了父親的虎符、官職以及誠國公的爵位，最后還把父親趕到了御馬監(jiān)。

御馬監(jiān)是由宦官統(tǒng)治的二十四監(jiān)中的其中一監(jiān)，主要是職掌御馬，養(yǎng)馬、馴馬以及統(tǒng)領由御馬監(jiān)組成的禁軍。

父親這輩子最看不起的就是宦官，怎么能忍得下這口氣？

去的當日就跟那邊的掌事太監(jiān)鬧起了矛盾，偏偏不巧，那御馬監(jiān)的掌事太監(jiān)跟陛下身邊的馮大伴交好，通過馮大伴的嘴，事情立刻傳到了天子的耳中，彼時天子本就不滿父親，因為這件事更是再次震怒，又把父親趕到了五城兵馬指揮司當了一個最低賤的城門吏。

懷儷端坐在椅子上，她面上神情平淡冷靜，可那雙無人看到放在膝蓋上的手卻緊緊攥著手心下的衣料。

“……還沒�！�

徐父面露尷尬，手放在腦后抓了抓。

他本來是想去的，但裴家突然要退婚，緊跟著懷儷就暈倒了，他心里著急，哪還想得到別的？何況陛下也一直沒派人來傳話，他也就當作沒事了。余光瞥見懷儷蹙眉，知道她這是在擔心，徐父忙說：“你放心，為父明日就去見陛下，給他磕頭認錯！”

又安慰懷儷：“乖囡別怕，為父跟陛下從小一起長大，陛下決計不會聽那些小人的話�！�

他倒是一點都不擔心，也不覺得陛下真的會懲戒他，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戰(zhàn)場上的事瞬息萬變，怎么可能全部按照吩咐來？何況他最終還是打贏了勝仗，雖然這次的確驚險了一些，差點出事，但想必陛下還是會掛念舊情和他的功勞。

上輩子到事情發(fā)生之后，父親才真的相信陛下是真的動了怒，因此此刻見父親這般想法，懷儷也不覺得奇怪，她很清楚如果不是她開口讓父親去請罪，恐怕父親連宮里都不會去。

無聲嘆了口氣。

懷儷開口問他：“父親覺得裴家這次為什么急著跟我們撇清干系？”

徐父一愣，回過神后想也沒想就沉著一張臉不悅道：“那能因為什么？當然因為他們骨子里就不是什么好東西，眼見這次彈劾我的人多了，生怕連累他們，當然急吼吼要跟我們撇清干系了！”他說起裴家就一肚子的氣，“當初求著要你嫁過去的也是他們，現在倒好，也虧得提早看清了這家人的真面目，不然還不知道你以后嫁過去得吃多少苦受多少委屈�！�

只要想到自己的乖囡有可能被陳氏欺負，徐父心里就一肚子火。

懷儷看身邊父親怒氣沖沖的模樣，不禁想起上輩子自己吃的那些苦，也想起阿爹在知道她吃的那些苦時是多么自責多么難過，那么驕傲一個人，從來就沒跟誰低過頭，卻在她的面前弓起脊背低了頭。

那天他走的時候整個人就像是蒼老了十多歲。

那個意氣風發(fā)、桀驁不馴了幾十年的男人第一次生出懊悔的心情，他懊悔自己落到這樣的地步害得女兒在婆家吃盡苦頭，而他卻連改變現狀的本事都沒有。

再后來阿爹為了她去討好那些他以前看不上的人。

懷儷記起有次她出門竟然看到阿爹給人牽著馬，她的阿爹為了她，為了想讓她過得好一些，被他們當做狗一樣使喚，為得就是想換來一些晉升的機會，好讓陳氏忌憚不敢再這么欺負她……指甲緊緊掐著手心里的皮肉，疼得她都快要叫出聲了，最后還是被她強忍著吞了回去。

既然她回來了，就不可能再眼睜睜看著父親再次落入前世的慘況，這輩子她一定要規(guī)避前世那些事，護住父親和弟弟！

她不想要什么榮華富貴，她只要父親和弟弟平安無虞，好好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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