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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從長長的睡眠中醒來,章北海一看時間,居然睡了十五個小時,這可能是他除了長達兩個世紀的冬眠外睡得最長的一覺了。此時,他有一種新生的感覺,仔細審視自己的內心后,他發現了這種感覺的來源。
他現在是一個人了。
以前,即使獨自懸浮在無際的太空中,他也沒有一人獨處的感覺,父親的眼睛在冥冥之中看著他,這種目光每時每刻都存在,像白晝的太陽和夜里的星光,已成為他的世界的一部分,而現在父親的目光消失了。
該出去了。章北海對自己說,同時整理了一下軍裝,他是在失重中睡眠的,衣服和頭發絲毫沒亂。最后看了一眼這間自己已經待了一個多月的球形艙室后,章北海打開艙門,飄了出去,他已經準備好平靜地面對狂怒的人群,面對無數譴責和鄙夷的目光,面對最后的審判……面對自己不知道還有多長的余生,作為一名已經盡責的軍人,不管將遇到什么,這余生肯定是平靜的。
廊道中空無一人。
章北海慢慢前行,兩邊的艙室一間間向后移去,它們全都大開著門。所有的艙室看起來都是一模一樣的球形空間,艙壁是雪白的,像沒有瞳仁的眼球。環境很潔凈,沒有看到一個打開的信息窗口,艦上的信息系統可能已經被重新啟動并初始化了。
章北海想起了自己早年看過的一部電影,影片中的人物身處一個魔方世界,這世界由無數間一模一樣的立方體房間構成,但每一間中都暗含著不同的致命機關,他們從一間進入另一間,無窮無盡……
他突然對自己思想的信馬由韁感到很驚奇,以前這是一種奢侈,但現在,長達兩個世紀的人生使命已經完成,思想可以悠閑地散步了。
到了轉彎處,前面是更長的一段廊道,仍然空空如也,艙壁均勻地發著乳白色的柔光,一時間竟讓人失去了立體感,感覺世界好生簡潔。兩側的球形艙還是全部大開著門,仍是一模一樣的白色球形空間。
“自然選擇”號似乎被遺棄了,而此時在章北海的眼中,他置身于其中的這艘巨艦更像是一個巨大而簡潔的符號,隱喻著某種深藏在現實后面的規律。章北海有一種錯覺:這些一模一樣的白色球形空間充滿了周圍無限延伸的太空,宇宙就是無限的重復。這時,一個概念突然在他的腦海中出現:全息。
在每一個球形艙中,都可以實現對“自然選擇”號的全部操縱和控制,至少從信息學角度看,每一個艙就是“自然選擇”號的全部,所以,“自然選擇”號是全息的。
這艘飛船本身則像一粒金屬的種子,攜帶著人類文明的全部信息,如果能夠在宇宙的某處發芽,就有可能再次成長出一個完整的文明。部分包含著全部,所以,人類文明可能也是全息的。章北海失敗了,他沒能把這粒種子撒出去,他感到遺憾,但并不悲傷,這不僅僅是因為自己盡了責任。他已經獲得自由的思想在飛翔,他想到,宇宙很可能也是全息的,每一點都擁有全部,即使有一個原子留下來,就留下了宇宙的一切。他突然有了一種包容一切的寄托感,十多個小時前,當他還在睡夢中時,在太陽系遙遠的另一端,丁儀踏上他前往水滴的最后的航程,也有過這種感覺。
章北海來到了廊道的盡頭,打開門,進入了戰艦上最大的球形大廳。三個月前,他就是從這里第一次進入“自然選擇”號的。現在同那時一樣,在球形中央的空間中,懸浮著由艦隊官兵組成的方陣,但人數比那時要多幾倍。方陣分為三層,“自然選擇”號的兩千人隊列處于中央一層,但章北海看出,只有這一層方陣是真實的,上下兩層都是全息圖像。他細看后辨認出來,全息圖像方陣是由追擊艦隊四艘戰艦的官兵組成的。在三層方陣的正前方,包括東方延緒在內的五名大校軍官站成一排,其中四名是追擊艦隊的艦長。章北海看出里面除了東方延緒外也都是全息圖像,這些圖像顯然是從追擊艦隊傳來的。當章北海飄進球形大廳時,五千多人的目光會聚在他身上,這顯然不是看叛逃者的目光,艦長們依次向他敬禮:
“亞洲艦隊‘藍色空間’號!”
“北美艦隊‘企業’號!”
“亞洲艦隊‘深空’號!”
“歐洲艦隊‘終極規律’號!”
東方延緒最后一個向章北海敬禮:“亞洲艦隊‘自然選擇’號!前輩,您為人類保存下來的五艘星際戰艦,也是現在人類太空艦隊的全部,現在接受您的指揮!”
“崩潰了,都崩潰了,集體的精神崩潰。”史曉明搖頭嘆息著說,他剛從地下城歸來,“整個城市都失控了,亂成一團。”
這是小區政府的一次會議,區行政官員都到了,冬眠者約占三分之二,其余是現代人。現在可以很清楚地把他們區分開來:雖然都處于極度的抑郁狀態,但冬眠者官員都在低沉的情緒中保持著常態,而現代人則都或多或少地表現出崩潰的跡象,會議開始以來,他們的情緒已多次失控,史曉明的話再次觸碰了他們脆弱的神經。區最高行政長官淚痕未干,又捂著臉哭了起來,引得另外幾名現代人官員同他一起哭;主管地區教育的官員則歇斯底里地大笑,還有一個現代人痛苦地咆哮起來,向地上摔杯子……
“你們安靜。”史強說,他聲音不高,但充滿了威嚴,現代人官員們都安靜下來,行政長官和幾個同他一起哭的人則極力忍住抽泣。
“真是一群孩子。”希恩斯搖搖頭說,他是作為居民代表來參加會議的,也可能是唯一一個從聯合艦隊毀滅中受益的人——現在,現實與他的思想鋼印一致了,他也就恢復了正常。在這之前,面對那看起來已經近在眼前的無比真實的勝利,他終日被思想鋼印折磨著,精神幾乎被撕裂了。他被送到市里的大醫院,那里的精神醫學專家對他也無能為力,但卻對送他去的郊區官員和羅輯等人出了一個很奇怪的主意:就像左拉的《柏林之圍》和一部黃金時代的老電影《再見列寧》中那樣,為病人制造一個人類失敗的虛假環境。他們回去后真的這么做了,好在現代虛擬技術已經發展到頂峰,制造這樣一個環境并不難。希恩斯在他的住處每天都可以看到專為他播出的新聞,伴有栩栩如生的三維影像。他看到,三體艦隊的一部分加速航行,提前到達太陽系;在柯伊伯帶戰役中,人類聯合艦隊遭受重創,接著海王星軌道失守,三大艦隊只得退守木星軌道進行艱難的抵抗……負責制作這個虛假世界的小區衛生官員對這項工作興致勃勃。結果當真實的慘敗發生后,該官員卻最先精神崩潰,此前,為了滿足希恩斯的需要并給自己帶來最大的樂趣,這位故事大王窮盡了自己的想象力,把人類的失敗描述得盡可能慘重,但現實的殘酷還是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
當艦隊毀滅的影像從二十個天文單位外經過三小時傳回地球時,公眾的表現就像一群絕望的孩子,世界變成了被噩夢纏繞的幼兒園,群體的精神崩潰現象迅速蔓延,一切都失去了控制。
史強所在的小區里,比他級別高的行政官員要么辭職,要么在崩潰中無所作為,上一級政府緊急任命他接替小區最高行政長官的職務。雖然不是多大的官,但這個冬眠者小區在這場危機中的命運就掌握在他的手中,好在與城市相比,這里的冬眠者社會仍保持著穩定。
“我請大家注意現在的形勢,”史強說,“地下城的人工生態系統一旦出了問題,那兒就成了地獄,里面的人都會擁到地面上來,那樣的話這里就不適合生存了,我們應該考慮遷移。”
“向哪兒遷呢?”有人問。
“向人口稀少的地方,比如西北,當然要先派人去考察一下。現在誰也說不好世界會變成什么樣,會不會再來一次大低谷,我們得做好完全靠農業生存的準備。”
“水滴會攻擊地球嗎?”又有人問。
“操那份閑心干什么?”大史搖搖頭說,“反正現在誰也拿它沒辦法,在它把地球撞穿之前,日子還得過,是不是?”
“說得對,操閑心是沒用的,我對這點是再清楚不過了。”一直沉默的羅輯說。
人類僅存的七艘太空戰艦都在飛離太陽系,它們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是“自然選擇”號和追擊它的艦隊,共五艘戰艦;另一部分是從水滴大毀滅中幸存的“量子”號和“青銅時代”號。這兩支小艦隊分別處于太陽系的兩端,它們隔著太陽,沿著幾乎相反的方向飛向茫茫太空,漸行漸遠。
在“自然選擇”號上,當章北海聽完聯合艦隊全軍覆沒的過程匯報后,臉上的表情沒有變化,目光仍平靜如水,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密集編隊是個不可原諒的錯誤,其他的,都在預料之中。”
“同志們,”章北海的目光越過五位艦長,掃視著由五艦戰艦的官兵排成的三層隊列,“我對你們用這個古老的稱呼,是想說我們所有人今后必須擁有同一個志向。每個人應該明白我們所面對的現實,也應該看到我們將要面對的未來:同志們,我們回不去了。”
是的,回不去了,毀滅了聯合艦隊的水滴還在太陽系中,另外九個水滴也將于三年后到達,對于這支小艦隊,曾經的家園現在是一個死亡陷阱。同時,回去已經沒有意義,地球世界的末日已經不遠,從收到的信息看,人類文明可能等不到三體主力艦隊到達就會全面崩潰,這五艘飛船必須承擔起延續文明的責任,能做的只有向前飛,向遠飛,飛船將是他們永遠的家園,太空將是他們最后的歸宿。
這五千五百人就像剛剛割斷臍帶的嬰兒,被殘酷地拋向宇宙的深淵,像嬰兒一樣,他們只想哭。但章北海沉穩的目光像一個強勁的力場維持著陣列的穩定,使人們保持著軍人的尊嚴。對于被拋棄在無邊暗夜中的孩子們,最需要的就是父親,現在,同東方延緒一樣,他們從這名來自古代的軍人身上感受到了父親的力量。
章北海接著說:“我們永遠是人類的一部分,但現在已經是一個獨立的社會,必須擺脫對地球世界的精神依賴,現在,我們應該為自己的世界起一個名字。”
“我們來自地球,也可能是地球文明唯一的繼承者,就叫星艦地球吧。”東方延緒說。
“很好。”章北海向東方投去贊許的目光,然后再次轉向隊列,“從此以后,我們每個人都是星艦地球的公民了,這一刻,可能是人類文明的第二個起點。我們有很多事情要做,現在,請每個人都回到自己的崗位上去。”
兩個全息影像方陣消失了,“自然選擇”號的方陣也開始散開。
“前輩,我們四艘艦是不是靠過來?”“深空”號的艦長問,他們的影像還沒有消失。
章北海堅決地搖搖頭,“沒有必要,你們與‘自然選擇’號目前相距約二十萬公里,雖很近,但靠過來也是要消耗聚變燃料的,能源是我們生存的基礎,現在已經所剩不多了,能省一點就省一點。我們是這片太空中僅有的人類,我理解你們想聚靠在一起的心情,但二十萬公里并不算遙遠。從現在起,我們必須從長遠考慮了。”
“是啊,必須長遠考慮了。”東方延緒輕輕地重復著章北海的話,雙眼茫然地平視著,像是在遙望橫亙在前面的漫漫歲月。
章北海接著說:“要盡快召開公民大會,把星艦地球的基本事務確定下來,然后盡早使大部分人進入冬眠,讓生態循環系統在最小模式運行……不管怎么說,星艦地球的歷史開始了。”
父親的目光又在冥冥中出現了,像是來自宇宙邊緣的穿透一切的射線,章北海感到了他的注視,他在心里說:是啊,爸爸,您真的不能安息,沒有結束,一切又都繼續下去了。
第二天(星艦地球仍采用地球計時),星艦地球召開了第一次全體公民大會,大會由各艦的五個分會場用全息影像聯成一個主會場,到會的公民有三千人左右,其余無法離開崗位的人則通過網絡參加。
會議首先確定了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星艦地球的航行目標。會上一致通過保持現有航向不變。這是章北海在起航時就為“自然選擇”號設定的目標,航向指向天鵝座方向,精確目標是NH558J2恒星,這是距太陽系最近的帶有行星的恒星之一,它帶有兩顆行星,都是類似于木星的氣液態行星,不適合人類生存,但可以為飛船補充核聚變燃料。現在看來,選擇這個目標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因為在不同方向有另一顆帶行星的恒星,據觀測,其中一顆行星的自然環境與地球類似,而距離與前一個目標相比只遠了一點五光年。但這顆恒星只帶有一顆行星,如果這個世界并不適合人類生存(可生存的世界條件十分苛刻,且跨越光年的觀測總是有偏差),那星艦地球就失去了補充燃料的機會。而到達NH558J2后,補充了燃料的飛船能以最高航速更快地前往下一個目標。
NH558J2距太陽系十八光年,按照現在的航速,再考慮到航程中的各種不確定因素,星艦地球可能在兩千年后到達。
兩千年,這個冷酷的數字再一次使現實和未來清晰起來。即使考慮到冬眠因素,現在星艦地球的大部分公民也不可能活著到達目的地,他們的人生之路只能是這二十個世紀的漫長航程中的一段。而對于那些到達目的地的后代來說,NH558J2不過是一個中轉站,誰也不知道下一個目的地在哪里,更不知道什么時候星艦地球能找到真正適合生存的家園。
其實,章北海的思考是異常理智的,他清楚地球之所以如此適合人類生存,并不是巧合,更不是什么人擇原理的作用,而是地球生物圈與自然環境長期相互作用的結果,這種結果,在其他遙遠恒星的行星上不太可能完全重復,他飛向NH558J2的選擇蘊涵了一種可能:可生存世界可能永遠也找不到,新的人類文明將是永遠在航行之中的星艦文明。
但章北海沒有明確表達自己的想法,真正能夠接受星艦文明的,可能是星艦地球的下一代人了,這一代人只能把一個想象中的像地球一樣的行星家園作為人生的寄托。
這一次公民大會還確定了星艦地球的政治地位,會議認為,五艘飛船永遠屬于人類世界,但在目前情況下,星艦地球在政治上已經不可能屬于三大艦隊和地球世界,而是一個完全獨立的國家。
這個決議被發向太陽系,聯合國和艦隊聯席會議沉默了許久才回信,沒有表態,只有作為默許的祝福。
于是,人類世界現在分為三個國際:古老的地球國際、新時代的艦隊國際和飛向宇宙深處的星艦國際。最后一個國際只有五千多人,卻攜帶了人類文明的全部希望。
第二次公民大會開始討論星艦地球的各級領導機構的問題。
在會議開始時,章北海說:“我認為這個議程早了些,我們必須首先確定星艦地球的社會形態,之后才能決定需要什么樣的領導機構。”
“就是說,我們首先需要制定憲法。”東方延緒說。
“至少是憲法的基本原則吧。”
于是,會議在這個方向上展開討論。大多數人的思想傾向是:星艦地球處于嚴酷的太空環境中,自身的生態系統又十分脆弱,在這樣的條件下生存,必須建立一個紀律嚴明的社會,必須保證統一行動的意志。于是有人提出:應該保留現有的軍隊體制。這個想法得到了多數人的贊同。
“就是說,一個專制社會。”章北海說。
“前輩,應該有個好聽些的名稱吧,我們本來就是軍隊。”“藍色空間”號艦長說。
“我認為不行。”章北海決然地搖搖頭,“僅靠生存本身是不能保證生存的,發展是生存的最好保障。在航程中,我們要發展自己的科學技術,也要擴展艦隊的規模。中世紀和大低谷的事實都證明,專制制度是人類發展的最大障礙,星艦地球需要活躍的新思想和創造力,這只有通過建立一個充分尊重人性和自由的社會才能做到。”
“如果前輩指的是建立一個現代地球國際那樣的社會,星艦地球可是有先天的條件。”一名下級軍官說。
“是的。”東方延緒對發言者點點頭,“星艦地球的人數很少,且有極其完善的信息系統,任何問題,都可以很便捷地由全體公民討論和表決,我們可以建立人類歷史上第一個真正的民主社會。”
“也不行。”章北海又搖搖頭,“正像前面那些公民所說,星艦地球航行在嚴酷的太空中,威脅整個世界的災難隨時都可能發生。人類社會在三體危機的歷史中已經證明,在這樣的災難面前,尤其是當我們的世界需要犧牲部分來保存整體的時候,你們所設想的那種人文社會是十分脆弱的。”
所有與會者都面面相覷,他們的目光中流露出同一個意思:那該怎么辦呢?
章北海笑了笑說:“我想得太簡單了,這個問題在整個人類歷史上都沒有答案,怎么可能在一次會議上解決呢?我想,需要經歷一個漫長的實踐和探索的過程才能為星艦地球找到合適的社會模式,會后,全體公民應該對此展開充分的討論……請原諒我干擾了會議的議程,還是按原來的議題進行吧。”
東方延緒從來沒有見到章北海有那樣的笑容,他很少笑,偶爾笑起來有一種自信和寬容,但他現在卻表現出一種從來沒有過的羞澀的歉意。雖然會議的這段插曲沒有什么結果,但章北海是一個思維極其縝密的人,像這樣提出欠思考的意見又收回的事是絕無僅有的,東方延緒從中看出了一種漫不經心,這次會議上他也沒有作記錄,而以往會議上他作記錄都很認真,艦上只有他一個人還在使用古老的紙和筆,這成為他的一個標志。
那現在是什么占據了他的思想呢?
會議轉而討論艦隊領導機構的事,公民們傾向于認為:目前還不具備舉行選舉的條件,應該維持各艦的指揮系統不變,艦長為各艦的領導者,同時,由五位艦長組成星艦地球的權力委員會,對重大事務共同討論做出決定。而章北海則被所有與會者一致推選為權力委員會的主席,掌握星艦地球的最高權力。隨后,對這一決議舉行了全體公民投票,百分之百通過。
但章北海拒絕了這個使命。
“前輩,這是你的責任!”“深空”號艦長說。
“在星艦地球,只有你擁有統領各艦的威信。”東方延緒說。
“我想我已經盡了責任,現在累了,也到了退休的年紀。”章北海淡淡地說。
散會后,章北海叫住了東方延緒,這時人們都已散去。
章北海說:“東方,我想恢復自己‘自然選擇’號執行艦長的位置。”
“執行艦長?”東方延緒吃驚地看著他說。
“是的,重新給我對戰艦的最高操控權限。”
“前輩,我可以把‘自然選擇’號艦長的位置讓給你,我說的是真心話,而且,權力委員會和全體公民肯定都不會反對的。”
章北海笑著搖搖頭,“不,你仍然是艦長,擁有艦長的一切指揮權,請相信,我不會對你的工作有任何干涉。”
“那你要執行艦長的權限干什么?現在這個崗位還有必要嗎?”
“我只是喜歡這艘飛船,這可是我們兩個世紀前的夢想,你也知道,為了有一天能造出這樣的飛船,我都做過些什么……”
章北海看著東方延緒,以前他目光中的某種堅如磐石的東西消失了,只透出疲憊的空白和深深的悲哀,這使他看上去仿佛變了一個人,不再是那個冷靜又冷酷、深思熟慮行動果敢的強者,而是一個被往昔的沉重歲月壓彎了腰的人。看著他,東方延緒生出了從未有過的關切和憐憫之情。
“前輩,你不要再去想那些事。對你在二十一世紀的行為,歷史學家們有公正的評價:選擇輻射驅動的研究方向,是人類宇航技術朝正確的方向邁出的關鍵一步,也許在當時,那……那是唯一的選擇,就像現在‘自然選擇’號的逃亡是唯一的選擇一樣。而且,按照現代法律,那件事的追訴時效早就過去了。”
“但我身上的十字架是卸不掉的,這你很難體會……所以,我對飛船有感情,比你們更有感情,總覺得我是它的一部分,我不可能離開它。再說,我以后總得干些什么,有事情干,心里總是安定些。”
章北海說完后轉身離去,他那疲憊的身影漸漸飄遠,成為巨大的白色球形空間中的一個小黑點。東方延緒看著他消失在一片潔白中,一種從未有過的孤獨感從四面八方的白色中涌出來,淹沒了她。
以后又接連召開了幾屆公民大會,星艦地球的人們沉浸于創造新世界的激情中。他們熱烈地討論這個世界的憲法和社會結構,制定各種法律,籌劃第一次選舉……不同軍階的軍官和士兵之間,不同的戰艦之間都有了充分的交流。人們也在展望這個世界的走向,期待星艦地球成為未來文明雪球的一個內核,隨著艦隊到達一個又一個的行星系,這個雪球會不斷擴大。越來越多的人把星艦地球稱為第二個伊甸園,這里將是人類文明的第二個起源地。
但這樣美好的狀況并沒有持續很長時間,因為,星艦地球真的是伊甸園。
藍西中校是“自然選擇”號上的首席心理學家,他領導的第二戰勤部是一個由心理學專業軍官組成的重要機構,負責戰艦在遠程太空航行和作戰中的心理工作。當星艦地球開始她的不歸航程時,藍西和部下就像面對強敵進攻的戰士一樣高度緊張起來,按照過去演習過多次的預案,隨時準備應付艦上各種可能出現的心理危機。
他們一致認為,目前最大的敵人無疑是“N問題”,即Nostalgia,思鄉病。這畢竟是人類歷史上第一次永不回歸的航行,“N問題”可能導致群體性的心理災難。藍西指揮第二戰勤部做好了一切應對的準備,包括建立與地球和三大艦隊交流的專用通信頻道,艦上的每個人都可以與地球和艦隊的親友保持不間斷的聯系,收看兩個國際的大部分新聞和其他電視節目。雖然目前星艦地球距太陽已經有七十個天文單位,通信有九小時的時滯,但與地球和艦隊的通訊質量還是很好的。第二戰勤部的心理軍官們除了對有“N問題”跡象的對象進行積極心理輔導和調節外,還準備了應付大規模群體性心理災難的極端措施:對失控的人群進行強制冬眠隔離。
后來的事實證明,這一切擔心都是多余的,雖然“N問題”在星艦地球中廣泛出現了,但遠未達到失控的程度,甚至未達到以前的常規遠航時的程度。藍西開始時對此很困惑,但很快找到了原因:人類的主力艦隊覆滅后,地球世界便失去了一切希望,雖然距最后的末日還有兩個世紀(這是最樂觀的估計),但從收到的新聞中看到,那個在大失敗的沉重打擊下陷入混亂的世界已經充滿了死亡的氣息。對于星艦地球來說,不可能在太陽系的地球上寄托太多的東西了,因此,對于這樣一個家園的思念自然也是有限的。
但敵人還是出現了,而且比“N問題”更為兇險,當藍西和第二戰勤部意識到時,他們的陣地已經失陷。
從以往太空遠航的經驗中藍西知道,“N問題”總是首先在士兵和下層軍官中出現,因為與高層軍官相比,他們因工作和責任所占用的注意力較少,自我心理調節能力也較弱。所以第二戰勤部從一開始就把主要的注意力放在下層,而陰影卻是從上層開始出現的。
藍西首先注意到一個奇怪的現象。星艦地球領導機構的第一次選舉即將開始,這次選舉是面向全民的,對于高層指揮官們來說,他們中的大部分人將面臨著從軍官向政府官員的轉變,他們的位置也將重新洗牌,其中很多人將被來自下層的競爭者代替。藍西驚奇地發現,在“自然選擇”號的高級指揮層,竟然沒有人對這次將決定他們今后人生的選舉給予太多的注意,他沒有看到高層軍官中的任何人進行過最起碼的競選活動。談到選舉,他們都沒有興趣,這不由使藍西想起了第二次公民大會上章北海的心不在焉。
在中校以上軍銜的人群中,心理失衡的癥候開始出現。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開始變得越來越內向,長時間地獨處沉思,人際交流急劇減少,他們在各種會議上的發言也越來越少,很多人選擇了完全沉默。藍西看到,陽光正在從他們的眼睛中消失,他們的目光都變得陰沉起來,同時,每個人都害怕別人注意到自己目光中的陰霾,不敢與人對視,在偶爾的目光相遇時,會像觸電似的立刻把視線移開……級別越高的人,這種癥候越嚴重,同時還有向低層人群擴散蔓延的跡象。
心理咨詢無法進行,所有人都堅決拒絕同心理軍官談話,第二戰勤部不得不動用自己的特別權力進行強制咨詢,但談話對象依然大都保持沉默。
藍西決定必須與最高指揮官談話,于是去找東方延緒。本來,在“自然選擇”號乃至整個星艦地球,章北海擁有至高無上的威望和地位,但他放棄了一切,把自己當成一個普通人,退出競選,只是履行執行艦長的職責,把艦長的指令傳達給飛船控制系統。其余時間,他便在“自然選擇”號的各處流連,向各級軍官和士兵了解飛船的詳情,每時每刻都表露著對這艘太空方舟的感情。除此之外,他的心情平靜淡然,絲毫未受艦上群體性心理陰影的影響。這固然與他使自己置身事外有關,但藍西知道還有另一個重要的原因:古人的心理遠不如現代人敏感,在目前的情況下,這種麻木是一種良好的自我保護機能。
同“自然選擇”號上的許多男人一樣,美麗的艦長一直是藍西中校暗戀的對象,當他看到眼中失去陽光的東方延緒顯得那么脆弱和無助時,心中不由得涌起一陣痛楚。
“艦長,對眼前發生的事,你至少應該給我一些提示吧。”藍西說。
“中校,應該是你給我們提示。”
“你是說,對自己的狀態,你什么都不知道?”
東方延緒黯淡的雙眸中突然涌出無盡的憂傷,“我只知道,我們是第一批進入太空的人類。”
“你說什么?”
“這是人類第一次真正進入太空。”
“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以前,不管人類在太空中飛多遠,只是地球放出的風箏,有一根精神之線將人類他們與地球連在一起,現在這根線斷了。”
“是的,線斷了,最實質的變化在于:不是因為拉線的手松開了,而是那手消失了,地球世界正在走向末日。事實上,在我們的精神中她已經消亡,我們這五艘飛船與任何世界都沒有聯系,我們周圍除了太空深淵,什么都沒有了。”
“這確實是人類從未面對過的心理環境。”
“是的,在這種環境下,人類的精神將發生根本的變化,人將變成……”東方延緒突然失語,眼中的憂傷消失了,只留下灰暗,就像雨后仍被陰云覆蓋的天空。
“你是說,這種環境下,人將變成新人?”
“是新人嗎?不,中校,人將變成……非人。”
東方說出的最后兩個字讓藍西打了個寒戰,他抬頭看著她,她的目光并沒有回避,但一片空白,藍西只看到一扇對外界緊閉的心靈之窗。
“我是說,不是以前那種概念的人了……中校,我能說的只有這些,你盡自己的努力就行了,而且……”東方接下來的話像是在夢囈,“也快輪到你了。”
情況繼續惡化,在藍西與東方延緒談話后的第二天,“自然選擇”號上發生了一起惡性傷害事件,導航系統的一名中校開槍擊傷了同住一個艙室的另一名軍官。據受害者回憶,那名中校在半夜突然醒來,發現受害者也醒著,就指責他在偷聽自己的夢話,爭執之中情緒失控,于是就開了槍。藍西立刻見到了被拘禁的那名中校。
“你怕他聽到的是什么夢話?”藍西問。
“這么說他真的聽到了?”襲擊者一臉恐懼地問。
藍西搖搖頭,“他說你當時根本沒有說夢話。”
“就算說了又怎么樣?你們怎么能把夢話當真?我心里不是那么想的!我當然不會因為一句夢話下地獄!”
藍西最終也沒有問出襲擊者想象中的夢話的內容,于是就問他是否介意接受催眠治療。沒想到這竟使得襲擊者的情緒再次失控,他突然躍起死死扼住藍西的脖子,直到憲兵進來才把他們拉開。走出拘禁室后,一名聽到剛才談話的憲兵軍官對藍西說:“中校,不要再提什么催眠治療,否則第二戰勤部將成為全艦最痛恨的地方,你們都活不長的。”
藍西只好與“企業”號戰艦的心理學家斯科特上校聯系,斯科特同時也是“企業”號上的隨艦牧師(亞洲艦隊的戰艦上大都沒有這個職位)。現在,“企業”號和原追擊艦隊的其他三艘戰艦仍在二十萬公里之外。
“你那兒怎么這么暗?”藍西看著從“企業”號上傳來的圖像問。斯科特所在艙室的球形艙壁被調得只發出黯淡的黃光,同時艙壁上還映著外部的星空圖像,斯科特仿佛置身于一個迷漫著昏暗霧靄的宇宙中,他的面孔隱藏在陰影里,即使這樣,藍西還是能感覺到他的目光從自己的注視中迅速移開了。
“伊甸園正在暗下來,黑暗將吞噬一切。”斯科特用疲憊的聲音說。
藍西之所以找斯科特,是覺得他身為“企業”號的牧師,很可能有人在懺悔中向他吐露了實情,他也許能給自己一些提示,但聽到這話,又看到上校陰影中若隱若現的眼神,藍西知道什么都問不出來了。于是,他把要問的話壓下去,換了一個連他自己都吃驚的問題:“第一個伊甸園發生過的事,都要在第二伊甸園里重復嗎?”
“不知道,反正毒蛇已經出現了,第二伊甸園的毒蛇正在爬上人們的心靈。”
“這么說,你已經吃了智慧果?”
斯科特緩緩地點點頭,然后低下的頭再也沒有抬起來,像是在極力隱藏那出賣自己思想的目光,“算是吧。”
“被逐出伊甸園的將是誰?”藍西的聲音有些發顫,手心里滲出了冷汗。
“有很多人,但與上次不同,這次可能有人留下。”
“誰?誰留下?”
斯科特長嘆一聲,“藍中校,我說得夠多了,你為什么不自己去找智慧果?反正人人都要走這一步,不是嗎?”
“去哪兒找?”
“放下你的工作,多想想,多感受一下,你就找到了。”
與斯科特談話后,心緒紛亂的藍西停止了忙碌,聽從上校的勸告開始靜心思考。比他想象的還要快,伊甸園冰涼濕滑的毒蛇也爬進了他的意識,他找到了智慧果并吃下了它,心靈中的最后一縷陽光永遠消失了,一切沒入黑暗之中。
在星艦地球中,一根無形的弦在悄悄繃緊,已經到了斷裂的邊緣。
兩天后,“終極規律”號的艦長自殺了。
當時,他只身站在艦尾的平臺上,平臺在一個透明球形罩內,使得這里像暴露在太空中一樣。
艦尾正對著太陽系方向,這時的太陽,只是一顆稍亮些的黃色星體,而這個方向是銀河系旋臂外圍,星星稀疏,太空肆意彰顯著它的深邃和廣漠,讓人的眼睛和心靈都沒有依托。
“黑,真他媽的黑啊。”艦長自語道,然后開槍自盡了。
在得知“終極規律”號艦長自殺后,東方延緒預感到最后的時刻就要來了,她緊急召集兩位副艦長在殲擊機庫的球形大廳會面。
在前往大廳的廊道中,東方延緒聽到有人在后面叫她,回頭一看是章北海,由于沉浸在陰郁的心境中,她這兩天幾乎把他忘了。他打量著東方延緒,目光中充滿著父輩的關切,這目光讓東方感到從未有過的舒適,因為現在在星艦地球中,很難再見到這樣一雙沒有陰影的眼睛了。
“東方,我覺得你們最近的狀態有些不對,雖然我不知道原因,但你們心里好像都藏著什么事兒似的。”
東方延緒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反問:“前輩,你最近還好嗎?”
“好,很好,到處參觀、學習。我現在正在熟悉‘自然選擇’號的武器系統,當然,只搞懂些皮毛,不過很有意思,想想哥倫布參觀航空母艦時的感覺吧,我就是那樣。”
現在看到章北海這樣一個平靜悠閑的人,東方延緒甚至感到一絲嫉妒:是的,他已經完成了自己偉大的事業,有權享受這樣的平靜。現在,他從一個創造歷史的偉人回歸為無知的冬眠者,他需要的只是保護了。想到這里,東方延緒說:“前輩,不要再向別人問你剛才的那個問題,不要問這一切都是為什么。”
“為什么?為什么不能問呢?”
“問這些很危險,而且,你真的不需要知道,相信我。”
章北海點點頭,“好吧,那我不問了,很感謝你能把我當成一個普通公民,我就希望這樣。”
東方延緒匆匆地道了別,自顧自飄去,她聽到星艦地球的創立者在后面說:“東方,不管是什么事情,順其自然吧,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在球形大廳的中央,東方延緒見到了兩位副艦長。之所以選擇在這里會面,是因為大廳空間開闊,有身處曠野的感覺,另外他們三人在這里好像處于一個潔白世界的中心,仿佛宇宙中除了他們之外空無一物,這都會令談話時有一種安全感。
他們三人看著三個不同的方向。
“我們必須把事情明確了。”東方延緒說。
“是的,每拖一秒鐘都很危險。”副艦長列文說,然后,他和井上明都轉身看著東方延緒,意思很明白:你是艦長,你先談。
但東方延緒沒有這個勇氣。
這是第二個人類文明的拂曉,這時發生的任何事情,都可能成為新的《荷馬史詩》或《新圣經》的內容。猶大之所以成為猶大,就是因為他最先吻了耶穌,與第二個吻的人有本質的區別。現在也一樣,第一個談這件事情的人將是第二文明史上的一個里程碑,他(她)有可能成為猶大,也有可能成為耶穌,不管是哪種可能,東方延緒都沒有這個勇氣。
但她必須承擔自己的使命,于是做出了一個聰明的選擇:沒有回避兩位副艦長的目光。這個時候,語言已經沒有必要,眼睛就能進行所有的交流,他們相互對視著,交錯的目光像高速信息通道,把三個心靈聯結起來,一切都在對視中飛快地交流著。
燃料。
燃料。
燃料。
航線上的情況還不明了,但已經探明的至少有兩片星際塵埃。
阻力。
當然,穿越之后,飛船的速度將被塵埃阻力降至光速的千分之零點三。
這時距目標星系NH558J2還有十多光年,最后到達需要六萬年左右。
那就是永遠到不了。
飛船也許能到,但船上的生命到不了,即使冬眠系統也維持不了那么長時間。
除非……
除非在塵埃中保持速度,或在穿越后加速。
可是燃料不夠。
聚變燃料是飛船的唯一能源,還有其他地方要用:飛船的生態循環系統、可能的航向修正……
還有到達目標星系時的減速,NH558J2星比太陽的質量小得多,僅靠引力減速不能泊入軌道,要消耗大量燃料減速,否則就掠過了目標星系。
星艦地球的所有燃料,基本上夠兩艘飛船的。
但要保險些,就只夠一艘飛船了。
燃料。
燃料。
燃料。
“還有配件問題。”東方延緒說。
配件。
配件。
配件。
特別是關鍵系統的配件:聚變發動機、信息和控制系統、生態循環系統。
不像燃料那么緊急,但卻是長遠生存的基礎。NH558J2沒有適合生存的行星,不能定居和建立工業,也沒有相應的資源,只有在補充燃料后飛向下一個星系才有可能建立生產配件的工業。
“自然選擇”號的關鍵配件只有兩份冗余。
太少了。
太少了。
除聚變發動機外,星艦地球的所有飛船上的關鍵配件大部分都可以通用。
發動機配件在改裝后也可以使用。
“往一到兩艘艦上集中人員?”東方延緒又說,這時,有聲語言的作用只是引導目光交流的方向。
不可能。
不可能。
不可能,人太多了,生態循環系統和冬眠系統都容納不了,現有的容量即使再增加一點人都是災難性的。
“那么,現在明確了?”東方延緒的聲音又在空曠的白色空間中響起,像是沉睡中的人偶爾發出的夢囈。
明確了。
明確了。
一部分人死,或者所有人死。
這時,目光也沉默了,三個人仿佛被來自宇宙深處的雷霆所震懾,心靈在恐懼中顫抖,每個人都有把目光移開的強烈欲望,但東方延緒首先使自己的目光穩定下來。
“別這樣。”她說。
別這樣。
別放棄。
不放棄?
不放棄!因為別人不會放棄,我們放棄了,就會被逐出伊甸園。
為什么是我們?
當然也不應該是他們。
誰都不應該是。
但總要有人被逐出,伊甸園只能容下數量有限的人。
我們不想離開伊甸園。
所以不要放棄!
三道即將離散的目光又重新交織在一起。
次聲波氫彈[37]。
次聲波氫彈。
次聲波氫彈。
每艘艦都裝備了。
用隱形導彈發射,很難防御[38]。
三人的目光暫時分開了,他們的精神此時都已到了崩潰的邊緣,需要休息。當三雙眼睛再次互相對視時,目光又變得飄忽不定了,像三點在風中搖曳的燭火。
太邪惡了!
太邪惡了!
太邪惡了!
我們變成魔鬼了!
我們變成魔鬼了!
我們變成魔鬼了!
“可……他們怎么想呢?”東方延緒輕聲問,在兩位副艦長的感覺中,這聲音雖然細小,卻像蚊鳴般在白色的空間里縈繞不絕。
是啊,我們不想成為魔鬼,可是不知道他們怎么想。
那我們還是魔鬼,否則怎么能無端地把別人想成魔鬼?
那好,我們就不把他們想成魔鬼。
“問題沒有解決。”東方延緒輕輕搖搖頭。
是的,雖然他們不是魔鬼,問題也沒有解決。
因為他們也不知道我們怎么想。
那么,假設他們也知道我們不是魔鬼。
問題仍在。
他們不知道我們是怎樣想他們。
他們不知道我們是怎樣想他們怎樣想我們。
再往下,這是一個無限的猜疑鏈:他們不知道我們是怎樣想他們怎樣想我們怎樣想他們怎樣想我們怎樣……
怎么樣打斷這條猜疑鏈呢?
交流?
在地球上可以,但在太空中不行。一部分人死,或者所有人死。這是太空為星艦地球設定的生存死局,一堵不可逾越的墻,在它面前,交流沒有任何意義。
只剩一個選擇,只是誰來選的問題。
黑,真他媽的黑啊。
“不能再拖了。”東方延緒決然地說。
是不能拖了,在這片黑暗的太空中,決斗者都在凝神屏息,那根弦就要繃斷了。
每一秒,危險都在以指數增長。
既然誰先拔槍都一樣,不如我們先拔。
這時,一直沉默的井上明突然說話:“還有一個選擇!”
我們自愿犧牲。
為什么?
為什么是我們?
我們三人當然可以,但我們有權替“自然選擇”號上的兩千人做出這種選擇嗎?
三個人此時都站在一道鋒利的刀刃上,被痛苦地切割著,而無論向刀刃的哪一側跳都是墜入無底深淵,這是太空新人類誕生前的陣痛。
“這樣好不好?”列文說,“先鎖定目標,再接著考慮吧。”
東方延緒點點頭,列文立刻在空中調出了武器系統控制界面,打開次聲波氫彈和相應運載導彈的操控窗口,在以“自然選擇”號為原點的一個球面坐標系上,二十萬公里外的“藍色空間”號、“企業”號、“深空”號和“終極規律”號顯示為四個光點,
距離隱去了目標的結構,太空尺度上的一切都是點而已。
但這四個光點分別被四個紅色的光環套住了,那是四圈死亡的絞索,表示這些目標已經被武器系統鎖定!
被驚呆了的三人互相看看,同時搖搖頭,表示這不是自己所為。
除了他們,擁有武器系統目標鎖定權限的還有武器控制和目標甄別軍官,但他們的鎖定操作都要得到艦長或副艦長的授權。那么只剩下一個人擁有直接鎖定目標并發起攻擊的權限。
我們真傻,他畢竟是一個兩次改變歷史的人!
他是最早想到這一切的人!
沒人知道他是什么時候想到的,可能是在星艦地球成立時,甚至更早,在得知聯合艦隊毀滅時……他真的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像那個時代的父母一樣,一直在為孩子們操著心。
東方延緒以最快的速度飛過球形大廳,兩位副艦長緊跟著她。他們出門后又穿過長長的廊道,來到章北海的艙室門前,看到他的面前也懸浮著他們剛才看到的同一個界面。他們想沖進去,但“自然選擇”號起航逃亡時的那一幕又出現了:他們撞在艙壁上,沒有門,只是那一個橢圓形區域的艙壁變得透明了。
“你干什么?”列文大喊。
“孩子們。”章北海說,他第一次對他們用這個稱呼,雖然只能看到背影,但能夠想象出他那平靜如水的目光,“這事就由我來做吧。”
“你不下地獄誰下地獄,是嗎?”東方延緒大聲說。
“從成為軍人的那一刻起,我就準備好了去任何地方。”章北海說著,繼續進行武器發射前的操作,外面的三人都看到,他雖然很不熟練,但每一步都正確。
淚水從東方的雙眼涌出,她喊道:“我們一起去好嗎?讓我進去,我們一起下地獄!”
章北海沒有回答,只是繼續操作。他設定了導彈的手動自毀功能,可以在飛行途中由母艦操控自毀,完成這一步后他才說:“東方,你想想,我們以前可能做出這種選擇嗎?絕不可能,但現在我們做出了,太空使我們變成了新人類。”他把導彈戰斗部距目標最近的爆炸距離設為五十公里,這樣可以盡量避免對目標內部設施的破壞,但即使再遠些,也處于對目標內部生命的殺傷距離之內,“新的文明在誕生,新的道德也在形成。”他拆除了氫彈戰斗部三道保險鎖中的第一道,“未來回頭看看我們做的這一切,可能是很正常的事,所以,孩子們,我們不會下地獄的。”第二道保險鎖也被拆除。
突然,警報聲響徹飛船,如同來自黑暗太空的萬鬼哭號,顯示界面從半空中像雪片般瘋狂地跳出,顯示著已經突破“自然選擇”號防御系統的來襲導彈的大量信息,但沒有人來得及看了。
從警報響起到來襲的次聲波氫彈爆炸,只間隔了四秒鐘。
從“自然選擇”號最后傳回地球世界的影像看,章北海可能只用了一秒鐘就明白了一切。他本以為自己在兩個多世紀的艱難歷程中已經心硬如鐵,但沒有發現心靈最深處隱藏著的那些東西,在做出最后決斷前他曾猶豫過,曾經努力抑制住心靈的顫抖,正是心中這最后的柔軟殺了他,也殺了“自然選擇”號上的所有人,在長達一個月的黑暗對峙中,他只比對方慢了幾秒鐘。
三顆小太陽亮起,照亮了這片黑暗的空間,它們成一個等邊三角形把“自然選擇”號圍在正中,平均距離飛船約四十公里。核聚變火球的持續時間為二十秒,這期間火球在以次聲波頻率閃爍,但肉眼是看不出來的。
從傳回的影像上看,在剩下的三秒鐘時間里,章北海轉向東方延緒方向,竟笑了一下,說出了幾個字:“沒關系的,都一樣。”
對這幾個字有猜測的成分,他沒來得及說完,強大的電磁脈沖已經從三個方向到達,“自然選擇”號巨大的艦體像蟬翼般振動起來,振動的能量轉化為次聲波,影像中,迷漫的血霧籠罩了一切。
攻擊來自“終極規律”號,它向星艦地球的其他四艘飛船發射了十二枚裝載著次聲波氫彈彈頭的隱形導彈,向二十萬公里外的“自然選擇”號發射的三枚比其他九枚提前了一段時間,以使其和向附近三艘飛船發射的導彈同時到達起爆位置。“終級規律”號上接任自殺艦長的是一位副艦長,但究竟是誰做出了這個終極抉擇并首先發動攻擊的卻不得而知,也永遠不可能知道了。
“終極規律”號并沒有成為伊甸園最后的幸運兒。
在追擊艦隊其他三艘戰艦中,“藍色空間”號做好了應對意外事變的準備,在受到攻擊前,它的內部已被抽成真空,所有人員都穿上了航天服。由于真空條件下不可能產生次聲波,所以沒有任何人員傷亡,只是艦體在超強的電磁脈沖中受到了輕微損傷。
當核彈的火球剛剛亮起時,“藍色空間”號就開始了反擊。首先使用反應速度最快的激光武器射擊,“終極規律”號立刻被五束高能伽馬射線激光擊中,艦體被灼出了五個大洞,內部迅速被火焰吞沒,并發生了局部爆炸,喪失了一切作戰能力。“藍色空間”更為猛烈的攻擊接踵而至,在連續的核導彈和暴雨般的電磁動能彈攻擊下,“終極規律”號發生了劇烈爆炸,其中人員無一生還。
幾乎在星艦地球發生這場黑暗戰役的同時,在太陽系遙遠的另一側也發生了同樣的慘劇:“青銅時代”號對“量子”號發起突然攻擊,同樣使用次聲波氫彈殺死了目標飛船內的全部生命,但保存了目標完整的艦體。由于這兩艘飛船傳回地球的資料比較少,人們不清楚兩艦之間發生了什么。雖然都在大毀滅中進行過劇烈的加速,但兩艘飛船都沒有像追擊艦隊那樣進行過減速推進,所以它們存留的燃料應該比星艦地球充裕。
無際的太空就這樣在它黑暗的懷抱中哺育出了黑暗的新人類。
在“終級規律”號爆炸形成的不斷擴散的金屬云中,“藍色空間”號靠近已經沒有任何生命跡象的“企業”號和“深空”號,收集了它們的所有聚變燃料,隨即開始拆卸各種部件,之后,“藍色空間”號又飛到二十萬公里之外的“自然選擇”號旁邊,做了同樣的事情。這期間,星艦地球像一個太空中的大工地,在三艘已經死亡的巨艦的艦體上,點綴著無數的激光焊花,如果章北海還活著,此景一定會讓他想起兩個世紀前的“唐”號航空母艦。
“藍色空間”號把已被切割成多段的三艘戰艦的殘骸圍成巨石陣的形狀,構建了一處太空陵墓,在這里,為黑暗戰役中的全體死難者舉行了葬禮。
“藍色空間”號身著航天服的一千二百七十三人組成的方陣懸浮在陵墓的中央,他們是星艦地球現存的全體公民。在他們周圍,飛船巨大的殘骸像山峰般圍成一圈,殘骸上被切割的裂口像漆黑的大山洞,四千二百二十七名死者的遺體就放在這些殘骸中,活著的所有人都處于殘骸的陰影里,仿佛置身于深夜中的山谷,只有殘骸間的縫隙透進銀河系冰冷的星光。
葬禮上,所有人的心情都是平靜的,太空新人類已經度過了嬰兒期。
一盞小小的長明燈亮了起來,它是一個只有五十瓦的小燈泡,旁邊還有一百個備用燈泡,可以自動替換損壞的燈泡,長明燈的電源來自一個小型核電池,可以連續亮幾萬年。它那黯淡的光亮好似山谷中的燭光,在殘骸黑暗的高崖上投下一小圈光暈,那片被照亮的鈦合金壁上鐫刻著所有死難者的名字,沒有墓志銘。
一小時后,太空陵墓被“藍色空間”號加速的光芒最后一次照亮,陵墓將以光速的百分之一滑行,幾百年后,將在星際塵埃中被減速至光速的千分之零點三,在六萬年后到達NH558J2,而在這五萬多年前,“藍色空間”號已經從這里飛向下一個星系。
“藍色空間”號駛向太空深處,它攜帶著充足的聚變燃料,以及八倍冗余的關鍵配件。飛船內部不可能放下如此多的物品,人們就在船體上附加了幾個外部存貯艙,使得這艘飛船變得面目全非,成為一個非常龐大粗陋的不規則體,但更像一個遠行者了。
一年前,在太陽系的另一端,“青銅時代”號也加速離開了“量子”號的廢墟,飛向金牛星座方向。
“藍色空間”號和“青銅時代”號來自一個光明的世界,現在卻變成了兩艘黑暗之船。
宇宙也曾經光明過,創世大爆炸后不久,一切物質都以光的形式存在,后來宇宙變成了燃燒后的灰燼,才在黑暗中沉淀出重元素并形成了行星和生命。所以,黑暗是生命和文明之母。
在地球世界,對“藍色空間”號和“青銅時代”號的謾罵和詛咒排山倒海般涌向外太空,但兩艘飛船沒有任何回應,它們切斷了與太陽系的一切聯系,對于這兩個世界來說,地球已經死了。
兩艘黑暗之船與黑暗的太空融為一體,隔著太陽系漸行漸遠。它們承載著人類的全部思想和記憶,懷抱著地球所有的光榮與夢想,默默地消失在永恒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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