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地下室的牢獄之中，李上校身著一身軍裝，身姿筆挺而傲然。

        她仰面望向上空微弱的燈光，耳畔傳來顧上尉為她一人獨(dú)奏的鋼琴曲。

        再低頭時，一滴清淚自眼角滑落，原是李上校聽懂了顧上尉鋼琴曲中的眷念與留戀。

        只是她太累了……

        她想休息了……

        她的使命完成了……

        她沒有出去的理由了……

        她像是一支蠟燭，在這裘莊之中加速燃燒，今時今日，終于燃盡了……

        看上去這樣不完美的收尾，卻已經(jīng)是李上校拼盡全力之后，能夠得到的最好的結(jié)局了……

        但她不后悔，因為，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她用自己信仰的燭光，點(diǎn)燃了心愛之人心頭的熊熊烈火……

        低下頭，李上校的手伸向了軍裝的領(lǐng)口。

        再次攤開手掌時，上面安靜地擺放著一顆白色藥片。

        “曉夢，再見。”這是李上校生前說的最后一句話。

        最后，她仰面將那顆藥片吞入口中。

        一切歸于沉寂……

        子玉在一瞬間終于明白，為何李上校會出現(xiàn)那樣的“紕漏”。

        原來，一切都是有跡可循的。

        原來，自從進(jìn)入裘莊的那一刻開始，她就沒打算活著出去。

        原來，她早就已經(jīng)打算將自己投入到地獄之火中，只為換來心愛之人的永生。

        原來，邏輯的終極盡頭并不是萬無一失的理性，而是凌駕于理性之上，甘愿奉獻(xiàn)出自己的生命換來愛人生命的任性。

        再次睜開雙眼時，李上校竟然站在自己的軀體旁，她有些疑惑，但是又如同往常一般，一瞬間恢復(fù)了淡定的神色。

        她甚至沒有做出過多的考慮，便迅速回到顧上尉的身邊，親眼見證著顧上尉執(zhí)行她留下的計劃，又親眼目送她成功走出裘莊。

        李上校終歸是心懷家國天下之人，縱使身死，也時刻不能忘記自己的使命。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李上校終于化作一只蝴蝶，飛出了這地獄般的牢籠。

        可惜的是，卻再也無法讓世人感知到她的存在，更可惜的是，她也再無法讓心愛之人感知到她的存在……

        李上校就這樣一直守護(hù)在顧上尉的身旁，親眼看著顧上尉站在裘莊的門口又回過頭來，將裘莊內(nèi)部的一切景象牢牢記在眼底。

        一滴淚水自顧上尉的臉頰滑落，顧上尉瀟灑的用手背拭去。

        再轉(zhuǎn)過頭推開大門時，顧上尉眼中的明媚與陽光不見了，變得充滿了殺氣與決絕。

        之后，李上校眼中的曉夢便再也不是進(jìn)入裘莊之前的曉夢了。

        她再也沒有穿過色彩鮮艷的洋裝，而是學(xué)著她的玉姐的模樣，開始習(xí)慣上穿深色旗袍，旗袍的花紋上，一只杜鵑仿佛是在啼血般的哀鳴，哀悼她亡故的愛人。

        她再也沒有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過，她的笑容開始變得深不可測，眼中寫滿了漠然與譏誚。

        她再也沒有自己的性格了，那些曾經(jīng)的直率、陽光、橫沖直撞統(tǒng)統(tǒng)不見了，也如同她的玉姐一般成熟、內(nèi)斂、謹(jǐn)慎老道……

        她終究成為了她最想成為的人，她終究長成了與她心愛之人同等的身量，可是這成長付出的代價，卻太過慘痛了……

        她的玉姐似乎為她的人生開了一個壞頭，她壟斷了她生命之中的所有可能性，想到死，她想到的是她，想到愛，她想到的依舊是她……

        她的玉姐將如影隨形一般伴隨著她的余生，她不能死，因為她的命是玉姐用那更為有價值的性命換來的，她也不能愛，因為她在這樣年輕的年紀(jì)里就見到了這樣驚艷的人，此后余生，萬般如夢如幻，如電如露，卻皆再不入法眼……

        緊接著，業(yè)鏡中的畫面一閃：

        李寧玉就站在顧曉夢的身邊，而顧曉夢正對面著端放在書桌上的軍裝喃喃自語，“玉姐，你看，是上校的軍銜。這是你的軍裝，我終于變得和你一樣了……”

        “玉姐……我用四根金條買了龍川的狗命，為你報仇了……”

        “玉姐……孤舟的替罪羊我已經(jīng)找到，你想保護(hù)的人我也保護(hù)住了……”

        “玉姐……還差最后一步，我就真的可以變成與你一樣的人了……”

        業(yè)鏡中的影像一陣閃動，一層云霧彌漫，影像消失了。

        子玉面帶幾分疑惑地看向一旁的李上校，“咦？這業(yè)鏡中的影像沒有顧上校要自殺的畫面，你又怎么知道她要自殺？”

        “我的推測。”

        子玉揉了揉自己的腦袋，疑惑地看了一眼阿柔，見她也是一頭霧水模樣，隨即挫敗地向李上校虛心求教，“這？怎么推測出來的？”

        “她說過，想要變成和我一樣的人。”見眼前的二人還不理解其中的含義，李寧玉又露出了難得的耐心，“這最后一句，還差最后一步。她口中所說最后一步，便是我的死期。我死于民/國三十年陽歷七月一日。所以我推測，她想在那一天穿著那件本屬于我的軍裝自/殺，這樣就真的與我一樣了。”

        人命攸關(guān)的大事，子玉自然要插手，她轉(zhuǎn)過頭去詢問李上校，“你想讓我怎么做？”

        說到這里，李上校的明眸之中終于顯露出動容，“為她過一個生日，并且向她轉(zhuǎn)達(dá)我的話。我希望她可以平安度過二十六歲，三十歲，四十歲，八十歲的生日……我希望她可以活下去，替我去親眼見證我沒能看到的黃金時代。”

        黑白無常自業(yè)鏡兩側(cè)走出，見到李上校的一瞬間，竟被她強(qiáng)大的氣場震懾住，兄弟二人對視一番，卻沒能為她戴上鎖鏈。

        想不到前腳李上校剛剛跟隨黑白無常的腳步走到秦廣殿前，子玉與阿柔卻沒有離開，反而跟上前去。

        老白剛要推門，便察覺到今日的異常，他轉(zhuǎn)過頭去滿眼的疑惑，“咦？子玉，你來做什么？”

        子玉泰然回復(fù)，“當(dāng)堂訴訟。”

        黑白無常對視一眼，老黑正色直言，“你要知道，進(jìn)了秦廣殿，需要秦廣王和崔判官認(rèn)認(rèn)真真審判仔仔細(xì)細(xì)斟酌，時間恐怕很久，你在這陰司駐留時間過久，有損你的陽壽。”

        “這一次，無妨。”

        黑白無常推開秦廣殿的大門，秦廣王端坐高臺之上，左手邊一張判官桌，桌后坐著崔判官。

        “堂下靈魂報上姓名！”崔判官倏然開了口。

        “李寧玉。”李上校筆挺的脊梁，如出污泥而不染的青蓮，亦如千錘萬鑿出深山的羊脂白玉，無暇無疵，清清白白。

        崔判官揮動判官筆，迅速隔空畫就來者姓名。

        憑空的，在秦廣王面前出現(xiàn)了一幅幅畫面。

        是崔判官自業(yè)鏡之中調(diào)出的生前畫面。

        人生數(shù)十年，卻在這地府世界如同白駒過隙，過眼云煙。

        只消片刻時間，秦廣王與崔判官便將李上校的生前景象閱覽完畢。

        秦廣王面前的畫面消失，他正色肅然看向殿中的魂靈，朗聲開口，“你前世是為救人，是為民族大義，可以即刻投胎，去親眼見識你希望的黃金時代如何到來。”

        但是想不到，那一直冷靜決絕的李上校，那一直盼望著親眼見到黃金時代的李上校，卻在聽到可以轉(zhuǎn)生的一瞬間，眼波流轉(zhuǎn)，露出了難得一見的不舍與眷戀，“曾經(jīng)，有一個女孩子在我面前許下心愿，我想滿足她的心愿再談轉(zhuǎn)生之事。”

        崔判官將手中的判官筆放下，不解地看向李上校的魂靈，“什么心愿？”

        “要我陪伴她，度過每一個生日。”

        秦廣王與崔判官猶豫對視，又轉(zhuǎn)過頭來為李寧玉耐心解釋，“這……可是會耽誤你的轉(zhuǎn)生大事。”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都需要自己的陽光。生前，她曾是黑暗之中照亮我的暖陽，如今，我只想盡自己的一份力量，成為在黑暗前行之中，為她指引方向的亮光。”溫柔婉轉(zhuǎn)的嗓音從李上校的口中傳出，縱使委婉矜持如她，子玉也從這嗓音之中聽出了濃濃的愛慕之情。

        子玉多么了解這樣的眷戀，若是從未見過光明倒也罷了，還可以忍受無邊無際的黑暗。

        可是，偏偏那一束暖陽迫切地闖入黑暗之中，又照進(jìn)了心田。

        從此之后，這束陽光也變作了心中的信仰，期待著，追逐著，凝望著，愛慕著，守護(hù)著。

        最后，自己也終于成了這束陽光的使徒。

        彼時，顧上尉是李上校的陽光，李上校是守護(hù)這陽光的使徒。

        如今，李上校將再次變成顧上校的陽光，并且想要親自為她守護(hù)住心中的信仰。

        秦廣王垂眸捻著胡須思忖，隨后眉峰擠作一團(tuán)，“可是你的魂魄飄蕩在陽世會受到腐蝕。你要知道，人死魄散，若是沒有七魄制約你的理智，在人世間飄蕩的久了，剩下的三魄，輕則失掉心智變?yōu)楣砘暌肮恚�重則魂飛魄散再也不復(fù)存在。”

        “我倒有一個辦法。”子玉在一旁終于開了口。

        “什么辦法？”眾人齊齊望向子玉。

        子玉神色坦誠地開口，“不如就讓她的魂魄在陰間停留，這樣可保存她的魂魄穩(wěn)定。待到她許諾之人的生日，再由疾行引渡回歸陽間，由疾行在一旁看守，總不會出亂子。”

        秦廣王暗忖這方法，最后垂著眸子點(diǎn)點(diǎn)頭，“這倒是個辦法，不過這會讓她轉(zhuǎn)生的時間無限延期，她想要親眼見證黃金時代到來的愿望，可能就無法實現(xiàn)了……”

        想不到，李上校似乎并不需要子玉為她訴訟，她是何等聰慧之人，見她面不改色，泰然自若，親自為自己爭訟，“我相信我信仰的黃金時代注定會到來，既然如此，能否親眼見證便不再重要。眼下的我，只想拋卻一切理性的制約，完全順從感性的指引，我愿意按照這位渡魂師提出的建議行事。我愿待到陪伴曉夢度過今生的每一個生日之后，再談轉(zhuǎn)世之事。”

        崔判官點(diǎn)點(diǎn)頭，終于放下了手中的判官筆，“可是，如何保證她在陽間不受絲毫損傷？”

        子玉莞爾一笑，“我自有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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