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欲繼續(xù)詢問，卻被一陣巨大的喧鬧聲打斷。
  “我等凡夫俗子，感激神仙賜予甘霖！”
  聲音來自瑯琊縣城，縣城離營地很近，只相隔三里左右。
  然而這短短的距離足以屏蔽掉大部分聲音，即便偶爾能聽見遠處的聲音，也是如同微風(fēng)拂面，不仔細聆聽幾乎難以察覺。
  哪曾像此刻這般，聲音大得簡直蓋過了瓢潑大雨！
  “我等凡夫俗子，感激神仙賜予甘霖！”
  “感激神仙……”
  聽著遠方不斷傳來的呼喊聲，曲蜩臉色一變：“發(fā)生了什么事？”
  他還沒來得及派人去查探，突然又有一騎冒著大雨疾馳而來！
  一名斥候還未等馬停下，就迅速翻身下馬。
  “稟告曲長，瑯琊臺守卒伍齒黑報告，今日少端與其他三十多位鄉(xiāng)老帶著稚子在瑯琊臺前祈雨，突兀登上瑯琊臺。伍齒黑欲上臺驅(qū)逐，行至半途卻看見臺上騰起一股貫穿天際的白氣，緊接著大雨傾盆�！�
  “由于大雨導(dǎo)致山路濕滑，伍齒黑到達臺頂時，少端等人已下山。但在臺頂發(fā)現(xiàn)一條長達五丈、鱗片雪白、長有雙角和四肢的奇異生物！”
  他惶恐不安地繼續(xù)匯報：“因此伍齒黑立刻通過旗語召我傳遞消息。我自瑯琊臺返回途中，路過瑯琊縣城時，看到相氏鄉(xiāng)老正引領(lǐng)全縣百姓，聲稱神仙神蛟顯靈，冒雨
  “朕已知曉。”始皇帝面容平靜如常，但眼中的銳利光芒閃爍不停。
  此前他曾派遣王平增援兩千兵力，與扶蘇、蒙恬共同奔赴云夢縣，并私下向王平傳達了具體策略。
  盡管王平迅速帶著扶蘇、蒙恬二人趕來，料想王平所寫的密函也應(yīng)在護送二人的軍士手中，但“押送”一詞，已足以揭示諸多隱情。
  始皇帝早有預(yù)謀，他曾指示王平，若二人冥頑不化，則解除他們的兵權(quán)，將他們押送到瑯琊！
  即便如此，始皇帝表面上仍未表現(xiàn)出任何情緒波動，他本是一位雄才大略的帝王。如果不是丹藥之毒的糾纏及被方士欺騙的恥辱，他鮮少流露內(nèi)心情感。
  “瑯琊臺石道監(jiān)工曲蜩上報，”內(nèi)侍稟報時聲音略顯怪異，“昨日瑯琊臺有神跡顯現(xiàn)，一條白蛇化為蛟龍，隨后降下甘霖，解除了瑯琊的旱災(zāi)�！�
  “隨后那神仙從東海離去，聲稱十日內(nèi)回歸。而那條靈蛟則留在了瑯琊臺上�！�
  他緊張的聲音微微顫抖：“昨日，瑯琊縣全體百姓蜂擁至瑯琊臺禮拜神仙與靈蛟。而今日，包括不其、即墨、黔陬等周邊各縣的民眾，冒著大雨強行渡過沂水，也要前往瑯琊臺參拜。”
  “哼！”始皇帝冷哼一聲，仍舊背手凝視窗外的大雨，眼中透出雷霆般的威嚴(yán)。
  抵達瑯琊郡后，他才了解旱情之嚴(yán)重，整個瑯琊東部半年間降雨稀少，特別是瑯琊縣更是滴雨未落。
  同樣遭受旱災(zāi)之苦的不其縣等地區(qū)，雖因沂水與蒙山的庇護，免遭海水侵蝕之患，即使干旱嚴(yán)重，通過挖掘更多水井也能暫時緩解困境，但秋季糧食大幅減產(chǎn)已是必然。
  令人費解的是，瑯琊縣突降豪雨，而鄰近的不其等縣卻滴雨未得，仿佛是以沂水與蒙山為界限，這種現(xiàn)象實在奇異。
  雖然不清楚神仙靈蛟是什么東西，但始皇帝猜測，這多半又是方士編造的欺詐故事！
  百姓無知倒也罷了，但曲蜩作為衛(wèi)尉軍的曲長，肩負搜捕方士之責(zé)，卻言之確鑿地說神仙靈蛟，這其中有何深意？
  衛(wèi)尉羯是否懂得領(lǐng)兵的道理？
  “衛(wèi)尉羯對此如何解釋？”始皇帝目光犀利地掃向內(nèi)侍。
  內(nèi)侍頓時全身顫抖，急忙從書案上找出衛(wèi)尉羯的奏報，聲音顫抖地念道：“奴婢收到衛(wèi)尉羯回復(fù)，稱昨日正午時分，接到瑯琊縣全員出動，趕往瑯琊臺禮拜靈蛟的報告。因尚未得到陛下指令，不敢擅自行動，于是立即派遣十名親衛(wèi)前往瑯琊臺查探，未發(fā)現(xiàn)神仙蹤影，卻看到了一條五丈長的白蛇，頭頂生角，下有四足。親衛(wèi)認為，或許這真的是一條蛟龍！”
  始皇帝聞言一愣。
  衛(wèi)尉羯雖位列九卿，但他與其他九卿有所不同。"
  他本是羌人奴隸出身，是始皇帝的家奴，沒有姓氏，只有一個名字——羯。
  羯因其勇猛如羊，故被始皇帝委以掌管親軍的重任。
  因其奴隸身份，其他九卿乃至大夫們均不屑與其同列，因此羯實為孤臣，直至今日仍自稱奴仆，稱始皇帝為主，足見其忠誠之心。
  如今他竟然也提及靈蛟之事，莫非……
  瑯琊臺上真的出現(xiàn)了所謂的蛟龍？
  抑或是，他也在欺騙朕不成？
  始皇帝輕輕搖了搖頭，摒棄了這個念頭。
  “傳朕旨意，召廷尉斯覲見。”他冷冷地下達命令。
  ……
  行宮第二層臺的一隅，另有一座殿堂，屬于前殿的西殿部分，這里是胡亥等皇子居住的地方。
  始皇帝此次出巡只帶了胡亥一個兒子，這座殿宇便專供胡亥一人使用。
  然而此刻，在西殿之中坐著的，并不僅有胡亥一人，趙高也在場。

  此外，還有一位面龐方正，長須飄逸的男子，正是李斯！
  胡亥端坐在正中，因外面的大雨，殿門緊閉，殿內(nèi)光線昏暗，忽明忽暗間，胡亥的目光冷冽銳利，猶如鷹擊狼奔之勢。
  他首先發(fā)問道：“左丞相可知曉昨日瑯琊縣發(fā)生的事嗎？”
  李斯的職位是廷尉，官銜為左丞相。始皇帝出巡期間，他負責(zé)提前修建行宮，并調(diào)度大軍糧草住宿等事務(wù)，無暇顧及其他事情。
  他臉上浮現(xiàn)出驚訝之色：“微臣還不知情，瑯琊縣發(fā)生了何事？”
  “左丞相一心撲在朝廷政務(wù)上，我等深感敬佩�！�
  開口回應(yīng)的是趙高，他聲音尖細：“昨日，瑯琊縣出現(xiàn)了一條白色的靈蛟，為瑯琊縣降雨解除了旱情。到了中午時分，全縣百姓傾巢而出，冒雨趕往瑯琊臺朝拜靈蛟。”
  “到了今日，不其等縣也紛紛效仿�！彼�瞇著眼睛審視著李斯，語氣淡漠。
  李斯聽聞此言，頓時一驚。
  “此事當(dāng)真？”他疑惑地追問。
  “千真萬確！”胡亥回答得簡潔明了。
  此刻，李斯心中幾乎涌起一股想要吐血的沖動。
  他并不懷疑趙高和胡亥所言的真實性，他們沒有必要在這方面對他撒謊，畢竟他們的利益是緊密相連的。
  李斯本是楚人，師承荀子，后投奔秦國，成為秦相呂不韋的門客，因勸諫始皇帝不應(yīng)驅(qū)逐門客，接納六國人才以強大秦國，從而受到重用。
  他才華橫溢，盡忠職守，是秦統(tǒng)一六國的重要功臣，但由于出身貧寒，喜好財物。
  李斯身為左丞相，在始皇帝統(tǒng)一六國時期，負責(zé)統(tǒng)一全國貨幣的工作，其間他利用職權(quán)撈取了不少好處。
  但他未曾想到，這些行為卻被趙高與胡亥知曉。
  然而，他們并未揭露此事，反而贈予他許多金銀珠寶，三人由此建立了微妙的關(guān)系。
  然而，盡管表面看似投機，李斯內(nèi)心清楚，自己實際上是被他們握住了把柄，不得不為他們效力。
  至于他們所圖謀的是什么，李斯也心知肚明。
  皇位！
  之前始皇帝詢問仙山之事，李斯就按照趙高的囑咐，設(shè)法讓始皇帝對扶蘇產(chǎn)生反感。
  未曾預(yù)料到的是，昨日他還堅稱一切超自然的現(xiàn)象皆荒謬不經(jīng)，尤其是白色象征不祥。
  突然間，今日竟冒出一條白色靈蛟為百姓降雨，還公然停在瑯琊臺上接受萬人膜拜！
  這豈非霉運當(dāng)頭？
  難怪趙高與胡亥會突然邀他前來，想必又是打算讓他向始皇帝進言。
  然而，這話該如何啟齒呢？
  李斯心中萌生了拂袖而去的沖動，卻又不敢付諸實踐。
  始皇帝深惡痛絕那些欺騙他的人，一旦得知他在統(tǒng)一貨幣的過程中中飽私囊……
  恐怕全家都將面臨滅頂之災(zāi)！
  “此事確實棘手！”他滿面愁容地嘆了口氣。
  “再棘手也必須解決！”
  胡亥眼神堅定：“左丞相可能不知，我的大哥扶蘇和上將軍蒙恬，現(xiàn)已抵達不其！我聽說，他們從云夢縣獲得一本天書，準(zhǔn)備呈獻給始皇帝！”
  “天書？”李斯面露遲疑。
  他對扶蘇并無個人恩怨，扶蘇與胡亥誰能成為儲君，對他來說并無太大差別。他已位居廷尉，擔(dān)任丞相，已達到權(quán)力巔峰。
  實際上，他更傾向于扶蘇，畢竟扶蘇仁德之名早已遠播天下。作為臣子，誰不愿擁有一位仁愛的皇帝
  并非如此，實乃因方術(shù)修煉之人，或能為始皇帝煉制長生不朽之丹！
  他瞠目結(jié)舌地望向趙高，而趙高在此刻突然挺身而起。
  “你只知道太子扶蘇與上將軍蒙恬攜神秘天書歸來，卻不明了上將軍蒙恬即使身陷囚車，仍堅持背負一塊奇異巨石前行！”
  他炯炯有神的目光鎖定胡亥，胡亥滿面困惑。
  “背石？何石也？”
  “那是一塊來自仙山的巨石，傳言乃天人所遺留�！�
  趙高緊緊凝視著胡亥的表情，字字清晰地道出：“其上刻有五個篆字——亡秦者，胡也！”
  “砰”地一聲，胡亥身軀猛然一震，竟將面前的書案撞翻在地。
  他難以置信地瞪視著趙高。
  扶蘇從云夢山歸來，背負著天人遺留之石，聲稱顛覆秦朝者將是胡？
  此乃，真相漸露！
  （結(jié)束）
  四海歸一心殿之內(nèi)，李斯正端莊肅穆地端坐于案幾之前。
  而始皇帝，依舊眺望著殿外的風(fēng)景。
  蒙山巍峨，加之瑯琊縣地勢由西向東傾斜，從四海歸一心殿向東望去，若天氣晴朗，不僅可見到瑯琊縣外波瀾壯闊的東海，還能遠眺瑯琊臺的身影。
  李斯悄悄打量著始皇帝，揣測著他究竟是在欣賞雨景，還是在注視瑯琊臺。
  抑或是，在遙望海外仙境。
  許久，始皇帝的聲音終于打破寂靜。
  “李斯，倘若昨日未下雨，瑯琊縣會怎樣？”
  李斯略微一愣。
  他身為始皇帝親自選拔的門客，因此始皇帝對他頗為親近地直呼其名。

  然而這個問題卻讓他感到意外。
  而且始皇帝的聲音雖然平淡，但李斯清楚，這絕非隨口一提。
  他思維飛速轉(zhuǎn)動，謹(jǐn)慎地回應(yīng)：“稟告始皇帝，若昨日未曾降雨，恐怕天時不順，瑯琊縣將會顆粒無收！”
  “既然如此，為何不停止修筑石路工程，提前挖掘溝渠，從沂水引入水源？”始皇帝的目光平靜地落在李斯身上。
  “始皇帝有所不知，瑯琊郡自去年起就遭遇旱情，至今年，沂水水量已無法滿足各縣城的需求。”
  李斯恭敬地接著解釋：“此外，遭受干旱困擾的并非僅有瑯琊一郡，膠東、臨淄、巨鹿乃至右北平等眾多郡縣，近兩載均有上報降雨稀少，需提前征調(diào)勞力修建溝渠�！�
  “所以，盡管瑯琊縣面臨嚴(yán)重干旱，但從全局考慮，修筑石路工程不能停止！”他小心翼翼地瞥了始皇帝一眼。
  始皇帝面色平靜，微微頷首。
  李斯心中稍感寬慰。
  始皇帝此行旨在祭祀四季神只，祈求風(fēng)調(diào)雨順。
  而李斯的意思是，受旱災(zāi)影響的區(qū)域不僅僅包括瑯琊縣，還涵蓋了北方諸多郡縣！
  因此，就算瑯琊縣秋季可能出現(xiàn)糧食顆粒無收的情況，石路建設(shè)也不能中止！
  顯然，始皇帝贊同這個理由。
  他雖然多疑且嚴(yán)刑峻法，卻愛護百姓！
  若犧牲少數(shù)人可以拯救更多的人，他會選擇這樣做。這就是始皇帝愛民的方式！
  “朕聽說，”始皇帝轉(zhuǎn)換了話題，悠然道來，“此次瑯琊縣的大雨，據(jù)傳是由一位仙人引導(dǎo)神龍，施行救民之舉，如今瑯琊縣全民正在虔誠祭拜那位仙人神龍。李斯可曾聽說過此事？”
  “荒唐！”李斯神情振奮，毫不猶豫地反駁。
  他知道，真正的議題即將展開。
  李斯這般斬釘截鐵，始皇帝一時愕然。他目光深邃地注視著李斯：“李斯為何如此斷言？”
  “臣亦已得知此事，懷疑那只是一種鼉龍所為�！�
  始皇帝略顯驚訝。
  鼉龍即古代鱷魚，或稱為土龍，外形與后世鱷魚相近。
  只不過古代鱷魚擁有犄角！
  這豈不是與奏報上描述的那個生物極為相似？
  果然不愧是李斯，當(dāng)真是天下第一學(xué)問家！
  “況且，是否鼉龍其實并不重要，臣有幾個問題，想要質(zhì)問那些言之鑿鑿的人�！崩钏剐赜谐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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