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公子蓮生依靠舊日財力，招買了不少兵馬。

        那一日，公子蓮生練兵回營，于帳內歇息。蠶女做了吃食，由士兵通傳進了賬內。

        公子蓮生抬眼看見蠶女，心想未來戰事難免，得想辦法趕走蠶女才好。

        蠶女剛擺好餐盒，公子蓮生嘗了一筷子，便蹙眉道：“既不好看，又不好吃，要你何用。”

        公子蓮生頭一次言語苛責，蠶女嚇了一跳。

        “我、我這便去重做！”

        “我這軍中自有軍廚，要你何用？”

        蠶女又是一驚，心想，公子蓮生已經用不著我了。我既無用，留在他身邊也是妨礙。更何況紅線已斷，自留也無甚意思，可是蠶女就想跟著公子蓮生，若死皮賴臉……

        正想著，哪知公子蓮生道：“我這軍中多是人才，你已無甚用處！”

        “我……我好歹還能……”

        “還能什么？等戰事一起，你文不能謀斷，武不能殺敵，留在我身邊，不僅妨礙，還是累贅。我還得留神保護你。我這里真的不需要你！你自回你的冰桑鎮吧，采桑養蠶豈不更好！”

        公子蓮生鐵著臉，下了逐客令！

        蠶女聽他如是說，淚水就要奪眶而出了，最后跑出了帳中。看來，紅線斷了，她也沒必要再呆在公子蓮生身邊了。斷了的紅線便再也接不上了。牽著紅線時，她總想著既為良人，再不濟也能嫁他為妾。哪知紅線斷了，三牽花銷匿了，她已心死，只想留在他身邊，當個丫鬟婢子也好，可如今哪成想他已經嫌棄自己礙手礙腳了。哪成想一個小小婢子也當不了了。

        他既下了逐客令，那么就此別過吧。

        當天，蠶女收拾了自己的物什，走至公子蓮生賬外，待風吹起帳簾一角，她遠遠看了他最后一眼，心底跟他告了別，狠下心出了轅門。

        踏著月色，漫無目的地往西走。她也不知道能去哪兒。忽然間想到紫蘇姑姑說她是決明子和寰州賀家村賀心芷的女兒，蠶女想不如赴寰州賀家村尋找自己生生父母吧。

        長這么大，連自己的親生父母都沒有見過。這樣想著，便一路向西。

        這一走便是一季。一季之后，蠶女終于走出了辰州。這一日，來到寰州云約山腳下，那天，她途徑繁華一鬧市，忽聽有一男子撞在了她身上。

        集市上人多，她也不在意，明明是對方撞了她，卻聽見她不停地道歉。

        “抱歉抱歉，不當心撞上了。”

        那人單單瘦瘦，賊眉鼠眼，不接話，也不停留，趕緊溜了。

        等走出了二里地，蠶女一摸自己腰間，才發現那個配有梅花絡子的玉笛不見了。方才一直是掛在腰間的。丟了錢財倒也罷了，這偏是生生父母留下的，丟了這個憑證，何以相認呢。

        蠶女憂心如搗，正欲報官，忽聽見身后一人喊捉賊！

        “捉賊啊！捉賊！”

        蠶女定睛一瞧，大街上兩人一前一后跑過，前面那人單單瘦瘦，賊眉鼠眼，正是先前撞了自己的那人。

        “對，就是他！”于是蠶女也追上前去捉賊，可是才跑一盅酒的功夫，便落了下來，眼看賊人越跑越遠，蠶女心急，忽生一計，她要讓那賊人親手吧偷去的東西送回來。

        高高低低秋千索

        蒼蒼郁郁黃山松

        坦坦蕩蕩君子襟

        欺欺畏畏小人功

        浪子回頭金不換

        衣錦還鄉做賢人

        蠶女啟朱唇唱了起來，那歌聲真個兒醉人。飄了四里之地，當時是，鬧市中人人駐足，張望著歌聲的源頭。那腳下抹油開溜的賊也停了下來，專心致志地聽這歌聲。

        蠶女將這詞唱了兩遍，那賊豎耳聆聽，不僅停下腳步，還將自己身上所偷之物悉數抖了一地。蠶女遠遠瞧見，幸喜不禁，跑上前去撿回自己玉笛，小心翼翼地擦去塵土。

        丟了東西之人也自去撿回各自所丟物什。

        那賊捶胸頓足，嘴里嘟噥著“不偷了，不偷了，再也不偷了。”

        蠶女捧著自己的玉笛重又上路，大街上忽一個女子擋在了自己身前。

        那女子笑問道：“姽音女？”

        蠶女怔怔地看著她，見她一雙吊眼似喜非喜、似嗔非嗔，深邃而又冷漠，白嫩皮膚下有靛色橫生的枝丫時隱時現。

        那女子兀自說道：“有趣，有趣。我已然知曉你的結局，你猜怎樣？”

        蠶女深覺怪異，不知如何回復，卻聽見那怪異女子道：“我咒你，姽音女，有朝一日，歌詠不盡，啼血而亡！”她說話間，狂風大作，那妖風卷來黑云避住了紅日，天地間頓時昏黑。

        街上行人瞧見巫女施咒言，嚷嚷著四下竄逃，落荒一般，生怕咒言落了一絲分毫在自己身上。

        說完，巫女白皙皮膚下的橫生的枝丫驟然顯現，不斷在她臉上攀援生長，長出了葉，開出了花，甚而一路攀到了她的人中、下頜，甚至脖頸。皺紋橫生，她一下子老了十歲。方才還是個妙齡少女，現在卻活脫脫一位婦人。

        而同時，風停了，黑云也散了。空蕩蕩的街上只剩下她二人。

        那巫女仰天大笑揚長而去，剩下蠶女渾身顫抖，她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只是不停回味解讀方才那話的意思。

        “歌詠不盡，啼血而亡。”這到底是什么意思，蠶女想，我只知道，紫蘇姑姑的故事里，姽音女杜子規是歌詠了三日三夜不曾停歇最后啼血而亡，方才她說咒我又是什么意思呢。這街上的人仿佛見到了鬼似的一哄而散了。

        蠶女怎么想也不能明白，晚間，她投宿到一家客棧，細想白日里發生的詭異之事方才恍然大悟，她遇到了巫女，遭到了詛咒。而且她沒能反噬咒言。

        既如此，她的結局與杜子規的結局當一樣了，也是啼血而亡。

        這樣想著，不盡兩行熱淚噴涌而出。

        想當初，自己沒有護好自己與蓮生的紅線，讓麟女大人給斷了，公子蓮生責備自己無用，趕走了她，而今日禍從天降，好端端被巫女盯上施下了咒言。總有一天她會因歌詠不歇，啼血而亡，就像杜子規當年一樣。白燭垂著淚，她也淚眼汪汪，一直垂類到天明，不曾合眼。

        如今，咒言既已施下，她的命運該當如此。豈不是可悲可嘆！怪自己不懂也不能反噬巫言，還是命太苦。這樣想來，越想越委屈。

        這城中巫女椿施咒語的消息已然傳開了，店家小二也知道姽音女被施了咒言，悲慘的命運在等著她，不禁為她扼腕。

        第二日，蠶女只強打起精神來，又踏上尋母之路。蠶女離開之時，店家小二送了一路還贈了些許盤纏。

        一路往西，一路打聽賀家村。賀家村并不難尋，一點點地近了。只是她一介弱女子，風餐露宿、跋山涉水的，常櫛風沐雨，困乏不堪。好容易終于走到了賀家村，卻形容枯瘦，布帛襤褸，連鞋也磨出了洞，實是狼狽難堪。

        幾番打聽，終于打聽到了“賀心芷”所在的賀府。

        “賀府”二字就在眼前了，蠶女卻近情情怯了。躲在角落里瞧了瞧了一整天也不敢上前去敲響房門。

        這賀府宅第并不甚厚實，不過是小小鄉紳人家，只不過在當地算得上是大戶。村里百姓說，“賀家的女兒未婚先孕，后來卻未能出嫁，未婚誕下的孩子也扔了。”

        又一日，好容易蠶女終于鼓起勇氣敲響了院門。

        不知為何生生母親會拋棄她，不管為何，蠶女自己并不會記恨她。能尋回她，已是上天的恩德。

        有小仆來開了門，他拿著蠶女的玉笛進了內室。不一會兒，就有兩個丫鬟攙著一個貌美婦人從內室敢來。那貌美婦人顫顫巍巍地一路小跑。“哪兒呢？在哪兒呢？”

        那婦人跑至門口一把抱住來人。“我的兒呀！”呼喚間淚水噴涌而出。

        長到這么大，終于見到了自己的母親。不管前塵往事如何，終究是尋回了自己的母親。蠶女終于也伸出雙手抱住來人，瞬間泣不成聲。

        蠶女終于找到母親，二人相認互述衷腸，燭火高燒，夜深更漏不歇，最終蠶女哭著睡在了母親的懷里。

        蠶女述說了一路的艱辛，與公子蓮生牽了紅線卻又斷了紅線，卻只字未提自己被巫女椿施下咒言一事。

        賀心芷撫摸著愛女一夜未眠。

        蠶女不知道的是，她的母親已然知曉了。姽音女新桑被施了咒言，將會啼血而亡。而當場無人懂術力，無人能幫她反噬咒言。這咒言已施，終究有靈驗的一天。

        賀心芷抱著女兒，淚水止不住地流，心想，自己苦命也就罷了，偏孩子也這般命苦。可有什么辦法能擺脫那咒言呢。越想越是悲切，淚水便更止不住了。

        “從此以后，你便有了姓，你跟我姓，你姓賀，你叫賀新桑，我的孩子。”

        蠶女在夢中還念著母親的這句話呢，她吃得飽飽的，睡得香香的，笑得甜甜的。

        ~~~~~~~~~~~~~~~~~~~~~

        靖難時代9年。三月初七日。

        白絡石的輞石行宮建成了。

        這一天，去麟山東麓海岸邊的漁民出海捕魚，整整一天什么也沒有捕到，只打到一只常獸壽龜。

        漁夫悻悻然地將這龜放歸水中，哪知第二次又撈到了它，再放歸海中，第三次又捕撈到了這只壽龜。恐是天意，漁夫將壽龜捧回家養了起來，忽然間卻發現龜背上靠近龜腚的地方赫然刻著三個古文字。漁夫拿去給村中的塾掌辨認，這才發現龜背上的甲骨文寫著“絡石王”這樣一句話！

        漁夫深怪異之，消息不脛而走，一傳十，十傳百又傳得神乎其神，添油加醋。傳言有云：何絡石上達天命，他注定是辰州的王。

        百姓們將信將疑，有人順承天意決然俯首，翹首以待白絡石稱王，有人投入了公子蓮生麾下，等候舊日公子號令。

        不久后白絡石命人在忘寒宮上建了祭壇，特意赴忘寒宮祭天。

        白絡石祭天之后又傳檄天下，曉諭辰州，道余順承天意，受業為王，得天之命，莫敢不從，為解民于倒懸，順萬民之愿，宇內之推心，將于四月初二日登大典稱王。

        檄文公開之時，引起軒然大波。公子蓮生與公子竹生已計劃討賊。白絡石亦每日操演三軍，教演士卒，以備不時之需。

        三月廿二日，迎親的隊伍從絡石莊園出發了，喜慶的大紅花轎從絡石莊園出發，一路不曾停留，五日后，趕到了山腳下，來到了村中梔子姑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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