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孟夏，基礎(chǔ)醫(yī)學(xué)院實驗樓旁的花園里，花瓣伴著風(fēng)踉蹌起舞，撲簌飄落，鋪滿一地。

        不少人駐足觀賞這場花舞。不過此刻正在趕路的蘇靜塵沒心思停留，小跑著上了實驗樓的臺階，進入電梯，直奔實驗室。

        剛才在食堂，蘇靜塵接到導(dǎo)師電話，讓她去辦公室一趟。

        不清楚導(dǎo)師有什么事找她，但她有份文件需要簽字，想著趁這個機會，一起解決。

        跑到位于實驗室里間的休息室里，站在自己工位前，從書架上取下一個藍色文件夾，從中抽出要簽字的表格。

        看著表格，眉頭緊鎖。

        真的要做這個決定嗎？

        以后會后悔嗎？

        不能繼續(xù)堅持了嗎？

        要不再等等吧？

        這幾個問題在她腦海里盤旋了幾個月，時至今日，依舊拿不定主意。

        這會沒時間考慮了，拿上實驗記錄本，把表格夾在其中，轉(zhuǎn)身快步朝樓上的導(dǎo)師辦公室走去。

        站在辦公室門前，深呼吸了兩下，平復(fù)剛才一路小跑帶來的氣喘吁吁，又伸手理了理頭發(fā)，上下打量了一下衣服，確認沒有不妥之后，站直，敲門。

        不到20分鐘，蘇靜塵強作鎮(zhèn)定地走出辦公室，帶上門，腳步虛浮地挪到電梯口，借助電梯旁的墻壁，撐著身體。

        電梯門打開，低垂著頭，進去，走到角落里，轉(zhuǎn)身，站好。

        電梯下行過程中，停止、開門、進來人、關(guān)上，來回幾次。

        蘇靜塵縮著肩膀，盡量減小自己的存在。明晃晃的電梯里，頭頂日光燈很刺眼，她閉著眼，倚著電梯廂，不讓身體滑下去。

        仿佛經(jīng)歷了一個世紀那么長，電梯在一層停穩(wěn)，隨著人群，拖著腳步走出去。

        “靜塵，怎么了？”

        蘇靜塵頓住，抬頭循著聲音的方向看過去，看見了實驗室的周墨師兄正一臉詫異地看著她。

        “哦，沒事，就是有點累。”蘇靜塵打起精神說。

        “你的臉白得像一張紙。別總熬夜了，今天晚上不要做實驗了，趕緊回去休息。要是身體不舒服，就給我們打電話。”周墨走上前兩步說。

        “嗯，那我先回去了。謝謝師兄。”蘇靜塵說，輕輕點了點頭，表示自己沒事。

        走出實驗樓，拖著腳步，漫無目的地走著。遠處的橘色落日把灰藍的天空燙出一個洞。

        小道旁是一個花園，拐進去，走到犄角處的長條椅前，默默坐下，低頭看了眼記錄本中夾著的那張待簽字的紙，隨手放在長條椅上。

        無神地看著面前的櫻花樹，過了會，把兩只腳放在長條椅邊緣，伸手環(huán)抱立著的雙腿，腦袋埋在膝蓋間，整個人蜷縮成一團。過了會，身體微微的顫抖。

        不知道過了多久，只覺得天氣越來越?jīng)觥Ｌ�起頭，才發(fā)現(xiàn)膝蓋上的衣料已經(jīng)濕漉漉。

        她依舊抱著腿，微仰著頭，抬手抹了兩下臉，掌心都是水。

        昏黃的路燈下，地面上是斑駁的樹影，一陣風(fēng)拂過，沙沙作響。風(fēng)止樹靜，剛才擺動著的枝丫回歸原位，仿佛什么也沒發(fā)生過。

        如果剛才的事像一陣風(fēng)，吹過無痕就好了。

        可惜，沒有。

        如果以后有能力，她想刪掉今天的記憶。

        正想著，兜里的手機震動。

        拿出來，猶豫了幾秒，清了清嗓子，捏了捏鼻子，減輕鼻音，接通，“媽媽，你還沒睡嗎？”

        此刻已晚上十點。

        “怎么了？感冒了？聲音怎么了？”電話那頭焦急地問。

        “沒感冒。”蘇靜塵放下腿，直起上半身，又捏了捏鼻子，“你身體還好嗎？早點休息。”

        “我倒沒事，就是覺得有點心神不寧，打電話給你姐姐，她說沒事。我想著會不會是你有事，就打電話來問問。”

        蘇靜塵一下哽咽，眼眶涌上熱意，酸脹發(fā)熱，嗓子像被浸了水的棉花堵住，努力咽了口口水，扯著嘴角，“我也沒事。不用擔(dān)心。”

        “好，沒事就好。塵塵啊，有事跟我說，是不是錢不夠用啊？我給你打錢。”

        “不用，錢夠花。時間不早了，你早點休息。”蘇靜塵依舊維持著笑容說著，這樣好像話音也能帶著笑，只是眼淚一下出來，淌過臉龐，滑入脖頸。

        掛了電話，她實在控制不住，嗚咽哭起來。其實她想放聲大哭，但找不到合適的場所。實驗室里有師兄師姐，寢室有室友，就算在這花園里，此刻也有不少人在散步。

        如果有一天能實現(xiàn)哭泣自由，日子會好過一點吧？

        第二天早上八點，蘇靜塵到了實驗室。不清楚昨晚幾點睡著的，但是到點就醒。

        推開實驗室的門，發(fā)現(xiàn)周墨師兄已經(jīng)在做實驗了。蘇靜塵打了聲招呼，準備往休息室里走。

        502實驗室和休息室是一個套間，正對著大門的是實驗室，進去后，往右手邊走幾步，還有一扇門，門里就是休息室。

        周墨連忙叫住她，“靜塵，你下午在實驗室嗎？”

        “在。”蘇靜塵收回腳步，轉(zhuǎn)過頭問。

        “得麻煩你一下，下午我要出去一趟。但這個實驗的最后一步?jīng)]法做完，需要你幫忙。”周墨從高腳椅上站起來，一身白衣，小麥膚色，清瘦頎長。

        “師兄，什么實驗？”蘇靜塵略帶猶豫地問，“我會不會把你的實驗搞砸？”

        “不會，很簡單，我等會告訴你怎么做。就算搞砸也沒事，反正只是預(yù)實驗。”周墨干脆地回。

        蘇靜塵應(yīng)下這件事，然后去休息室里自己的工位上，打開電腦，看文獻，搜索資料。有個實驗被卡了半年了，該想的辦法，她都想盡了，但還是一籌莫展。

        電腦運行后，她就沒工夫想其他的了，開始全神貫注查找資料。

        這兩年，從實驗室小白到現(xiàn)在，她能在各大中英文文獻庫、各大論壇、生物醫(yī)藥公司網(wǎng)站中熟練搜索資料。

        看不見的時間和精力化作了這些本領(lǐng)。

        盡管如此，有些問題時常讓她覺得努力沒用。

        過了會，旁邊的工位有人坐下，她扭頭打了聲招呼，“師兄早。”

        “早。”李嘉渡懶洋洋地取下黑框眼鏡，拿出抽屜里折疊成豆腐塊的眼鏡布擦鏡片，背著光看看了，重新戴在白凈斯文的臉上，“靜塵，你最近有見到徐老師嗎？”

        蘇靜塵正在打字的手頓住，停了兩秒鐘，不著痕跡地繼續(xù)打字，盯著電腦屏幕，喉頭發(fā)澀，擰開水杯，抿了口水，“昨晚見到了。”

        “那我趕緊去找他，有個重要的文件要他簽字。學(xué)院催了我很多次了，每次聯(lián)系徐老師，他都不在學(xué)校。”李嘉渡坐在帶輪滑的旋轉(zhuǎn)椅上，腳掌撐地，連帶著椅子，滑到了打印機前，按了開機鍵。

        蘇靜塵欲言又止，話到嘴邊又咽下，說出來沒什么意義。只是那間辦公室，她不會再踏進去半步。昨天那幕又浮現(xiàn)在眼前，讓她一陣反胃。

        很快休息室響起打印機嘟嘟嘟地聲音，李嘉渡滑過去，拿過打印好的文件，填好他該填的部分，起身下樓。

        蘇靜塵發(fā)了兩分鐘呆，收回思緒，繼續(xù)干活。

        不到十分鐘，旁邊工位的椅子再次被拉開。

        她下意識地回頭，看見了一臉平靜的李嘉渡。

        沒等她問，李嘉渡便說道，“從沒見徐老師這么爽快過。”

        話雖如此，蘇靜塵并沒有看出他有一絲喜色。不過李嘉渡師兄本來就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人。

        蘇靜塵原本想問是什么事，但這兩年在這個實驗室的經(jīng)歷加上昨晚的事，現(xiàn)在她聽到“徐老師”這三個字，便沒了任何好奇的心思。

        不過李嘉渡自顧自訕訕地說起來，“想想也是，實驗室多了個免費的勞動力，難怪他這么爽快。”

        “實驗室有新學(xué)生要進來？”蘇靜塵握緊鼠標，皺眉問。

        “不是，徐老師被學(xué)校停了三年的招生資格。這個免費的勞動力是師兄我啊！我要延期一年。徐老師說至少還要一年才能放我走。說不定還得兩年或者更久。”李嘉渡很平靜。像在講別人的事。

        延期這件事放在大部分研究生身上都是一件讓人焦慮難受的事。

        李嘉渡好像對什么事都不怎么在乎，沒見他特別煩惱過，情緒平穩(wěn)得像無風(fēng)的海面。

        蘇靜塵松開鼠標，轉(zhuǎn)了下椅子，轉(zhuǎn)過身，“現(xiàn)在博士延期畢業(yè)很正常，說不定師兄能發(fā)一篇很好的文章，這樣以后的起點更高。”

        “就算再有兩年時間也發(fā)不了好文章。就我們實驗室這條件，能畢業(yè)就阿彌陀佛了。真的應(yīng)了那句話，有時候，選擇比努力重要。”李嘉渡靠著椅背仰頭，手指朝上指，“好文章像天空，我現(xiàn)在看到的只有天花板。”

        蘇靜塵無言，她這二十幾年人生做出了不少不怎么正確的選擇，撞得頭破血流。

        晚上，空蕩蕩的實驗室，蘇靜塵幫周墨做實驗。由于這個實驗做得不多，加上是別人的實驗，所以她萬分小心，每個步驟都對照著記錄本確認再三才下手，全程緊繃。

        好不容易做完實驗，抬起頭，頸椎很疼，連帶著太陽穴突突跳起來。剛才低頭太久了，仰頭活動了一下脖子。

        仔細檢查了一遍剛才貼完的腦片，然后把玻片一張張放在玻片盒里，放進冰箱。清洗用完的實驗器材，然后拿上抹布，打掃實驗臺。

        扭頭看了眼墻上的時鐘，晚上九點半。

        還沒打掃完，手機響了，脫下右手手套，從褲兜里掏出手機，劃開、接通、開了免提，左手繼續(xù)擦實驗臺。

        “靜塵，你猜我今天遇到誰了？”電話那頭響起本科室友許萌萌歡快的聲音。

        “誰？”

        “你前男友，溫瀚清！”

        蘇靜塵抹桌子的手頓住，呆了兩秒，回了個“哦。”

        “‘哦’？就這么簡單？聽到當(dāng)初愛得死去活來的初戀的名字，你沒心跳加速？難道不好奇他

        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你是希望他過得比你好，還是比你差啊？”那頭“突突突”地大聲說，像機關(guān)槍在掃/射。

        可惜這些掃/射都沒命中目標。

        “萌萌，我很累。”蘇靜塵把抹布放一邊，脫了左手手套，彎腰坐在椅子上，杏眼無神地看著腳尖，高高綁著的馬尾順著滑到脖頸，頭頂?shù)陌谉霟粝褡饭庖粯踊\著她，臉色如同身上的白大衣一樣慘白，整個人像一團雪。

        電話那頭陡然安靜下來，蘇靜塵以為許萌萌偃旗息鼓了，準備說再見。

        結(jié)果那頭又“得得得”地說起來，“也是哦！你這幾年過得豬狗不如、自顧不暇。哪還有精力管其他人。就算是溫瀚清，這會也是nobody吧？”

        許萌萌怕蘇靜塵難過，又忙說道，“蘇蘇，這會咱專注搞事業(yè)！等你博士學(xué)位到手，說不定能找到比溫瀚清更好的人！”

        “嗯。”蘇靜塵揉著太陽穴，簡單應(yīng)聲。此刻她沒有交流欲，不知道是沒睡好還是疲憊，整個人懨懨的，提不起勁。

        不過“博士”這兩個字還是微微刺痛了她的神經(jīng)。她的思緒穿過三排實驗架和一堵墻，抵達書架上那張昨晚被導(dǎo)師拒簽的“博士轉(zhuǎn)碩士申請”表格上。

        “不過老實說啊，比溫瀚清還好的男人不多。當(dāng)年你看男人的眼光真得超一流！我今天看到溫瀚清的時候，腦海里只有兩個字。”

        “哪兩個字？”蘇靜塵搭話。

        “臥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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