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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動


圣旨已下,事成定局。段胥并未再與秦帥多說什么,待他告辭離開營中之時,秦煥達看著這個年輕人的背影消失在營門之后,突然有瞬間的恍惚。
  
  他想他年輕的時候是否也像這樣,銳利輕狂,一往無前。
  
  漫長的時間與邊關的安逸,消磨了收復河山的壯志,令他沉湎于朝中波濤洶涌的權力之爭。待到今日他卻發現,他身陷千頭萬緒的黨爭中,連欣賞提拔一個才華橫溢卻分屬不同陣營的年輕人,這樣的魄力都不再有了。
  
  若這年輕人長到他這個年紀,還會記得自己的愿望么。會不會身陷塵網之中無法自拔,舉步維艱呢。
  
  秦帥長長地嘆息一聲,合上了眼前的圣旨。
  
  段胥剛從秦帥的大營中走出來,便看見一個眼熟的侍者等在門邊,他略略一想,這是鄭案身邊的人。
  
  那侍者向他行禮道:“段將軍,鄭大人有請!
  
  段胥微笑點頭,道:“有勞。”
  
  他跟著侍者從營帳中穿過,來到了鄭案的馬車邊,侍者撩起門簾對段胥道:“將軍請!
  
  段胥便一撩衣擺踏上馬車,彎腰進入馬車之中。一進馬車他便對上鄭案的目光,鄭案伸手指指旁邊的位置,對他說道:“坐啊!
  
  段胥坐下來,笑著行禮道:“鄭叔叔!
  
  鄭案一向嚴肅的臉色微微松動,出現一點笑容,他本想再拍拍段胥的肩膀,卻看見他輕甲下的衣服透出血色。
  
  鄭案的手在半空頓了頓放下來,他長嘆一聲說道:“真是苦了你了,成章若是看到你現在這樣,不知道要多心疼。你大哥二哥早亡,現在他膝下就只有你這一個兒子,若你再出什么意外,成章該如何是好。”
  
  “我小時候清懸大師便說了,我這一生自會逢兇化吉,叔叔和父親不必擔心。”
  
  “朝中前陣子查出了馬政貪腐案,皇上龍顏大怒,你關于北岸戰事的奏折一呈上去便合了皇上的心意,皇上立刻交待我快馬加鞭道前線宣旨。圣旨里雖然沒提你的名字,但皇上很是欣賞你,加上你的戰功顯赫,回朝必得重用!编嵃刚f道。
  
  段胥點點頭,笑意清朗道:“有賴杜相和各位叔叔幫襯!
  
  “我與你父親是同窗,這點小事不在話下。”
  
  頓了頓,鄭案的臉色有些嚴肅:“舜息,我問你,你和方先野可有什么過節?”
  
  “您這是何意?”
  
  “這次他彈劾你奏折不經秦帥直接上報,有違章程。若不是皇上對你的奏折很滿意,你怕是又要惹上麻煩。雖說方先野是裴國公的人,可他幾次三番針對于你,倒像是和你有私仇。我詢問成章卻沒得到答案。你可是有哪里得罪了他,如今他在朝中勢頭很好,你說出來我們也好幫忙應對!
  
  段胥流露出疑惑的神色,他說道:“這我也不知,同年登科前我并不認識他。父親倒是囑咐過我要避其鋒芒,卻也沒說過理由!
  
  鄭案沉默著思索了一會兒,長嘆一聲。
  
  段胥再同鄭案講了幾句話便告辭,待他從馬車上下來,看著馬車遠去離開大營,笑意就變得虛虛浮浮。
  
  段胥心想,這里也不比天知曉好多少,不過是才出地獄又入火坑罷了。便是同黨,也變著法兒想從你嘴里套出點兒把柄來。
  
  想來世間便是連綿不斷的火坑,哪里有桃源。
  
  他獨自一人回府脫了輕甲,把出血的幾處傷口再次包扎好,便換上柔軟的圓領袍走上街頭。他在往來的人群之中走過,撫摸著手里的劍,微微□□,再合上。
  
  他剛剛在大營中跪拜行禮,如今邁步走在街上,全是憑借著身體的習慣。只有看到自己的四肢做出了相應的動作時,他才能相信他的確成功控制著他的身體。
  
  如果他此刻拔劍出鞘與人相斗,僅憑著這種身體的慣性,勝算幾何呢?
  
  失去感覺就像他五歲時掉進地洞一樣,漆黑一片無處下手,他嚴厲的父親站在洞口對他說——我不會救你,你要自己爬上來。
  
  他從白天哭到晚上,最終真的自己爬上來了。從那以后他便再也沒有祈求過別人的拯救,他想沒人會救他的,父親不會神明也不會,唯有他自己爬出來。
  
  那種幼稚的倔強,最終在天知曉救了他,因為他的父親真的沒有來救他。他不知這是幸運還是不幸。
  
  段胥舉起手放在頭頂,陽光滲過他的手指在他的眼睛上落下陰影,他透過指縫看著熱烈的陽光。
  
  這是他的手,可他什么都感覺不到。
  
  他引以為傲的,這個讓他生存下來的最機敏強大的身體,如果有一天也不復強大,他能相信的還有什么呢?
  
  “將軍!”
  
  一個熟悉的聲音將他喚醒,段胥放下手,便看見孟晚一臉菜色地向他跑過來,她說道:“舜息,你的這位朋友是怎么回事?從街上一路走過來什么都要摸,弄壞了不知道多少東西了!
  
  她隱晦地表達了“這未免太沒見過世面”的意思。
  
  段胥抬眸望去,便看見賀思慕換上了現在姑娘時興的淺粉色褙子羅裙,拿著一個風車站在街邊的小攤邊。她伸出手徑直去捏攤子上面人的臉,那剛剛做好尚且柔軟的面人瞬間給她捏下去一個凹陷。
  
  她繼續捏來捏去,直到把那面人捏得面目全非,滿眼新奇。
  
  老板哎呦哎呦地叫著,賀思慕面不改色地轉頭沖孟晚喊道:“孟校尉,付錢!”
  
  孟晚氣得跺腳。
  
  賀思慕悠然地用手劃過一個個攤鋪的桌子,一邊笑著一邊向他們走來。
  
  她左手的風車開始飛快轉動,陽光中和煦的春風自南方而來,掠過關河洶涌的河面,穿過亭臺樓閣,經過這條寬闊的街,拂過她發梢的間隙,推動她手里彩色的小風車,發出呼啦呼啦的微弱聲響。

賀思慕張開了手臂,抬起頭閉上眼睛,陽光熠熠生輝地灑在她的身上,風從她的背后吹得衣袂飛揚。
  
  段胥怔了怔。
  
  他突然想起來,在他殺死十五的那個時刻。十五那句你永遠是怪物的詛咒回蕩在他精疲力竭,瘋狂而荒蕪的腦海里,那種邪惡的興奮和絕望攀附而上扼住他的喉嚨。
  
  然后這個姑娘走向他,她拍拍他的臉,對他說——“醒醒!
  
  這是這么多年里除了他自己之外,第一個,唯一一個,對他說“醒醒”的姑娘。
  
  如今她被這光明的春天推著走向他,仿佛在這個世間獲得了無上的幸福。
  
  段胥定定地看著賀思慕,他突然笑起來,笑得胸膛顫抖,眉眼彎彎:“這個世間真有這么可愛嗎?孟晚你看她,她怎么笑得這么傻呀!
  
  孟晚有些怔忡地看著段胥。
  
  風把他的發帶吹起,他笑顏明媚,如同春日里南都的海棠花開成海。
  
  段胥一向是很喜歡笑的,遇到好事也笑,遇到壞事也笑,很多時候孟晚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是否是真的開心。
  
  可是她遍尋自己的記憶,也找不出一個同段胥此刻一般,真心實意的快樂笑容。
  
  孟晚怔怔道:“舜息……你……”
  
  她還沒問出那個問題時,賀思慕就已經走到了他們面前,她對孟晚悠然道:“孟校尉,你怎么還愣在這里呀,店家可是要錢呢。”
  
  孟晚尚未反應過來,段胥便把自己的錢袋拿出來遞給孟晚,囑咐她今天要賠的錢都從他這里出。
  
  孟晚問道:“舜息……這位姑娘是誰?”
  
  還不等段胥回答,賀思慕便替他回答了:“不是說了么?我叫十七,叫我十七就行!
  
  段胥沉默一瞬,笑道:“十七?”
  
  “哎!
  
  孟晚看了看這兩人,便嘆息一聲轉過身去付賬了。
  
  賀思慕絲毫沒有欠錢的負罪感,她拿著風車在原地轉了兩圈,道:“這就是風!”
  
  她顯然還沒能適應這具有感覺的,凡人一般身體,轉了兩圈而已就被路上的石頭絆得踉蹌兩下。
  
  段胥立刻扶住她的手,而賀思慕泛紅的手指于他的指縫間收緊,一根根手指交錯,與他十指相扣。
  
  她似乎有了一個鮮活的身體,或許她的手現在是溫暖的,不再像從前那樣冰冷如寒風——她的溫暖是從他的身體中而來。
  
  賀思慕則望著他們十指相扣的手,輕笑道:“我聽說十指連心!
  
  “嗯?”
  
  “那我是不是握住了你的心臟?”
  
  我是不是握住了你的心臟。
  
  她說得很輕巧,段胥知道她只是完全的好奇而已。
  
  他們的手指嚴絲合縫地交纏,他分明完全感覺不到,卻又不是完全感覺不到。
  
  手一無所覺,然而震顫于心。
  
  那自她說出“疼”時刺在他心里的冰碴子終于融化,融入他的血液,成為他正在進行中的生命的一部分。
  
  段胥低眸一瞬,然后抬眼笑起來,明亮的眼睛含著一層光芒,他說道:“是啊!
  
  也不知從何時開始,你便握住了,我的心臟。
  
  賀思慕太過開心以至于沒有察覺少年望著她的專注眼神,她松開了段胥的手,環顧著四周這個人聲鼎沸的世間。
  
  四百年歲月間的種種如潮水般從她的眼前流過,她低低地說:“原來你們真的沒騙我,這個世間這么美,不枉我……這幾百年……”
  
  幾百年里,費心費力地保護這個世界。
  
  父親,母親,姨母,姨夫。
  
  賀思慕在心里把他們的名字喊了一遍,她想說這是她第一次感覺到風和陽光,就像他們描述的那樣溫柔,令人幸福。
  
  她沒有辜負他們,他們也不曾欺騙她。
  
  但他們如今又在何處。
  
  賀思慕的眼神顫了顫,喜悅至極的心情突然像是蒙了一層霧一般,恍惚起來。
  
  湛藍無云的天空顯得很高,仿佛永遠也無法探到盡頭,一行大雁以整齊的人字形遙遠地飛來,慢慢消失于碧空之中。賀思慕望著那一碧如洗的晴空,目光又落在熙熙攘攘的街上,突然輕輕地笑了一聲。
  
  天地遼闊,眾生蒼蒼,唯我獨行。
  
  平生喜悲,無人可言。
  
  這天晚上,惡鬼賀思慕四百年來第一次做了夢。因為她是個沒見識的,沒做過人的惡鬼,自然也不可能做過夢,于是一開始她還以為那是真的。
  
  夢里她年輕的母親拉著她的手,她的父親在夕陽余暉里,一片明亮的白色里吹笛子給她們聽。
  
  她問她的母親,這笛子有什么好聽的,她完全聽不出來曲調。
  
  母親說,其實她父親現在也聽不出來,只是通曉技法罷了。
  
  她便問,那父親吹笛子有什么意義呢?
  
  母親就笑了,她拍拍她的頭,說道——可是我聽得出來啊,你父親吹笛子給我聽是因為他愛我,他知道我能聽出來他的愛意。這就是活人鐘愛樂曲的原因,因為其中有情。
  
  她的母親又說——思慕啊,世上活著的人們脆弱而敏感,熱烈又鮮活。你的力量太強了,你要學會理解他們,然后對他們溫柔些。
  
  終有一天,你會像你的父親一樣,維系鬼和人之間的平衡,來保護這個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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