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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庫妮茜感覺自己生病了。

        她總是疑神疑鬼、驚慌失措，懷疑有人在跟蹤她，暗中窺視她。

        但這是不大可能的。

        她只是一個低調(diào)的舞蹈演員，在一個沿海小城的劇院里上班。這里并非她出生的城市，沒有朋友熟人生活于此，而她除了上臺表演，也幾乎不與人交流——事實上，不排練劇目時，她甚至都很少走出家門。

        在舞臺下，庫妮茜還有點恐懼人群，總是莫名感到無地自容。因為這個，她去年年底還拒絕了一個很好的工作機會。當(dāng)時新劇目《尋找娜塔》第一次公演，臺下恰好坐了一個來這度假的舞劇導(dǎo)演，他特地送上花籃，堵在后臺門口等她，盛贊庫妮茜的美貌無與倫比、舞蹈表演動人心扉，并極力邀請她到巴托奇亞共和國的大城市工作，給出了很高的薪水。

        因為他給的實在太多了，庫妮茜忍不住在網(wǎng)上搜索了這個人，發(fā)現(xiàn)他竟然真的供職于一家著名大劇院，給出的名片也是真實的。但猶豫再三，她還是拒絕了，不只因為她懷疑這家伙只是想騙色，還因為在大劇院跳舞難免要接觸更多人，有更多應(yīng)酬。

        導(dǎo)演再三勸說她，在小地方跳舞會埋沒她的才華，讓她明珠蒙塵，但庫妮茜并不在乎。她不覺得自己多有才華，只想干份工作賺點薪水，當(dāng)舞蹈演員也并非為了藝術(shù)追求，而是她只會跳舞。

        總之，還是那句話，她沒名氣，沒朋友，甚至也沒什么追求者，生活極其規(guī)律而乏味，按理說是不會有人跟蹤窺視她的。為了徹底安心，她還雇傭了私家偵探調(diào)查，一個禮拜后偵探也說一切正常，并沒有什么跟蹤狂尾隨她，窺視她的住所。

        偵探在電話里問：“合同約定的周期還有一個禮拜，要繼續(xù)觀察嗎？不過總之錢是沒法退的哦�！�

        庫妮茜同意繼續(xù)履行合同。她也只得承認，她可能確實病了，或許得開一些治療神經(jīng)緊張的鎮(zhèn)靜藥物來吃。

        這病其實也不是沒來由的。

        也是去年，去年年初，庫妮茜謀殺了她的母親。

        當(dāng)然，她不是親自動手的，也沒這個本事。

        那天夜里，她突然接到母親的電話，母親問：“你在哪兒？”

        庫妮茜為了躲避她才搬到了這座陌生城市，也不知道她如何得到了自己的新號碼，不論如何，她鼓起全部勇氣，輕輕回應(yīng)：“我不會說的。”

        庫妮茜的媽媽便在電話那頭破口大罵。

        庫妮茜被她震懾住了，就像被蛇盯住的青蛙。明明她在母親鞭長莫及的地方，只需要掛斷電話即可解決麻煩，但她渾身僵硬，如同過去二十年一樣惶恐不能自已地呆立在茶幾面前，一動也不敢動地聽完了這長達十五分鐘的辱罵。

        最后，媽媽冷冰冰地說：“你這自私自利的臭表子，骨子里和你爸爸一樣下賤，做事只考慮自己，不管別人死活！他死在什么森林魔獸嘴里就是報應(yīng)，不然我也一定拿刀給他剁成一塊一塊的！你也和他如出一轍，你忘了是誰培養(yǎng)你跳舞，是誰管教你長成一個體面人？我花了多少錢！到了你該報答我的時候，你如同一只陰溝老鼠一樣逃跑了！骯臟的表子！烏克西姆會長有多喜歡你，就有多生氣！我損失了多少戒尼，多少生意，你知不知道？你應(yīng)該自己去承受他的怒火，祈求他原諒你！現(xiàn)在，立刻向我道歉！”

        庫妮茜已經(jīng)滿頰淚水，但卻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哭泣的。她滿腦子漿糊，只聽見自己的聲音像有它獨立的意志：“對不起，媽媽�！�

        “告訴我，你要繼續(xù)在外面浪蕩，做一個別人眼里的臟表子，還是聽從我的教誨，回來做一名體面淑女！”

        “我會做一名淑女�！�

        “你的地址是多少？”

        庫妮茜告訴了她。

        “明天我坐飛空艇去接你。你要再敢逃跑就死定了，我會拖著你的頭發(fā)干脆勒死你，你這爛貨！就當(dāng)我白養(yǎng)你了！”

        電話被掛斷后，庫妮茜夢游似的又呆呆站了一分鐘，才雙膝一軟跪倒在茶幾前，如溺水的人忽然得救一般，嗬嗬地劇烈喘息起來。

        當(dāng)天晚上，她又一次失眠了。

        凌晨三點鐘，在喝完一瓶白朗姆酒后，她決定要謀殺那個女人——否則她真的活不下去了。可是庫妮茜不知道該如何做，也不認識什么可靠的殺手，這好像離她的生活太遙遠了。想了很久，她憑印象在網(wǎng)上搜索“揍敵客”，沒想到真的找到了官網(wǎng)，于是撥通了他們的總臺號碼。

        話筒里先是響起一段枯枯戮山旅游宣傳介紹，甜美女聲伴隨悠揚的古典音樂，略微安撫了她極度不安的情緒。不一會兒，電話接通了。

        “這里是揍敵客。請問您需要什么服務(wù)？”

        “您好。我想請問，你們可以幫我殺一個人嗎？”

        “當(dāng)然可以。您永遠可以相信揍敵客。請?zhí)峁┠繕巳宋锏木唧w情報。恕我提醒，您的情報應(yīng)盡量詳盡，否則本單業(yè)務(wù)將視情況加收額外的調(diào)查費用�！�

        “她叫寶林·戈克，四十多歲，又高又瘦，黑發(fā)藍眼睛，看上去很冷酷……她還在奧克泰尼郡經(jīng)營一家戈克商行�！�

        “請問您是否能訪問揍敵客官網(wǎng)？如果可以，請將目標的照片發(fā)送至商務(wù)郵箱。若您所在地區(qū)限制訪問，我也可以提供郵箱地址。請您知悉，如果沒有照片，本單或視情況加收額外的調(diào)查費用。”

        “好的。”

        庫妮茜從床下拖出一只落灰箱子，翻找出一本舊福音書。書頁里夾著一張合照，她站立著，穿著一身白絲綢長裙，頭戴珍珠發(fā)卡，神情迷茫的像一只鴿子。而母親坐在她身前的沙發(fā)里，雙手疊放在黑天鵝絨裙面上，她指間的藍寶石戒指閃爍著冷厲的光，就如同她瘦削臉孔上的藍瞳，只看一眼就讓庫妮茜痛苦不已。她顫抖了片刻，用手機拍下照片，發(fā)送了過去。

        “感謝您的配合。目標是坐在沙發(fā)上的女人？”

        “是她�！�

        “根據(jù)您的情報，我們已確定目標人物確為奧克泰尼郡的寶林·戈克男爵。請問您是否有附加要求？”

        “附加要求？”

        “您是否對目標的死亡時間、地點，或死亡方式等有特別的想法？”

        庫妮茜想了很久，低聲說：“請讓她沒有痛苦的死去。”

        “好的。鑒于目標人物是比利蒙特及南格蘭聯(lián)合王國的小貴族，并常年雇傭保鏢，本次服務(wù)總價暫定為600萬戒尼。若執(zhí)行任務(wù)過程中，該目標人物被發(fā)現(xiàn)為念能力者，或受念能力者保護，則視情況加收1000-2000萬戒尼。以上價款含消費稅，請問您是否同意此次報價？”

        “我同意。”

        “請您先給付訂金300萬戒尼。任務(wù)失敗，揍敵客將全額退還�！�

        庫妮茜松了口氣，這錢她還能付得起。

        于是她按對方報來的銀行卡號打了款。

        一分鐘后，對面在電話中回復(fù)：“訂金到賬，本單業(yè)務(wù)已派發(fā)，最多一周后我們將再次聯(lián)系您。感謝您的支持與信任，揍敵客將竭誠為您服務(wù)�！�

        這通電話讓庫妮茜深覺荒誕。她懷疑自己在向百貨商店電話訂購，而不是雇傭殺手之類的。但她回過神來，忙補充道：“她明天會乘坐飛空艇去波福市，你們不要撲了空�！�

        電話那頭停頓了一下。

        “哦，暫時沒有查詢到目標的航程訂單。如果您確定的話……我可以為您改派訂單。我們有人就在波福市附近，那么可以給您算便宜點，本單費用暫計為550萬戒尼。請問你需要改派嗎？”

        庫妮茜愣了愣：“好的，謝謝。沒想到您這么誠實�！�

        “這是當(dāng)然的。揍敵客服務(wù)以誠信為本，讓客戶的每一圓戒尼都花得物超所值。請問您需要收款憑證嗎？”

        “不……不用了�！�

        “那么感謝您的來電。祝您生活愉快�！�

        就這樣，庫妮茜訂購了殺人服務(wù)。

        掛掉電話的第三天，她媽媽趕到了波福市，死在了趕來她公寓樓下的出租車上。

        車停在樓門口，寶林·戈克坐在后座，像睡著一樣死去了。庫妮茜臉色蒼白地等在車窗外，她沒有醒過來，司機叫了她好幾聲，也不見她有任何動作。

        突然間，在司機逐漸驚恐的目光中，庫妮茜姍姍意識到，揍敵客的殺手已經(jīng)了結(jié)了她的生命。

        她不會再醒過來了。

        庫妮茜長久地站在醫(yī)院的停尸床前，凝視著母親的臉孔。她的肌膚不如生前敷粉時那樣蒼白，透著淡淡的鐵灰色，但她的神態(tài)異常安詳，好像每一絲皺紋都舒展開了，永遠緊抿下垂的嘴角甚至微微翹起，仿佛帶著淡淡的微笑。

        庫妮茜緊緊注視著她，不知過了多久，等她終于確信母親再也不會突然睜眼放出憎惡的目光，像看臟東西一樣看她后，她驚恐的心情才慢慢地舒緩下來，也不再感到手腳僵硬，微微窒息了。

        當(dāng)天晚上，庫妮茜如約向揍敵客給付了尾款。這件謀殺犯罪仿佛就此告一段落了，但很快她發(fā)現(xiàn)不是，母親永遠消失在了她的生活里，她雖然感到輕松，可又覺得心里像漏了一個大洞。

        如果說母親原本是她心上生出的惡性腫瘤，那么將它切除之后，被侵占的心靈組織也即永久缺損了。單憑幻想，她也不清楚這個大洞上，原本應(yīng)該長出些什么東西。

        她試圖窺視這漆黑又深不見底的大洞，但沒有什么收獲。直到某一天夜里，這心里的洞忽然出現(xiàn)在了她的房間中。

        它大約直徑三米，正如想象中一樣，一個漆黑而深不見底的漩渦。大約過了十幾分鐘，沒等庫妮茜真正接受它的存在，它便緩緩渦旋著，湮滅在了空氣里，只將一具尸體留在了臥室的地板上。

        那是一具新鮮的女尸。它體型高瘦，黑發(fā)盤起，臉頰泛著死灰色，嘴角掛著淡淡的安詳?shù)奈⑿Α?

        寶林·戈克被焚化后的第三個月，她再次回到了庫妮茜身邊——以尸體的形式，被一個黑洞吐了出來。

        庫妮茜驚恐萬狀，遠遠注視著它直到天光大亮，但它仍舊躺在那里，一動不動，甚至逐漸開始散發(fā)出一絲不太美妙的氣味。她不知道該拿這尸體怎么辦，也不敢去出門上班，心底困惑萬分，還擔(dān)心過陣子它會完全臭掉。

        幾小時后，她又一次撥通了揍敵客總機號碼。

        “這里是揍敵客。請問您需要什么服務(wù)？”

        “您好。請問您還記得我嗎？”

        “當(dāng)然。您是回頭客了。尊敬的戈克小姐，您有新的目標了嗎？”

        “不……這次不是。我不需要殺掉誰了�！�

        “很抱歉小姐。揍敵客的其他類別業(yè)務(wù)，通常不對普通客戶開放。您的消費額度太低了，如果不是殺人的話，請恕我們無法為您服務(wù)�！�

        “您還記得我上一次的任務(wù)嗎？”

        “是的，我們還保有記錄�！�

        “我想您很難相信……但這件事太離奇了，我也只能同您說，請您幫助我了。”庫妮茜艱難措辭著，“她死后，尸體已經(jīng)焚化了，我親眼所見。但昨天晚上，它又出現(xiàn)了�！�

        “我恐怕沒能理解您的意思�！�

        “我的房間里，現(xiàn)在又有一具她的尸體。寶林·戈克的尸體�！�

        話筒里的人沉默了片刻，再開口時聲音凝重了一些。

        “好吧。既然有關(guān)于上一次的訂單，那么請您先將它的照片發(fā)送至商務(wù)郵箱�！�

        庫妮茜照做了。

        不多時，話筒里的人又開口了。

        “通過一定的技術(shù)手段，我們相信您的話是真實的。但也請您理解，這一具尸體顯然還新鮮，絕不可能是三個月前的那具，事實上它與揍敵客的訂單履行情況并不相干，我們對它不負應(yīng)盡的責(zé)任�！�

        “我明白。我只是想請您幫我處理。”

        “波福市當(dāng)?shù)赜袔准夜�司提供垃圾上門回收服務(wù)，就是您苦惱的這種特殊垃圾。我可以給您提供他們的電話或郵箱�！�

        “可是我只信任你們�！�

        話筒那頭的人正色道：“感謝您對揍敵客的信任。不過我還是建議您將這件事報給當(dāng)?shù)氐墨C人協(xié)會分會處理，因為正常來說，同一個人的尸體不可能有兩具，除非出現(xiàn)了特殊情況。不將這特殊情況解決，只處理尸體或許于事無補。”

        “您說得對。確實有奇怪的事發(fā)生，這奇怪的事和我自己有關(guān)�！睅炷蒈缇従徦伎贾�，“獵人協(xié)會能解決我身上的問題嗎？我好像能讓一個黑洞出現(xiàn)，洞里掉出了這具尸體……不，不是我讓它出現(xiàn)的，它是自己突然出現(xiàn)的，但是我想象中的樣子……”

        她對獵人協(xié)會一無所知，但保有一絲微弱的好感，因為她的父親應(yīng)當(dāng)是一名獵人。

        她沒有見過他，只聽母親說他被魔獸吃掉了，但三個月前的遺產(chǎn)繼承程序里，她在銀行保險柜中發(fā)現(xiàn)母親留存著他的獵人證。據(jù)律師說那東西值很多錢，也是父親唯一留下的痕跡。

        庫妮茜想：“這具尸體出現(xiàn)的很特異，也與謀殺無關(guān)，找獵人協(xié)會來處理也未嘗不可�！�

        話筒那邊的人也沒料到情況如此。

        他遲疑了一下，開口說：“如果這件事不是有人暗中操縱的話，那情況就不那么復(fù)雜了。請您稍等一下�！�

        話筒那邊安靜了幾分鐘。

        “這里是揍敵客。請問您還在嗎？”

        “我在�！�

        “我詢問了您上次訂單的執(zhí)行人，他出于個人意愿，有興趣承接本次委托，也有能力解決發(fā)生在您身上的問題�！�

        對這位拯救了她人生的不知名殺手，庫妮茜顯然抱有更多一絲的好感。

        于是她說：“那太好了。我要付多少戒尼？”

        “這不屬于總臺派單，您可以和他單獨商議。您的地址方便告知嗎？他會順便上門替您將尸體處理掉。”

        庫妮茜告訴了他。

        “好的。那么三天后，他將登門拜訪您�！�

        “請問我該怎么稱呼他？”

        “伊路米·揍敵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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