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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你是個靶子


宋家的動作根本瞞不住京都誰的眼。誰都在暗處等著這個蟄居十幾年的龐然大物的下一步動作。

        當高位的當權者隨手撥亂棋局,打破了那平靜水面的動態平衡。

        當野心家想要謀取更高的利益的時候,第一步就是攪起渾水,然后再混水摸魚,借此牟利。

        宋家亦是如此。

        我回到療養院中,躺在獨屬于我的床鋪上,怔怔地望著窗外出神。

        最近的變化很多,我得抓著千絲萬縷去順藤摸瓜,去預測每一只不自覺的蝴蝶會扇起怎樣的暴風。

        今天的天氣不太好,它不像昨天那樣明媚,也沒有昨天溫暖,但是據天氣預報說它沒有明天糟糕。

        雨滴打著玻璃,窗子被風搖晃,水順流而入,打濕了房間內的墻。

        空氣中都帶著陰冷潮濕的感覺,像是蛇,又像是針。

        我的病房的門被人推開。

        一個穿著白大褂身材高挑的男人走進來,男人的腦后帶著一個小揪揪,隨著大步一動一動的。

        男人穿的是運動鞋,配著西裝褲看起來有些不倫不類的。

        “吳逸垣。”我轉身,喊了男人的名字,“你來了。”

        吳逸垣來給我送資料了,我總覺得吳逸垣很喜歡浪費時間,送資料是有人專門管理的,但是那個人絕對不是吳逸垣。

        吳逸垣不喜歡躲躲藏藏,因此他一直鍛煉自己的氣場如何收放自如。

        他的存在感可以一直很低,低到有時候你都發現不了這個人,但是也可以高調的讓人一眼就注意到他。

        所以他對電子攝像頭一向不敏感。

        一個人在人前哪怕再低調,也只是有人吸引了注意力,而不是真正的藏匿。

        攝像頭總會忠貞地一幀一幀地給你記錄下來,這個時候,如何低調也沒有用處。

        “嗯,來給你送資料了。”吳逸垣語氣輕松,他的腳步輕快無聲,看起來心情挺好,腦后的小揪揪還跟著微微晃動。

        我記得我和吳逸垣沒有演決裂的時候,我特別喜歡他的小揪揪。

        當時他并沒有那撮小揪揪,他最喜歡寸板頭,剃得禿禿的,看著整個腦殼在陽光下還比較亮。

        他很喜歡抱我,這個怪癖我不懂。

        也許喜歡的東西是從小就喜歡吧,他跟我說,我小時候被他的寸板給嚇到過,哭了挺久,后來他就不剃寸板了,給自己的頭發留了點余地。

        也沒有多長。

        我想著他當時給我比劃的長度,真的就很想吐槽——還不如不剃。

        再后來,我有自主判斷力的時候,我很堅決地要求他把頭發留長點,最好后面的留個小揪揪出來。

        我很喜歡小揪揪。

        因為小時候,帶我的李塬就是有小揪揪的,我趴在他背上睡覺的時候就喜歡抓著他的小揪揪。

        可是后來他剪了,我不知道為什么要剪,明明很好看。

        我問過他,他笑著跟我說,他老婆嫌棄他的頭發太長了,所以他就剪了。

        然后我的二代小揪揪就誕生了。

        “先說一下穆家的情況吧,我感覺老爺子的口風變了。”我站起,拍了拍裙子,拉起裙擺,在吳逸垣面前緩緩地轉了一圈,“李塬給我買的新裙子,好看嗎?”

        我時刻注意著吳逸垣的面部表情,只見他嘴角往下一撇,一副不屑的樣子:“不好看,沒有我給你買的好看。那天火鍋店的裙子就好看,你穿得最好看。”

        他看起來好像在吃味,我憋著笑。

        “你看到了那幾套裙子嗎?”吳逸垣不理會我的揶揄,問道。

        裙子?什么裙子?

        我有些懵,不太理解吳逸垣在說什么。

        吳逸垣對我真的是太了解了,看我這副模樣就知道我去出租屋的時候什么都沒注意到,就只看我心愛的大屏幕去了。

        “唉。”

        吳逸垣傷心地嘆了口氣,我有些心虛。

        “下次再看吧,我最近一直穿著病號服,也穿不了小裙子。”我知道這是我的問題,所以一直沒有底氣,用著商量的語氣,“下次我有假我就跟你去逛街?讓你給我多買幾套?”

        “行吧。”吳逸垣的回答慢悠悠地到來。

        吳逸垣認真了:“說一下穆家吧。”

        “穆家你現在接觸過的人還沒多少,雖然你的哥哥姐姐們已經明里暗里出人出了幾次,不過最后都沒得逞。但是,穆席,你沒發現你這一年里接觸的穆家人實在是太少了嗎?”

        吳逸垣一一列舉:“接你回來的爸爸宋大,還有穆老爺子,除了他們兩個你還接觸過誰?”

        “穆仟珂還是穆鐸?”

        我思考了一下,訓練營的確只有穆家的私人兵馬,并沒有穆家的子輩和孫輩。

        也就是說,訓練營只有刀,沒有人。

        “看來沒有。”吳逸垣淡然的聲音響起,他的話就像是一把利刃,狠狠地毫不留情地穿過了穆老爺子給自己穿的遮羞布,“穆席,你發現沒有,你被遠離權利中心了,你想是一個小啰啰一樣,被人使喚著東跑西奔,最后落不到一個好處,還美名其曰:‘增長閱歷。’”

        “當然,你也不是一般的啰啰,你是隱藏在幕后的啰啰。”吳逸垣的聲音帶著笑,氣氛忽地從嚴肅變成一種不正經。

        “嘁。”我翻了個大白眼,繞過了吳逸垣回到了床上,用被子蓋住腳,把枕頭放在懷里,仰望著吳逸垣,“那邊有凳子。”

        “好。”吳逸垣拿了張凳子,在我的床邊坐下。

        “還記得療養院里的小瘋子嗎?”吳逸垣微笑地看著我。

        我怔然,手指不自覺地蜷縮了起來。

        小瘋子……穆臻鈧。

        原來是他。

        穆臻鈧比我小兩歲,是三叔的私生子。

        說來出身不是很光彩,但是三叔的確挺寵這個小瘋子。

        小瘋子的母親是一位漂亮的醫護人員,要說小瘋子的母親,那么就有挺多話說了。

        小瘋子的母親是博士畢業才就業的,剛畢業就聽從導師的指導去了援助f國醫療組織,在那里經歷了五年的風雨,哪怕f國這個三不管地帶的本土勢力會盡力保全他們這個稀有的醫療組織,但是誤傷總是會有的。

        五年后,小瘋子的母親就回國了,在五年間,小瘋子的母親只與導師保持了聯系,小瘋子的母親要回國的消息也只有導師知道。

        導師去機場接了小瘋子的母親,給她安排居所,還有一份工作,也實現了當年對小瘋子的母親所說的照拂一言。

        小瘋子的母親又出國了,去了療養院當醫護。

        她的職位很高,一入職就參與了一起實驗的策劃。

        震懾了上一批醫護。

        她很成功地在療養院里立足。

        這樣滋潤的日子持續到她愛上了一個男人,成為了那個男人的情人。

        然后小瘋子就出生了。

        我笑了一下:“這不是我之前在精神科的代號嗎?”

        “可惜還沒有多久,這個代號就是穆臻鈧的了。”我好似惋惜地嘆了口氣。

        吳逸垣也跟著我笑,不過說出來的話還是不留情面:“嗯,他是穆老爺子選的繼承人。”

        穆老爺子挑繼承人只會挑男性和好拿捏又實力強的人。

        我當然不會成為穆老爺子心中最佳的候選人,而且我也不喜歡成為繼承人。

        名義上的繼承人要受到的明槍暗箭數不勝數。

        靶子也不能這么做,太虧了。

        “穆席,你確定還要繼續跟著穆老爺子混嗎?看起來特別沒有前途誒。”吳逸垣總是喜歡勸我自己干點事業,別老蝸居在穆家這個小泥潭中。

        我總覺得他在高看我,我認為干事業,我是干不成的,要是哪個街頭火拼,可能我可以勝任一時。

        像我這種只喜歡摸魚還不喜歡承擔責任的咸魚就不合適去當什么大領導。

        生活所迫啊。

        我唏噓。

        “前不前途都不重要,重點是就算我想搞事業,我也沒那能力啊,療養院可沒有教我這些。”人不想做某件事的時候,理由總是很多,我也不例外。

        “你不用擔心啊,有人會幫你的。”我開的玩笑被吳逸垣當了真,吳逸垣眉眼帶著認真,我們看著對方的雙眼,好像就這樣可以偶然窺視對方的深淵。

        “埃爾頓,還有我。”吳逸垣揪了兩下他的小揪揪,挺直的背脊靠在椅背,不知道的人因為吳逸垣是在開什么嚴肅的大會呢。

        我說:“埃爾頓的遺產我不會那么早看的。”

        看格木只是一種意外,是一直直覺沖動的意外。

        格木是幾個人格中最溫柔的一個,他的遺產不會對我有攻擊性。

        我還記得我年少不懂事的時候,很好奇遺產,碰過主人格的遺產,還沒有來得及查看,就被攻擊了。然后又去了神經科一趟,被關在暗無天日的地下室里躺了好幾天,美名其曰,怕我有攻擊性,現在做的一切都是防范于未然。

        從那以后,我就再也不來遺產這里了。

        太痛苦了。

        “格木他不一樣,他不會傷害我。”我不敢去挑戰主人格的權威,哪怕主人格早已被融合,哪怕遺產早已被整合,我都不敢去越矩半步。

        我不敢賭。

        “為什么?穆席。”吳逸垣不懂我,他也不會懂的,他被李塬帶的太單一了,單一的讓神經科的那群老妖怪們都不感興趣。

        吳逸垣也是一個神奇的人,我也很好奇他。

        “穆席,這是個問題,是一個不應該逃避的問題,”吳逸垣前傾,抓住我的手。

        我的手被他我在掌心中,我本來就不高,加上骨架也小,我的手掌只有吳逸垣的三分之二大。

        看起來小的有些委屈。

        “埃爾頓儲存著你的天賦,那是你的財富,他是一個沉落在海底的閃著金光的寶藏,這是多深多黑的海都遮掩不住的。”吳逸垣嘆息,“我見過他,他是一個很溫和有理的紳士,他也會是一條溫順體貼的忠犬,他怎么會傷害你呢?”

        “吳逸垣。”我一字一句道,我也覺得自己有些委屈,覺得好像又有些矯情,“我是軻林羨,不是穆席。”

        “我偷了他們的夢,也偷了他們的生活。”

        我的聲音顫抖,上百個日夜,我無數次的在月光或明或暗時醒來,我望著窗外,想要讓濃厚翻涌的黑夜將我不安的恐懼吞噬殆盡。

        我從來沒有逃脫掉恐懼。

        我內疚,我認為,我有罪。

        我認為,我是一個生來有罪的人。

        欲望貪戀皆集我身,使我變成丑陋兇惡的模樣。

        宛如萬人皆惡的般若,妒海無邊。

        “吳逸垣,我不忽悠你,他們攻擊過我。”我怯懦,我當然知道。我坦誠地看著吳逸垣。

        吳逸垣深深地看著我,看著我不直視他的樣子。窗戶上倒映著就是這個樣子。

        倒映著我怯懦的樣子。

        “那,穆席,你打算怎么樣?小瘋子你要怎么辦?”吳逸垣也不說埃爾頓了,直接問我,“穆席,你打算給小瘋子做靶子嗎?還是說你甘愿為人做嫁衣?”

        吳逸垣說話一向不好聽,不過我知道他是為我好。

        “我不會平白給小瘋子做嫁衣,如果他能當上穆家家主我的日子不一定會好過到哪去,但是不會差到哪里。”我笑了一下,再次看著吳逸垣。

        “吳逸垣,我跟小瘋子的關系你是不知道的,因為當時你已經跟我‘決裂’去了外面闖蕩了。”我扣著自己已經被剪得短到不行的指甲,“小瘋子可是一個機靈鬼,你走了沒兩三天就爬到了我的床上,抓著我的手在那里軟軟地叫我姐姐。”

        “吳逸垣,有很多東西是你不知道的,”我說,“眼見不一定為真,耳聽也不一定為虛。你認為我受了很多的苦,其實有一些我并不覺得那是苦,也許我已經變得習以為常。”

        “吳逸垣,我不是一個正常的女孩兒,所以你比我更早地窺探到這個正常而且溫暖的世界時,你覺得不公平,是世界對你、對我的不公平,世界不善待你,也不善待我。”

        我離開床,我不再仰視吳逸垣,我打開箱子,翻出了自己壓底的裙子,抖開,用手輕輕地劃過裙子的面料,我的笑容不在嘴角,在眉梢。

        “我知道你還記得它。”我把衣服舉到身前跟我的肩膀對齊,我對吳逸垣眉眼舒展,“你不會忘記它的,它現在小了,但是我還是很喜歡它,你給我買了很多裙子,它們都沒有這一條有價值。”

        這條裙子是一條橘黃色碎花的連衣裙,裙子兩邊還有兩根不長的帶子,是用來系蝴蝶結束腰的。

        這條裙子不貴,像是路邊攤上隨便被耷拉在長桌上的便宜貨,普通也不出色。

        我當時很喜歡把帶子綁的很緊,因為總感覺裙子太松了,不像我平常穿的那種緊,我不太習慣。

        但是吳逸垣每次看見我綁得太緊的時候,都會私下偷偷地給我重新綁一個蝴蝶結,他綁的蝴蝶結很好看,就是太松了。

        我當時也很疑惑為什么他總是不綁緊一點,然后等他走了,我又自己重新綁了一個蝴蝶結。

        知道我被李塬帶了出來,帶到了穆家,我看見了京城的人。

        隔著一個車窗,望向一條車水馬龍,我忽然明白了什么才叫做世界。

        世界里,女孩兒不一定要穿裙子,她們可以穿褲子,可以穿裙子,她們不需要保守,不需要在乎別人的感受。

        她們可以笑得陽光明媚,可以開心地撲入父母的懷中,她們可以隨心所欲地提出自己的欲望,也可以不帶擔憂地說出自己的心思而不被責罰。

        世界里有一雙雙手,呵護著她們。

        我好羨慕,有忽然明白了吳逸垣的轉變。

        他笨拙地學習著世界對女孩子的優待,想給予我同樣的平等。

        我還記得鼻頭的酸楚,也還記得眼眶的模糊。

        我也忘不了我的怪異和格格不入,也融入不了溫暖的溪水。

        我是一塊堅冰,難以融化的堅冰。

        除了世家的斗爭還可以容下我,好像也沒有地方可以收容下我這個不正常的怪物了。

        我怎么可能愿意走。

        “穆席……”吳逸垣張了張嘴,我不知道他要說什么,我看著他把裙子從我手中接過,眼中帶著不一樣的神采,“你還把它留著……”

        吳逸垣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顫抖,我不知道為什么,但是我知道,這條裙子不僅對于我來說是不同的,而且對于吳逸垣來說也是不同的。

        “吳逸垣,我知道你想讓我看世界。”我低聲道,“我知道世界的模樣。你也應該明白這是我的選擇,世界是我們倆的童話,是我們倆的寄托,但是吳逸垣,你心知肚明怪物是融入不了世界的。不要心存幻想。”

        我把吳逸垣拿來的全部資料都收好。

        我推著吳逸垣離去:“你不用擔心我,我不會是靶子。”

        我看不見吳逸垣的臉,吳逸垣也看不清我的神情。

        總有一股難以逃脫的宿命感在我與他之間蔓延,我總覺得應該說些什么來堅定我和他的信念,于是我開了口:“信我,吳逸垣。”

        “你該走了,時間到了。”

        我站在門內,目送著吳逸垣的離去。

        外面的雨還是沒停,滴滴答答地下個不停,明明就是自己的宿命,卻還是有一種難以解脫的傷心會融進著嘈雜的頻率里。

        過去的還是會過去。

        不是嗎?吳逸垣。

        我回到床上,躺下陷入了自己的思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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