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鯨歌16
卡斯只是悶頭趕路,周身仿佛結了一層寒霜。見氣氛不對勁,盛存也不想打破這份沉默。
直到前方兩個靜默的身影映入眼簾,盛存才重新活躍起來。
“魯拉姐姐——”
他遠遠地大喊道,看見那個熟悉的影子觸電似的顫抖了一下,緩緩轉過身來。
卡斯撇過頭,看向盛存的眼神里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復雜神色,不過它終究什么也沒說,只是加速前進。
盛存自然沒有錯過它細微的表情變化,不過既然人家沒開口,他也不好多想。
魯拉已經回來了,先問問什么情況才是最重要的。
魯拉旁邊那頭抹香鯨同樣向盛存投來視線,昏暗的光線中,盛存看不清她的眼神,但是產生一種不太舒服的感覺。
奇怪,非常奇怪。
那頭抹香鯨的身體劇烈顫抖起來,口中“喝喝”低喘,完全不似正常的探測聲波,反而像是受到什么刺激,情緒失控了一般。
魯拉也沒有像盛存預想的那樣,急切地與自己相見。它伸出前鰭,有節奏地拍著旁邊抹香鯨的脊背,像是在安撫。
這個反應和卡斯好像啊。
盛存狐疑地注視著卡斯的背影,速度不由得減慢。
“別怕,那是我媽。”
察覺到盛存遲疑的動作,卡斯沒有回頭,輕飄飄地丟下一句解釋。
直到距離拉近,盛存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么。
那頭母鯨身上,一道血口觸目驚心,刺痛他的眼睛。
整個側腹柔軟的皮膚被掀起,露出暗紅的肌肉,隱約可以看見里面白色的骨骼。傷口長時間浸泡在海水中,已經微微泛白。
創面非常整齊,一看就是被人造工具切割的樣子。
這是那種捕鯨槍造成的傷口嗎?還是說……他們還有別的武器?
恍惚間,盛存有一種在噩夢里的錯覺。
如果這真的是夢就好了。他想。
幾條小魚在母鯨身旁鬼鬼祟祟,時不時湊上前啄一口。卡斯上前,張開嘴狠狠咬去。
小魚四下飛竄,但就是不肯離開,儼然已經把母鯨看成一塊巨大的肥肉。
從它們放大的黑色瞳孔里,盛存仿佛看見死神若隱若現的影子。
他感覺胃里泛起酸水,忍不住干嘔起來,很快感覺不妥,又趕緊閉上嘴巴。
卡斯看也沒看盛存一眼,只是靜靜地守在母親身邊,小心翼翼地避免碰到它的側腹,專心致志地驅趕母鯨身上的小型魚類。
母鯨微微抬起前鰭,想觸碰卡斯的身體。它顯然已經很衰弱了,就連這么一個簡單的動作都要用盡全身的力氣。
卡斯乖巧地低下腦袋,眼眸低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小魚又回來了,母鯨微微抖動身體,但是它們并不在意這種微不足道的威脅。
魯拉揚起前鰭,水花把魚群驅散,盛存聽見母鯨口中傳來一聲短促的嘆息。
“動作輕點,你會弄疼媽媽的。”
卡斯語氣涼涼,眼神里驟然多了幾分兇狠。
“對不起。”
魯拉聲音低沉,默默游開了。
“你……咳咳……你是……”
母鯨艱難開口,剛說兩個字就被胸腔內的雜質嗆到,咳得很是痛苦。
“我叫盛存,是魯拉姐姐的同伴。”
不知是不是錯覺,他好像看到母鯨的眼睛亮了一下。
“鯨群沒事吧?”
魯拉的聲音微顫,好像在努力壓抑著某種巨大的恐懼。
“目前還很安全。”
盛存回答。他看見魯拉長舒一口氣。
“既然沒事了,那你倆一起回家去吧。”
卡斯沒有抬頭,悶悶的聲音從母鯨身后傳來。
“你在說什么啊,我去把大家喊來,他們會照顧阿姨的!”
魯拉睜大眼睛,急切地說。
卡斯探出腦袋,深深地望著它,黯淡的眼神仿佛在質問:你覺得還有希望嗎?
魯拉別過臉,無意中瞥見那道暗紅的傷痕,又飛快地躲閃視線,眼神在卡斯和母鯨之間游移。
“總之,我是不會拋下你們的,我相信大家也不會——對吧?”
魯拉咬咬牙,說出一通豪言壯語,又悄悄捅了捅一旁的盛存。
“啊,沒錯,一切都會有轉機的啦!”
盛存忙不迭地附和。
“呵呵,那隨你。”
卡斯低下頭,專心驅趕母鯨身邊的小魚,不再搭理他倆。
母鯨渾濁的眼珠微微轉動,它急切地看著魯拉和盛存,掙扎著挪動身體,想把卡斯推到他們的方向。
“媽媽,別這樣,我是不會離開你的。”
卡斯溫柔地碰碰母鯨的額頭,然后看向盛存:
“你們怎么還不走?”它的眼神又變得冷冰冰的了。
“好好好,馬上走,你等著啊。”
盛存連連點頭,推搡著愣在原地的魯拉往鯨群的方向游去。
眼角的余光看見卡斯緊緊靠在母鯨身邊,尾巴下垂,像是被抽走了渾身的力氣。
盛存頓時感覺一陣心酸。
“你是怎么碰到卡斯的?”
“你是怎么和它們在一起的?”
盛存和魯拉同時開口,兩人尷尬地沉默了。
“咳咳,我先說吧。”
盛存清清嗓子。
“我本來出來閑逛,然后看到卡斯在追一頭蝠鲼,想跟他認識一下,結果他說認識你,我就趕緊跟過來了。”
“追什么?蝠鲼?這孩子已經這樣了嗎?”魯拉的語氣中充滿遺憾。
“什么意思?”
“卡斯原先是一個特別安靜的孩子,很愛黏在他媽媽身邊,哪里像你啊,天天到處跑。”
魯拉嫌棄地看了盛存一眼,他選擇性無視了。
“可是自從出事以后,他就變得超級神經質,前一秒還在他媽媽邊上,后一秒就自己不知道跑去哪里了,很久才回來。”
“有一次,他叼回來一只巨型烏賊,臉上身上到處都是傷,嚇死人了。”
“現在他喜怒無常的,搞得我都有點怕他——有一次啊……”
魯拉碎碎念一大堆,全都是卡斯的日常。
“所以是捕鯨船?”
盛存終于忍不住打斷它,準備直接驗證自己的猜測。
魯拉突然噤聲,盛存察覺身旁空了,一回頭,發現它不知不覺已經停下,前鰭貼在身側,驟然放大的瞳孔里映出黑漆漆的深海。
“你在發抖耶。”
盛存靠近它,魯拉顫抖得更厲害了,他甚至聽見下頜的牙齒摩擦口腔的“咯吱”聲。
“詹南走了,它們收留了我,然后,他們來了……三個,比詹南還大好幾倍……十五個……到處都是血!”
“卡斯被嚇壞了,跑錯方向,我拉都拉不住……然后她就被拖過去了……船翻了,她帶著我們跑,卡斯身上都是血——為什么我沒拉住他啊?為什么啊?”
魯拉痛苦地搖晃著腦袋,盛存用前鰭抱住它唯有嘆息。
從它亂七八糟的描述中,盛存終于還原出當時的情景——
魯拉不出所料地被詹南拋棄,它在那片海域游蕩,走投無路的時候意外被卡斯所在的鯨群收留。
卡斯母親是鯨群的首領,對魯拉也很是照顧,很快,它就和鯨群的成員混熟了。
有一天,遠方駛來三艘大船,鯨群對這種可能會帶來腥風血雨的東西很警惕,很快下沉到深海。
三艘船在這塊海域分散開來,就這么在小范圍里兜圈子,就是待著不走。
兩個小時過去,鯨群的耐力已經接近極限,它們必須浮到水面上換氣。
它們盡可能遠離那三艘可疑的漁船,偷偷摸摸地進行氣體交換,連水柱都不敢噴。
然而抹香鯨的身形哪里是可以輕易隱藏得了的,它們被發現了。
鯨群緊急下潛,但是死亡的陰影已經悄然而至。
就算是號稱潛水最深的哺乳動物,抹香鯨也并非潛水機器。它們的身體需要緩緩下降來適應升高水壓,匆忙的下潛根本支撐不了多久。
而捕鯨船已經在頭頂收網,鯨群退無可退。
它們擺出傳統花瓣陣,把幼鯨護在中央。
但是對于擁有俯瞰視角的人類來說,這種陣型拙劣的猶如孩童在過家家,反而方便了他們的捕獵。
捕鯨船上放下小艇,每一個小艇上都配備裝好火藥的捕鯨槍。
水手秩序井然,力氣大的劃船,眼神好的指揮,經驗最豐富的瞄準海水中若隱若現的鯨魚脊背——
“轟!”
巨大的后坐力讓獵手忍不住罵了句臟話,他瞇起眼睛,看見射出的標槍精準命中目標。
標槍后端套著繩索,被擊中的抹香鯨發出痛苦的悲鳴,松散的繩索驟然繃緊,勾勒出它掙扎的軌跡。
人類劃著小艇緊隨其后,耐心地等待它體力耗盡的時刻。
很快,失血過多的鯨魚浮上海面,已經奄奄一息。
它半睜開的眼睛里倒映出最后的畫面——劃著小艇的兩足獸獰笑著,把尖銳的魚叉刺進自己的要害。
一個個族人倒下了,被繩索托在捕鯨船后面。
水手把它們固定在船舷邊,切下頭顱,刨離鯨脂,用長矛探進腸道,試圖尋找寶貴的龍涎香。
等到搜羅完畢,剩下的殘骸直接丟回大海,成群鯊魚早已循著血腥味兒趕來,興奮地鉆進一片血海中,享受難得的饕餮盛宴。
船上的煉制室內,火焰獵獵作響,那是在提取抹香鯨最具有工業價值的東西:鯨油。
烤焦的脂肪脆片被隨手丟進爐子里,很快化為熊熊烈火。
魯拉聽見鯨魚在自己產生的火焰中燃燒,發出爆裂般的“劈啪”聲。它知道,那是它們最后的聲音。
鯨群早就散了,等到魯拉在血紅的世界里回過神來,發現只有自己、卡斯和族長還活著。
幽靈般無處不在的捕鯨艇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打道回府,大海從來沒有這么空曠過。
它迷迷瞪瞪地向族長靠近,想抱團找點安全感。
卡斯到底是個孩子,早就被眼前地獄般的景象嚇破了膽,看見黑乎乎的魯拉過來,驚叫一聲,向遠方逃去。
這孩子選錯了方向,前方正好有一艘準備收工的小艇。
水聲很快吸引人類的注意,他們當然不會錯過送上門的獵物,槍頭對著卡斯,射出冰冷的標槍。
千鈞一發之際,卡斯被撞開,標槍不偏不倚地射入母鯨的腹部。
早已筋疲力盡的抹香鯨并沒有劇烈的掙扎,船上的人類看到了意外之財,喜氣洋洋地靠近,掏出器械準備切割。
本來乖順的母鯨突然暴起,揚起的巨大尾鰭凝結著仇恨,劈頭蓋臉地拍下,小艇瞬間粉身碎骨。
船上的人掉入海中,狼狽地拍打水面,瘋了一般地向大船游去。
魯拉冷冷地注視著他們被鯊魚追趕,鬼哭狼嚎的哭喊聲宛若天籟。
能全部被吃掉就更好了。它心想。
小艇被拍飛的同時,埋在體內的標槍被拔出,母鯨來不及處理傷口,趕緊帶著僅存的兩位成員潛入海底,逃離這塊是非之地。
它們游啊游,哪怕早已探測不到捕鯨船的動靜也不敢停下。直到母鯨傷口惡化,再也無法行動為止。
一場浩劫,毀掉了一個人丁興旺的家族。侵略者賺得盆滿缽滿,受害者被永遠留在噩夢里。
盛存默默伸出前鰭,拂過魯拉朦朧的雙眼。
那里的水是溫熱的。
他眨眨眼睛,發現原來自己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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