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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扎


阿沃爾齊一死,戰(zhàn)局風(fēng)云突變。他攪和進(jìn)了丹支的繼承者之爭里,得他鼎力支持的十三皇子驟然失去了靠山,一時間鋌而走險,居然要逼宮。
  
  丹支王庭亂了套,六皇子急招自己的擁躉豐萊回丹支,名為救駕實則是搶奪繼承權(quán)。豐萊在宇州戰(zhàn)場正是焦頭爛額毫無進(jìn)展,物資和增援又被段胥切斷,便立刻集中兵力在涼州打開了一個口子,渡河撤兵回去了。
  
  大梁增援的部隊雖然已經(jīng)在涼州駐扎,但是無論是領(lǐng)著余下三萬踏白軍的夏慶生還是后來的軍隊,都沒有死守不放。有道是圍兵必缺,好歹別逼得人家走投無路同歸于盡。
  
  不過一路上的騷擾還是免不了的,胡契人撤軍渡河的時候,夏慶生更是一場伏擊讓無數(shù)敵軍葬身于洶涌關(guān)河。待敵人到了朔州,又再次被段胥的駐軍截?fù)粢徊ǎ瑩p失不小但是無暇他顧,一時間把整個朔州都讓了出來。
  
  這下子增援部隊倒是來得及時,秦帥一聲令下,肅英等三軍渡河開進(jìn)朔州,把整個朔州吃了下來。
  
  所謂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段胥在天元十一年除夕夜所做之事,成了扭轉(zhuǎn)戰(zhàn)局的關(guān)鍵。本是最大功臣的段胥這段時間卻過著十分寧靜的日子,再不復(fù)此前天天千手觀音打地鼠的情況,因為——他傷情嚴(yán)重,再忙命就沒了。
  
  養(yǎng)傷的段胥把朔州府城的防務(wù)交給了吳盛六,平日里就四面八方地寫信,一會兒交代涼州的夏慶生水戰(zhàn)注意事項,一會兒寫戰(zhàn)報給秦帥,一會兒寫奏折給朝廷,一會兒寫家書,仿佛搖身一變從武將變回了文臣。賀思慕得以見識了一番段胥的春秋筆法錦繡文章,愣是把自己身上那些嫌疑點摘得干干凈凈,冷不丁還來幾句比興,不動聲色地秀一把文采。
  
  在鬼界,要是有鬼把這種折子遞到賀思慕面前,怕是要被打回去要他捋直舌頭好好說話——少來那些虛頭巴腦的東西。
  
  同樣養(yǎng)傷的還有真正的林老板——十五為了學(xué)習(xí)他的言行舉止并未殺死他,而是把他囚禁了起來,吳盛六搜遍了全城才把林鈞找到。他也就剩一口氣吊著了,救了半天好歹是生命無憂,醒過來一開口賀思慕就一哆嗦——簡直和之前十五假扮的林鈞一模一樣,完全是個熱血愛國嫉惡如仇的年輕人,十五未免裝得也太像了些。
  
  這段休養(yǎng)的時間,作為賀思慕一直以來幫他占風(fēng)的回報,段胥痛快地收下了沉英做干弟弟,承諾之后將帶沉英回段府撫養(yǎng)照顧。沉英為此依依不舍了好久,賀思慕委婉地表示她還沒打算走呢,這段時間沉英還是能經(jīng)常見著她的,他這依依不舍未免早了點。
  
  這次段胥身上全是傷,怎么樣都沒法自己換藥包扎,原本這個活兒要么落在軍醫(yī)手上,要么落在孟晚手上,現(xiàn)在卻落在了賀思慕手上——段胥昏過去之前攥著“賀小小”的衣角給她遞了眼色。她想起來段胥那滿身的舊傷還有腰上的傷疤,心說這小將軍麻煩得很。但她還是適時地悲慟大哭表明心跡,配合段胥演戲把這包扎的活兒接下來了。
  
  賀思慕想怎么著這也是她的結(jié)咒人了,而且她念在他沒了半條命的慘狀,暫時沒有從他身上拿走感官。
  
  這可得讓他快點康復(fù)履約。
  
  “嘶……”段胥發(fā)出輕微的吃痛聲,他皺眉看向賀思慕,只一刻又忍不住笑起來:“你手真重,果然是沒有觸覺。”
  
  賀思慕挑挑眉毛看著這個越痛越笑的家伙,松了手里的紗布道:“要不我讓孟校尉進(jìn)來替我,你來跟她好好解釋下你這些舊傷是怎么回事?”
  
  “殿下給我包扎傷口,是我的榮幸。”
  
  段胥的回答非常迅速流暢,笑意盈盈。
  
  清晨模糊的晨光下,他上半身□□,露出白皙的皮膚和縱橫交錯的傷口,所幸除了肋下十五給他的那一刀,其他傷都不算太深。他便任賀思慕扯著紗布在他的胳膊腰背之間包扎。
  
  賀思慕給她的杰作打了個結(jié),便拍拍段胥的肩膀,說道:“脫褲子。”
  
  “……”段胥轉(zhuǎn)過頭來看她,難得露出這種驚詫的表情,像是不確定自己聽到了什么。
  
  她十分自然地說道:“我記得你大腿根也有一道傷。”
  
  段胥按住賀思慕放在他腰間衣物上的手,認(rèn)真道:“傷口不深,我看這個就不必了罷。”
  
  “為何不必?”賀思慕挑挑眉毛,說道:“我自小跟著父親和傅大夫解剖尸體,什么樣的裸體沒見過。橫豎我是鬼,也不是沒有附身在男人身上過,你害羞什么?”
  
  段胥笑著婉拒道:“這不合適,我畢竟還是要點清白的。”
  
  賀思慕微微瞇眼,段胥的雙手霎時被看不見的東西束縛在身后,仰面直挺挺地倒在床上砸出一聲悶響。段胥眨眨眼睛道:“疼啊殿下,我還是個傷患。”
  
  賀思慕彎下腰撫摸著他的臉頰,因為以“賀小小”的身份出現(xiàn),她現(xiàn)在的手指是溫暖的,從他臉上那道傷上撫過時好歹稍微收了點力氣:“要我來給你包扎,又挑挑揀揀的,小將軍以為我是你能呼來喝去的么?”
  
  段胥笑起來,眼睛里含著光,從容道:“我哪里是在挑挑揀揀,我是在求你。殿下給我兩分面子罷,你可不能這么對我。”
  
  在賀思慕危險地笑起來時,門突然被推開了,一個熟悉的男聲響起。
  
  “將軍大人,秦帥……”韓令秋看著倒在床上頭發(fā)散了一枕的段胥,和趴在他身上摸著他臉的賀小小,一時間忘記了自己接下來要說什么,只覺得自己是不是應(yīng)該當(dāng)做什么都沒有看到一樣,掉頭就走再把門關(guān)上。

 他還沒有付諸實現(xiàn),便見段胥雙眼發(fā)亮如獲大赦,從床上起身道:“韓校尉快講。”
  
  賀小小從容地從段胥身上讓開,翹著腿坐在床頭,拿起一邊的茶喝起來。
  
  韓令秋于是硬著頭皮說了下去:“將軍,剛來的消息,秦帥兩日后便會到府城。”
  
  段胥輕輕一笑,悠然道:“秦帥親臨……看來一個朔州是不夠了,這仗還有的打。我身體抱恙,你讓吳郎將好生招待秦帥——禮數(shù)這邊還是問問孟晚。”
  
  韓令秋應(yīng)下便要走,卻被段胥叫住,段胥因為受傷失血而面色蒼白,眼神卻很專注:“韓校尉,就再沒什么想問我的嗎?”
  
  韓令秋沉默了一會兒,抱拳行禮道:“現(xiàn)在沒有了。”
  
  在段胥交待他除夕比武之事的那個夜晚,段胥說知道他對他有諸多疑問,待朔州解圍便會給他一個提問的機(jī)會。
  
  他承諾對于韓令秋提出的問題,他必定知無不言。
  
  韓令秋早就準(zhǔn)備好了這個問題,可那日在比武臺上,假林鈞拋出那一句“你是我十七師弟”,讓韓令秋隱約摸到了往事的輪廓,他突然感覺到畏懼,那些往事很可能顛覆他現(xiàn)在的生活。
  
  他原本對于往事并不執(zhí)著,是段胥的出現(xiàn)讓他開始心生好奇,那好奇與其說是對于他自己過往的,不如說是對于段胥這個人的。
  
  但大年初一那天,城墻之下韓令秋仰頭看著渾身是傷,搖搖欲墜卻還笑得開心的段胥,突然覺得段胥是誰似乎也沒有這么重要。
  
  段胥身上固然有種種疑團(tuán),但能夠確認(rèn)的是,他是大梁的好將領(lǐng),或許這便已足夠了。
  
  而他韓令秋是大梁踏白軍的校尉,他能明確這一點,便也足夠了。
  
  看著韓令秋走出門外還貼心地把門關(guān)好,賀思慕輕輕笑了起來,她的目光悠然轉(zhuǎn)向段胥。
  
  還不等她發(fā)問,段胥便心神領(lǐng)會地回答道:“韓令秋,他曾經(jīng)是我的同期。”
  
  他這滿身的傷哪里都不能靠,只能用手撐著床面,微微后仰做出一個舒服的講述姿勢。
  
  “天知曉弟子每期一百人,考核便是廝殺,七年死九九而剩一人,便賜編號出師。”
  
  ——他讓我從七歲就開始?xì)⑷耍臍q時殺光了自己的同期。
  
  賀思慕想起了段胥在丹支大營亂殺時跟她說過的話,那時他眼中燃著興奮又痛苦的火焰,帶著點瘋狂的勁頭。而此刻的段胥眼里的瘋狂紛紛落幕,冷靜得仿佛在討論一段平常的回憶,他沉默了一會兒便笑起來。
  
  “韓令秋那時候沉默寡言,其實我們那里大多都是他這種性子,也就我是個異類。我沒跟他說過幾句話,接觸最多的時候就是在暝試上你死我活的那場對決。想來他應(yīng)該很絕望,死了九十八個就剩我們倆,可師父偏愛我而我又很強(qiáng),他最后還是要死在我手里,和那其余九十八個不過早晚的差別罷了。”
  
  段胥點點自己的額頭,說道:“他臉上那條長疤是我劃的。”
  
  “在殺他的時候?”賀思慕問道。
  
  “不,是在救他的時候。”
  
  這個回答有些出人意料。
  
  段胥笑起來,他偏過頭道:“暝試?yán)镂冶驹摎⒘怂沂沽它c手段,讓他看起來像是死了但有一息尚存。然后給他灌了消除記憶的湯藥,劃破了他的臉,將他和一具臉上有同樣傷口的尸體調(diào)換運了出去。”
  
  賀思慕輕輕一笑:“你不是和他不熟么,你能有這么好心?”
  
  “我怎么就不能有這么好心,鬼王殿下,你了解我嗎?”
  
  段胥如平時一般玩笑著,目光卻突然有幾分迷茫,像是被自己這句話問住了一般。
  
  世上有人真的了解他嗎?
  
  他這千層假面幾分真心,無人能信。
  
  “你想聽我的故事么?”段胥突然這樣輕描淡寫地說著,眼神卻認(rèn)真:“既然韓令秋不問我,我就把這個機(jī)會給你罷。從現(xiàn)在開始你問的所有問題,我都會據(jù)實以答。”
  
  賀思慕放下茶杯,道:“上次我掐著你的脖子要弄死你的時候,你都不肯說一個字,怎么現(xiàn)在倒愿意說了?”
  
  “你掐著我的脖子要弄死我,我自然是不會說的。但是我向你伸出手的時候,你拉住了我,我便可以說了。”
  
  段胥的語氣好像是在開玩笑,滿眼輕松。
  
  賀思慕卻想起來那時坐在地上,眼睛被血浸染的少年,他向她伸出手的時候仿佛要被風(fēng)吹碎的海棠花,若是她沒有抓住他,便要落了似的。
  
  他在最危險的境地中都沒有向她求救,卻只要她一個伸手就答應(yīng)了交易。
  
  她只是抓住他而已,手掌與手掌相握罷了。
  
  這個少年希求的到底是什么呢?
  
  賀思慕說道:“你在涼州、在這里做了這么多事情,是想向天知曉報仇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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