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忘寒宮外，公子蓮生與守門的宮女打了個問詢，便直登大殿拜見紫蘇姑姑。紫蘇姑姑得了通報，坐著歩輿姍姍來遲。公子蓮生環(huán)視一周，只見自己和洛薊早換上了棉袍狐裘與豹氅，那紫蘇姑姑與眾宮女卻是或棉麻或紗絲的單衣，不得不服。

        “紫蘇姑姑！”公子蓮生抱拳施禮道：“晚輩特來取麟女大人靈柩，請姑姑襄助。”

        紫蘇姑姑趾高氣昂地坐在殿上，鼻子里輕蔑地哼了一聲，“我當(dāng)時何事呢！來取那死丫頭的棺木啊？當(dāng)初公子竹生大鬧我忘寒宮，以毒相逼，如我不答應(yīng)借出忘寒洞，便要玉石俱焚、魚死網(wǎng)破。最后我不得不讓步。這仇我還記著呢，如今，又要把那棺木要回去，我是給還是不給呢。”

        公子蓮生聽了這話，想也只能硬撞硬：“公子竹生哪能脅迫紫蘇姑姑。紫蘇姑姑借出忘寒洞，其間大義，洛輕塵定當(dāng)銘記。便請姑姑移步忘寒洞支開那噬寒獸！”

        “今日身體欠佳，改日再來吧！”紫蘇姑姑手一揮，似是要回內(nèi)庭。

        公子蓮生便只能言語相逼：“如紫蘇姑姑不愿襄助，輕塵也自有辦法。”

        紫蘇姑姑扭頭看他那驁狠無畏的模樣，想起當(dāng)年公子竹生的危言“你若不允，便是毀了這忘寒宮，滅了那上古神獸，我也在所不惜，我自有辦法讓麟女尸身不腐！”

        “你有什么辦法？是要滅了那上古神獸嗎？”紫蘇姑姑身邊一宮女喝道。

        “是！”洛薊也毫不示弱！

        “你敢在忘寒峰上亂來！你敢動嗜寒獸一根汗毛，定取你性命!”

        “誰取誰性命還不一定呢！”

        紫蘇姑姑一抬手呵止了那名宮女。“我是公子竹生的親姑婆，我從不曾想過他不惜為一個死人要與我拼命。哼，我好好的廣寒洞，這六年，就放了具尸首！公子蓮生！”紫蘇姑姑怒道：“可我這忘寒宮不是你想要怎樣就怎樣的！”

        公子蓮生稍一思索，又是一揖：“姑姑也是四大家的人，也當(dāng)清楚祖宗的規(guī)矩，若是立在這于辰州，是要聽令于誰？”

        公子蓮生以四大家公子身份來壓她，意思是這雖不是昌平時代，但是四大家公子的命令她還得遵從。與當(dāng)初公子竹生相逼時如出一轍。盛怒之下，她右手空握，食指商陽穴和中指上的中沖穴涌出一股至寒之氣，陰冷無雙，凝水成冰！那陰寒之氣能冰封所遇之物。

        公子蓮生不慌不忙從袖中摸出一枚棋子，匯一股強勁術(shù)力于上，遞與前去，兩勢于半路相撞。其術(shù)力中懷純陽之氣，瞬時就消弭了她那股邪魅的陰寒之力。

        紫蘇姑姑大驚失色，騰地站了起來。原本以為公子蓮生的術(shù)力與公子竹生不相上下，那知公子竹生沉湎于醫(yī)術(shù)，二人稍有差距，公子蓮生的術(shù)力還在公子竹生之上。她又從未與他公子蓮生交過手，還真不知道他的深淺。

        這邊，公子蓮生也感嘆這異能——御冰之術(shù)邪門得緊，他賦上了很強的術(shù)力才消弭那股陰寒之氣。

        “姑姑，讓我來！”有兩個貼身宮女立刻站出來請戰(zhàn)。紫蘇姑姑手一揮，“蠢貨，你又能奈他何！”

        公子蓮生又是一揖，想著到底她到底是四大家的人，彼此留點情面才好，“姑姑，晚輩得罪了！大家都是四大家的人，看在我爺爺?shù)姆萆希�就賣晚輩一個薄面吧。”

        “哼！我奈何不了你們了！如今這辰州衰落了，哪還有四大家，你們舊日公子也只剩二人，看你們還能猖狂多久。也罷，你取了那棺木就趕緊消失！從此井水不犯河水！倘若再踏入我忘寒峰一步，擾我清凈，我可不認什么爺爺祖宗！”言下之意是，四公子已死了倆，你們不過也就是秋后螞蚱，看還能作威作福多久。“歩輿伺候，去忘寒洞！”

        跟著紫蘇姑姑的八人歩輿來到忘寒洞。遠遠地看見婢子豆蔻立在忘寒洞稍遠的雪地里，她看見公子蓮生終于來了，噗通一聲就跪在了雪地里。喜極泣下，泣淚成冰。

        那一跪只惹得公子蓮生心頭一慟，有愧，也承受不起。他趕忙走進扶起他的婢子。

        再往前走百米，只見四只噬寒獸帶著另兩只幼臥在洞口闔眼假寐。那四只成獸高若冰桑鎮(zhèn)的從從獸，渾身雪白，有毛無鱗，眼若蛙嘴似熊。那噬寒獸見紫蘇姑姑到來，起身相迎，搖頭晃腦，噬寒獸雀躍夷愉，天立降大雪，寒風(fēng)割面。

        紫蘇姑姑一揚手，又手指遠處，那幾頭噬寒獸立刻停止了雀躍，撤離了洞口，于遠處臥下，剎時，風(fēng)雪停歇。

        公子蓮生看豆蔻雖穿著單薄，但無恙無虞，并未受忘寒宮欺負，心存感激，便走至紫蘇姑姑的歩輿前，領(lǐng)著洛薊一揖到底。“姑姑仁義，還照料我這個婢子。晚輩感激不盡！”

        紫蘇姑姑一言不發(fā)，手一揮歩輿又起，倒是她身邊的一婢子回道:“我倒是氣不過，想剜眼挖肺，不過，那是你二人之罪，為何又讓她待你們受過！”

        幾人目送姑姑回宮。直到白茫茫雪地再也瞧不見人蹤，便拖了馬車進入了忘寒洞。

        六年了，離開忘寒峰之后，這是公子蓮生頭一次再踏入這忘寒洞。六年了，不曾來過，倒不是因為姑姑難纏，只不過既不敢又有愧。

        那忘寒洞頂掛著數(shù)百年的冰棱，在這種極寒之地，本該寸草不生才是，但是噬寒花卻極喜嚴(yán)寒，其香氣有尸身不腐之效。

        腳下踏著噬寒花，卻好似踏在尖刀之上，痛徹心骨。可惜這寒冷未能并封住那顆慚愧的心，那顆心還是那樣愧疚。他顫著手再次第一次推開棺木，那張熟悉的臉清晰呈現(xiàn)在他眼前，好似千年之隔，又仿佛道別只在昨日。公子蓮生從公子竹生贈的葫蘆里取出一粒藥丸，喂在她口中。只一眼，便別開臉去。

        “蒹葭，我對你不住，從頭到尾，都對不住你！

        “蒹葭，明知道你畏冷，還把你置在這極寒之地六年。

        “蒹葭，倘若你真的復(fù)活了，見到你，我要對你說什么呢？

        “蒹葭，倘若你真的復(fù)活了，見到我，你會對我說什么呢？”

        蓋上棺蓋，公子蓮生稍施術(shù)力，與洛薊合力將棺木移上了馬車。豆蔻和素馨拉著馬車，公子蓮生帶著洛薊道別還禮后，一行人才下山。

        結(jié)果，剛剛走到半山腰，忽然聽到了蠶女新桑的歌聲。

        山腳下的忘寒村青青郁郁，氣候暖和，只有冬季有雪。村中住著九九八十一戶人家。靖難來臨后，惡獸遍生，他們受忘寒宮紫蘇姑姑庇佑，得忘寒宮除獸，便也稱臣于她。那山峰終年積雪，不能產(chǎn)物，全靠這山腳下百姓桑耕漁獵獻供給忘寒宮，供養(yǎng)著紫蘇姑姑和宮中十?dāng)?shù)名宮女。若要上得山峰之上，這忘寒村也是必經(jīng)之地。

        那蠶女新桑跟著村中一對老夫妻同去溪邊浣紗。溪水清澈見底，溪底石頭水草纖毫必見，偶有魚兒小蝦覓食。夏季炎熱，那蠶女脫了鞋襪，提著裙擺去溪中嬉戲，那魚兒蝦兒見了她，不曾躲遠，倒巴巴地游了過來，在她玉藕一般的兩腳之間穿梭來去，很是自在快活。天空中的雀兒、燕子飛過她的頭頂，也折返回來盤旋在她頭頂，嘰嘰喳喳，唱著歌兒，久久不去。草地上又蹦來幾只灰兔，幾只披綠皮的蛙，都呆呆地望著她。蠶女戲著水，笑得甜美燦爛。

        老爺爺直喚道：“看看看！老婆子，又游過來幾條水蛇——蠶女啊，有小蛇在腳下，要小心啊！”

        “放心吧！”那老嫗說：“不會咬她的！沒瞧見，都喜歡她得緊。我看她長得跟個仙女似的，又一派天真浪漫，別說那些雀兒、燕兒、魚兒，恁誰不喜歡。”

        “不好不好，槐爺爺杏婆婆，你家梔子和鳳賢莊的人打起來了。”忽然從村子方向來了個后生。

        “怎么啦？”

        “方才鳳賢莊來了一干人來村里說要拜見姑姑。村長這剛遣人山上去給姑姑通報，還未得信，梔子卻自做主張要趕他們走，這就打起來了。”

        “走走走，快走！”槐爺爺慌張收拾好東西，“怎么能自作主張呢？”

        杏婆婆說：“為了公子蓮生的緣故吧。你不知道你孫女從前是五虎將楊常青的麾下嗎，她向著公子蓮生也是正常。公子蓮生個帶著小仆去取麟女大人的棺木，自然是不能讓他和霍久涅碰上。”

        蠶女聽聲，自是焦急不已，心中念叨著，這鳳賢莊的霍久涅可是蓮生的死對頭，不知道有沒有來，不能讓他上山。鞋也顧不上穿，飛奔而去。遠遠瞧見鳳賢莊二人正和一位妙齡少女戰(zhàn)得正酣。

        那二人或為夫妻或為兄妹，二人使一對锏，男的頭冠白幘，左手持锏，專攻上盤，女的頭綰藍巾，右手持锏，專攻下盤。那位叫做梔子的姑娘雙手握一對短柄回旋刀。刀鋒綿密，刺、鉤、抹、劈，將周身護的嚴(yán)嚴(yán)實實。

        雙方都不施術(shù)力，想是要在功夫上拼高低。那二人眼看這招數(shù)還制服不了她，立刻變了路數(shù)，那藍巾女近身相博，那白幘稍遠處休息，她更將右手上的锏當(dāng)做劍來使，武功招式與方才大異。攪、壓、掛、云，看著迷亂人眼，倒像是雜糅了很多門派招式后的自創(chuàng)招式。

        梔子姑娘以一敵二，漸漸落於下風(fēng)。只見她一柄回旋刀脫手，一圈兒白光疾飛遠去又折回來，繞到白幘男身后，回旋刀變成了暗器，卻被在背后休息的藍巾女抬锏檔格，“鐺”地一聲，回旋刀打著圈兒沒入了草叢，藍巾女也暗嘆那暗器力道之深，只震得她的手腕酸麻。梔子丟了一柄兵刃，又是以一敵二，漸漸落入下風(fēng)。

        蠶女遠處瞧著，心想，這兩人那么俊的身手，怎么善惡不辨，卻甘當(dāng)霍久涅的犬馬，這家伙不簡單啊，心下憤然，再抬眼一瞧，只見不遠一位模樣娟秀的公子高坐在馬背上，頭戴蘭花緋玉冠。聽說霍久涅在公子蘭生死后借了他的軀殼，想來這位翩翩公子模樣的人就是霍久涅吧。那年在青檀邑，她克敵制勝，霍久涅之名如雷貫耳卻未見其人。

        “我來跟二位比劃比劃吧！”忽一人打斷道，聲音清脆婉轉(zhuǎn)。

        霍久涅定睛，看到一個白衣姑娘提著一雙鞋站在樹下不遠處。她容顏清麗脫俗，好似，好似《洛神賦》里的洛神。那年他在來麟山下的教墅外，偷聽霍蒹葭的授課。當(dāng)時，霍蒹葭是怎么說的來著。“翩若驚鴻，婉若游龍。髣髴兮若輕云之蔽月，飄飖兮若流風(fēng)之回雪。”對了，用這句話形容眼前這位姑娘再合適不過。而且，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熟悉。

        眾人方才都專注于三人之戰(zhàn)，聽聲都瞧見了蠶女。清新脫俗，美似洛神，裸著一雙玉足，宛如剛從洛水中走出來一般。那三人止了戰(zhàn)，都眼巴巴地瞧著蠶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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