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8章 芙蓉面(2)
“切記,辰時之前,萬不可照鏡子!”
不緊不慢的木魚聲中,羅敷似聽見旁邊的老和尚說了那么一句。她抬起頭,虔誠的看了菩薩一眼,雙手合十,輕輕跪拜。起身,走到老和尚身旁,問了句:“老師傅剛剛說什么?”
老和尚睜了眼,停下手中的木魚:“老衲方才并未說什么話,倒是聽見施主對菩薩說的話。施主如此虔誠,菩薩一定會保佑施主心想事成的。”
羅敷微微紅了臉,吩咐身旁的丫鬟又給油燈里添了些香火錢,這才轉(zhuǎn)身出了大殿。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羅敷耳邊縈縈不斷的仍是老和尚念經(jīng)的聲音。依稀的,她似乎又聽見某個人在對自己說:“切記,辰時之前,萬不可照鏡子!”
羅敷轉(zhuǎn)身,卻瞧見大殿中的菩薩由方才的慈眉善目變得一臉正色,她的臉色緊跟著變了。
“小姐,你怎么了?”
丫鬟瑞兒輕聲詢問,目光也隨著羅敷移到菩薩身上。
“瑞兒,你瞧著那菩薩可有什么變化沒有?”
“菩薩能有什么變化。”
“可我怎么瞧著這菩薩的臉色有些不大對勁,方才還是一臉和善,此時看起來竟覺得嚴(yán)肅了許多,且剛剛似有人在我耳旁說話,你可有聽見?”
“這菩薩雖慈眉善目,但卻也是正神,不同的角度看著,自然也會有不同的表情。小姐方才虔誠跪拜,是由下向上的觀望著菩薩,菩薩自然慈眉善目。如今,小姐站在這大殿門口,相由心生,自然也就會覺得寶相莊嚴(yán)。至于說話聲,瑞兒這耳朵里就沒有停過。小姐怕是也將別人說的話聽進(jìn)了耳朵里,若是覺得聒噪,咱們便尋個安靜的去處。”
瑞兒說著,扶了羅敷的胳膊,就往臺階下走。羅敷輕抬右腳,頓時覺得一絲微麻從膝蓋處傳來,忙彎腰用手揉了揉。
“小姐又怎么了?”
瑞兒低頭問著,眉眼中卻帶著一絲不耐。
“沒什么,怕是方才跪的久了,起身時又不曾注意,如今回過神兒來,只覺得這雙膝跪得有些發(fā)麻。”羅敷嘗試著動了動自己的腿,將手搭在瑞兒胳膊上,慢慢的往前走了兩步:“揉了兩下,好多了。對了,我哥哥嫂嫂去了哪里?”
“大夫人一心求子,到了這永安寺,也只去一個地方。至于大少爺,這會兒應(yīng)該在主持方丈那里。小姐是頭一回來,不知道。這主持方丈與咱們家大少爺可算是忘年交,大少爺沒回來,總要去主持方丈那里坐坐的。”
“你不說我倒是忘了,你原先是我哥哥院子里的。”羅敷說著,又試探著往前走了兩步,感覺膝蓋處的麻意稍減,這才站直了身子,往四周掃了一圈。只見佛殿林立,香火繚繞,這寺廟竟顯得比外頭還要熱鬧。
說著無心,聽者有意,方才羅敷說的那句話,讓瑞兒心中稍有些不快。
“瑞兒是丫鬟,小姐不記得瑞兒的來處也是正常。再說了,瑞兒也不是打小就進(jìn)府的,與府中的那些丫鬟,自然沒有可比之處。”
“這個,我倒是聽奶娘提過,說瑞兒你是被哥哥救回來的。哥哥見你受了傷,又遭受了一番驚嚇,便將你帶回府中修養(yǎng)。原本打算,等你修養(yǎng)好了,就送你回家。那知,瑞兒你竟是沒有家人的。哥哥私下找娘親商議,想將你留在府中,你卻不肯在府里白吃白住,愣是求著哥哥收下了你的賣身契。說起來,瑞兒你,倒真是個不一般的姑娘。”
瑞兒的臉色瞬時變得難看起來,可很快她就又掩飾了過去。
“瑞兒雖出身貧賤,卻也知道不可白食。況且,窮人也有窮人的尊嚴(yán)。瑞兒承蒙少爺搭救,已是不幸中的萬幸,又豈能厚著臉皮毫無名分的賴在府中白吃白住。大少爺他憐惜瑞兒,自是不會介意,老爺夫人也是心善之人,對瑞兒更是沒有半分挑剔,但落在旁人眼中,卻難免被人說三道四。若是因此,給大少爺,給羅家抹了黑,讓瑞兒還如何有臉待在這世上,又有何臉面去面對曾經(jīng)救過瑞兒的大少爺。”
“瑞兒你啊,什么都好,就是想的太多。其實爹娘、哥哥嫂嫂包括我都沒有那么想過的。咱們府上以往也收留過不少落難的人,但他們都不像瑞兒你這般固執(zhí)。爹娘常說,人生在世,誰還沒有個遇到困難的時候。關(guān)鍵的時候伸一把手,也是為自己積德謀福。”
羅敷說到這里時,臉頰也跟著泛起紅暈來:“我的那位夫君若非年少落難,又被我的爹娘收留,又如何能夠成就我與他今時今日的緣分。所以,瑞兒,過往的那些,你無須放在心上。”
關(guān)于羅家的這位未來姑爺,瑞兒也是聽過的。大約是在三四年前的一個深夜,羅家老爺,也就是羅敷的爹外出會友,返回家中時,已是深夜。因為大雨滂沱,導(dǎo)致馬兒的視覺并不清晰,以至于躲閃不及,撞到了一名行人。那名行人,便是如今羅敷的那名未婚夫婿。
當(dāng)時雨大如注,天色又十分昏暗,羅老爺只能將人帶回府中,待其清醒之后,再行詢問。誰知,那人竟是個落難的秀才。家中父母均已亡故,他是帶著父母的書信前來云家集尋親的,但到了書信上所標(biāo)注的那個地方時,才知道親戚早已搬離。他隨身帶著的銀子早已經(jīng)用光,為了果腹,只得典賣書籍,在被羅老爺撞到之前,他已經(jīng)三天沒有進(jìn)過一口飯,喝過一口干凈的水了。
羅老爺見那人眉目清秀,言談舉止也的確像是讀過書的人,加上是自己先撞到對方的,本就心中有虧,于是就將其挽留了下來,一面養(yǎng)傷,一面?zhèn)淇记镌嚒R苍撌橇_敷的好運氣,那書生竟一舉考上了狀元。
據(jù)說,那狀元公本想是認(rèn)羅老爺為父的,誰知羅老爺竟動了別的念頭,要將當(dāng)時還未滿十四周歲的女兒羅敷許配給他。狀元公不好推辭,便應(yīng)下了這門親事,相約三年之后,也就是等羅敷年滿十六周歲之后才來迎娶。
其間,因為公務(wù)耽擱了一年,所以直到羅敷年滿十七,當(dāng)年的狀元公,如今朝中的四品大院,才給羅府送來了聘禮。
對于羅敷的這番好運氣,不光丫鬟瑞兒有些妒忌,就是云家集上那些年齡相當(dāng)?shù)拈|閣小姐也都妒忌的不行。畢竟,不是誰的老爹隨隨便便的就能撿個狀元郎回家,也不是誰家姑娘稀里糊涂的一嫁,就能嫁個朝廷的四品大員,且這位四品大院,還是個年輕有為的俊俏兒郎。
羅敷知道自己很幸運,也很感激上蒼為她擇了這么一位好夫婿,所以方才她對瑞兒說的那些話都是由衷的,也都只是字面上的那些意思,并未深想。聽進(jìn)瑞兒耳朵里,卻是多了一重含義。瑞兒暗中恨恨的咬了咬牙,心說:“若非你出生在羅家,又豈能在這里說這些風(fēng)涼話。”
瑞兒,也是有自己心思的。
她出生貧家,這是真的,但卻并非無父無母,而是爹娘自幼就偏愛她的那位弟弟,將她這個親生女兒當(dāng)做粗使丫鬟,動輒不是打就是罵。為了給弟弟湊錢,上最好的學(xué)堂,爹娘竟不惜將她許給村中的一個老光棍漢,只因那老光棍漢家中長了一棵奇木,若是變賣,便可以得到數(shù)百兩的銀子。老光棍漢向她的爹娘承諾,只要她肯嫁,那賣樹所得的銀子,便分給她家一半。
她自知并非什么大家閨秀,也非小家碧玉,只是尋常百姓家中的一個粗丫頭,且相貌平常,此生也很難尋到一個合乎自己心意的少年郎君。可命薄,不代表著她就會認(rèn)命。她瑞兒,就算不能嫁給那些俊俏的少年郎,至少也不能嫁給這樣一個一條腿都伸進(jìn)棺材里的鄉(xiāng)下老光棍兒。所以,她逃了。
逃亡路上,她遇見了羅敷的哥哥,也就是羅家的大少爺羅平。瑞兒從未見過這般干凈好看的男子,也從未聽過那般動聽的聲音,她瞧著羅平那好看的眉眼,聽著他關(guān)切的言語,一顆心就那么不能自持的淪陷了下去。
于是,當(dāng)羅平問她,家中可還有親人時。她想都沒有想的就說沒有。一方面是因為她怕,她怕自己好不容易才從那個家里逃出來,又被眼前這個干凈儒雅的男人給送回去,另外一方面,她也有所希翼,希望可以借此留在這個男人身邊,哪怕只是做一個粗使的丫鬟。
對于她的話,羅平并沒有質(zhì)疑。見她受了傷,走不了路,便將她抱上馬背,一路將她帶回了羅府,還叮囑管家為她找來了大夫,安排了丫鬟細(xì)心照顧。等她的傷好了,得知她沒有地方可去,羅平竟又為她去求夫人,希望羅家可以將她留下來。
那個時候,她竟忘了自己的身份,自己的來歷,堂而皇之的做起了美夢。她竟誤以為,羅平是喜歡她的,所以才會為她做那么多的事情。她知道,羅平是羅家的大少爺,也知道他早已經(jīng)娶親,但妻子入門多年,卻一直未有生養(yǎng),于是她尋了機會,去跟羅平表明,說自己與羅家沒有半點干系,又這么無名無分的,縱然夫人愿意收留,她也不愿意這么待在府中。她請管家?guī)妥约簩懥速u身契,自愿賣給羅平,做他的貼身婢女。
瑞兒以為,羅平會拒絕,就像當(dāng)初她執(zhí)意不肯讓羅平幫她找大夫,找丫鬟伺候時一樣,溫和的拒絕,然后對她說:“瑞兒,我?guī)慊貋恚皇亲屇阕鲅诀叩模亲屇阕鑫业逆H饍海蚁矚g你,你可愿意為我生孩子嗎?”
她愿意,她當(dāng)然愿意。她不是大夫人,不是嬌滴滴的閨閣千金,她身子粗壯,好生養(yǎng)。莫說是一個兩個,就是三個四個的胖小子,她瑞兒也生得出來。
可讓她沒有想到的是,大少爺竟接下了她的賣身契,竟真的將她當(dāng)做了丫鬟。
可即便是那樣,她仍有所希翼,以為那不過是大少爺為了掩他人的口舌,她滿懷希望的等著,盼著,然而等來的卻是大少爺與大夫人越加恩愛的消息,盼來的卻是大少爺為了不讓大夫人生氣,將她轉(zhuǎn)贈給羅敷的指令。
轉(zhuǎn)贈!
瑞兒到了那個時候才明白,她不僅僅是羅家的丫鬟,還是羅平眼中一個可以隨意贈送的物品。但她不恨羅平,她只恨羅平身旁的那些人,例如不會生養(yǎng)卻非要霸著羅平,讓羅家絕后的大夫人,例如看似純真無邪,卻總是話中有話的二小姐羅敷,例如那對看似善良則是頗有算計的老爺夫人。
瑞兒一直在等機會,等著一個可以讓羅家人傷心,讓自己開心的機會。功夫不負(fù)有心人,這個機會,終于讓她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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