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十七 世間安得兩全法 不負(fù)如來不負(fù)卿
吳生從未想過會在肅州遇到月朵，他甚至都沒想過還能再見到月朵�！y世之中人如草芥，尋常百姓就更是無根浮萍，在大勢的洪流中身不由己，況且吳生也沒覺得他與月朵有多么深的糾葛，依照最合理的設(shè)想，便是他在河西為官，而月朵則在偏遠(yuǎn)的部落過自己的生活。世界太大，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日子，都有自己的掙扎，都很難走出局限自己的那片天地，無論彼此的生活過得是否如意，雙方都不會再有甚么交集，哪怕是有，頂多不過是偶然的遇見，寒暄或者不寒暄，就再度分別，沉入各自的生活，成家或者生子，相忘于江湖，彼此都無牽掛，縱然偶爾會回想起，也不過是輕聲一嘆，略微感懷。
吳生沒有想過再去部落，即便要去，那也是辦差，絕不可能是因為掛念，月朵是個回鶻人，與他一起生活的日子不長，連共患難都談不上，也不是他吳生的知音，沒有讓他念念不忘的理由。
歷經(jīng)過一些磨難與挫折之后，吳生那顆原本未經(jīng)世事、白紙一樣的心，早已不是那么單純，他看見了世道的本來面目，怨天尤人是沒有用的，適者生存強(qiáng)者生存，他必須接受并適應(yīng)世道生存法則，某些原則與堅持，該拋棄的要拋棄，該圓滑的要圓滑，該轉(zhuǎn)變的要轉(zhuǎn)變，所以他接受了不回軍中的“命運(yùn)”，那是因為在河西為官，在大軍后方為官，無疑安全得多，而且被何晨光看重，他的仕途會很光明，等到河西初步建設(shè)好，吳生也會有一個光明前途，這些都是他先前求之不得的，吳生自認(rèn)不比任何人差，如今又有伯樂相中有貴人提攜，他沒有道理蹉跎歲月，一輩子只做個升斗小民，繁華洛陽錦繡揚(yáng)州，他怎么去不得？五品官四品官三品大員，他怎么想不得？
相應(yīng)的，心境變化的吳生，也不會對往事太過看重，更不會對一個回鶻女子如何掛念，更何況還是一個與自己并無太多糾葛，并不能給自己帶來什么的笨女子，眼下的吳生，連對玉娘的牽掛都少了，雖然安靜下來的時候會常常想起，但也僅此而已，肅州與靈州相距甚遠(yuǎn)，眼下肅州諸事繁忙，他得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差事上，不可能回靈州去跟玉娘成親，如是，縱然玉娘現(xiàn)在對他分外掛念，但在三五年沒什么見面機(jī)會的情況下，玉娘也勢必嫁于他人，相夫教子，與他相忘于江湖。那年那場大戰(zhàn)那間小藥鋪里，那個含淚為他著甲的小娘子，終究會化作天際一抹流云，消散在他的視野中生命里。
即便玉娘會等一段時間，會念一段時間，但對吳生而言，他也不必對玉娘念念不忘，如今他不再是邊軍小卒，而是朝廷命官，在官場如魚得水，往后有遠(yuǎn)大前程，他的妻子，也不該是目不識丁的藥鋪小娘子，不該是只能縫衣補(bǔ)襪掃地做飯的小娘子，那樣的小娘子做的事是下人做的事，相不了他這個夫也教不了他的子，無法跟他舉案齊眉琴瑟相合，他的妻子，應(yīng)該是大家閨秀，知書達(dá)理秀外慧中，有才能，能幫他主持內(nèi)務(wù)將府邸打理的井井有條，有手腕，能把妾室們收拾得服服帖帖，有威嚴(yán)，能讓下人們都本本分分，有眼光，能把他的兒子教育成帝國俊彥，有魅力，能夠與同僚妻妾打成一片，有智慧，能在他疲憊的時候知道他在憂思什么，有家世，能讓娘家人與他在官場上相互扶持，所以他注定了不能娶玉娘，他這條鯉魚已經(jīng)躍過了龍門，就像科舉高中的進(jìn)士一樣，注定了要拋棄鄉(xiāng)下青梅竹馬的癡情人。
吳生依然是個唐人，哪怕做了文官，外寇入侵的時候，他依然能死戰(zhàn)城頭，他依然有一顆熱忱的心，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為民做主懲奸除惡，但這并不妨礙他離開軍營舍棄玉娘追尋自己的抱負(fù)，世間有許多顏色不能黑白區(qū)分，世間有許多人不能以好壞論斷，大千世界，個人悲歡，誰又看到了全部？
只是當(dāng)月朵抱著吳生的腿，在他面前哭得撕心裂肺的時候，吳生心頭還是像給甚么擊中，那一剎那，如有雪山消融。
詢問了月朵的情況后，吳生將她帶回了住處，一路上月朵就像個孩子一樣，低著頭跟在他身后。吳生則是趁機(jī)想了些事情，以他如今的官職，帶個回鶻人在身邊沒甚么問題，權(quán)當(dāng)仆役養(yǎng)著就是了，他和月朵到底較為熟悉，日后帶著月朵，再到回鶻人聚居的地方辦差，也會方便不少。
至于其它......還有其它嗎？
吳生雖然習(xí)慣了行伍生活，但現(xiàn)在并沒有住在官舍里，而是另外找了個清凈小院，他是讀書人，單獨(dú)住出來也方便溫書。小院頗顯破舊，陳設(shè)也極為簡單，不過吳生并不在意這些，屋里已經(jīng)有個老仆人，負(fù)責(zé)他的飲食起居。月朵跟著他進(jìn)門之后，就忍不住悄悄四下打量，小眼睛里充滿對未知世界的好奇。
將月朵交給家老，讓他安排對方的食宿，他自個兒就去了書房，點上燈開始處理文案。如今河西百廢待興，正是忙碌的時候，眼下哪怕是回家了，吳生仍舊有許多事要做。
約莫一個時辰后，吳生聽到敲門聲，進(jìn)來的是端著熱湯的月朵。少女已經(jīng)洗漱過，換了身新衣裳，因為吳生是唐人的緣故，月朵自然也是穿的唐服，只不過是男裝，也不太合身。
“吃過了？”吳生讓月朵將熱湯放在桌上，停下了手中的筆。
月朵點點頭，放下托盤后，就站在桌旁，有些不知所措。
吳生起身走過來，端起熱湯吃了幾勺，“既然你離開了部落，若是愿意跟著我，日后便跟著家老做事，別的我不好說，但要保你吃飽穿暖、不受人欺，卻是沒有問題的。”
月朵怔了半響，小臉上盡是茫然之色。
或許一時之間，她還不能接受主仆身份的調(diào)換，又或者，眼下吳生對她的態(tài)度，跟她想象中的差了許多。她離開部落歷經(jīng)艱辛，找到肅州來，吃了不知多少苦頭，心里想的，是希望與那個曾今與她相依為命的人，再度相依為命——是的，無論吳生怎樣認(rèn)為，在她那顆單純到愚笨的心里，她就是那樣定義兩人曾今的關(guān)系。
而眼下，沒有人再需要跟她相依為命，那個曾今是她奴隸的人，已經(jīng)成了大唐官員，是高高在上手握權(quán)柄的大人物，他不僅重新主宰了自己的命運(yùn)，也能主宰無數(shù)河西百姓的命運(yùn)，就像他現(xiàn)在，隨便揮揮手，就足以讓她衣食無憂，這是月朵始料未及的，在她的幻想中，她寧愿兩人還是一無所有，守著一群比她還要消瘦的小羊，在水草并不豐腴的牧場放牧，沒事的時候就躺在草地上，看白云在眼前流散，哪怕吃得不好，哪怕那座破舊的小帳篷還會在雨夜里漏風(fēng)。
她要的不是施舍，是同甘共苦。
“我這回來，并不是想過富貴日子，我是想找到你，然后帶你回去......”月朵低著頭，聲音低得猶如蚊蠅。
吳生心生啼笑皆非之意，放下湯碗笑道：“我現(xiàn)在是朝廷命官，怎么可能跟你回部落？莫非你還以為，我仍舊是你的奴隸？”
月朵的頭更低了，聲音也更小，捏著衣角道：“我從未把你當(dāng)過奴隸......”說到這，她遲疑了好半響，才繼續(xù)道：“我一直把你當(dāng).....家人。”
最后那兩個字，她抬起頭，看著吳生，用漢話說。
這回輪到吳生愣了愣。不可否認(rèn)，他心底有一絲感動，但他也知道，這不是因為別的原因，只是月朵太過善良，或者說，太過愚笨，說得再清楚些，不過是因為月朵已經(jīng)無親無故，所以只能依賴彼時的吳生。
那些被俘虜?shù)胶游鞯乃贩杰妼⑹俊傩眨⒉皇侨巳硕加羞@個待遇，即便他們?nèi)蘸笈c回鶻人相處得好了，本質(zhì)上也不可能擺脫奴隸的身份。
“那你就呆在這里吧，不要再回去部落受苦了�！眳巧缡钦f道，原本他想說，他也可以把她當(dāng)家人，但是說不出口，對方畢竟只是個回鶻人，而且是個目不識丁的女子，他真的能夠幫她改戶籍，讓她姓吳？吳生覺得這不可能。
他并不是沒有想起曾今并肩搏狼的日子，不是沒有想起雨夜加固帳篷的日子，不是沒有想起月朵總是把多半的食物給他，不是沒有想起臨別那日她眼中的不舍和牽掛，只是那又如何呢？
這些都過去了，過去的東西頂多只能懷念，對眼下的生活并無實際幫助，人生不需要太多情感與情懷，他需要戮力實事。如今在河西為官，吳生有太多正事要事需要處理，有太多同僚需要搞好關(guān)系，有太多達(dá)官顯貴需要相處，他有不錯的才能，可以施展抱負(fù)，他有遠(yuǎn)大前程，需要不停歇的去爭取，他在意的東西變了，他的精力也有限。
是的，這個大千世界改變了他。但人一旦進(jìn)入這個世界，怎么可能不被改變？不改變就意味著沒適應(yīng)，沒適應(yīng)談何在這世界活得更好？物欲橫流，有幾人能守住本心？繁花似錦，又能剩幾顆赤子之心？本心之上，赤心之外，經(jīng)難念飯難吃，有幾人不是在苦苦掙扎？
月朵收拾好碗勺，端著托盤走了出去，再沒說過一句話，甚至都沒有對吳生的“恩賜”有所反應(yīng)。
吳生默然片刻，就回去書桌后，繼續(xù)處理文案。
這天夜里，吳生做了個夢。
換上唐人女裝的月朵，成了姿采艷麗的少女，她讀書識字撫琴學(xué)畫，三年小成五年大成，未及雙十年華，便已成了名聞遐邇的才女，在河西之地備受推崇，吳生每每在家會客，月朵的詩情才華，動輒讓客人嘆服不已，讓他臉上十分有光。
更難得的是，昔日的瘦弱少女，長到現(xiàn)在已是傾國傾城，容貌身材無一不佳，于是，在月朵二十歲那年，吳生納其為妾，從此兩人過上了幸福美滿的生活。此事也成為一段佳話，更為河西之地的諸族和睦相處，起到了極好的標(biāo)桿作用，吳生因此績考上上，被朝廷召入洛陽，大加重用。
夢醒了，天也亮了。
公務(wù)繁忙，吳生的早飯一向簡單，一般都是家老將粥、餅送到房中，隨意對付一番。
吃過早飯，吳生正要出門，卻看到月朵正在院門處坐著。見到月朵，吳生怔了怔，因為月朵又換上了那身破舊衣裳，并且一副即將遠(yuǎn)行的模樣。
“吳郎，我要走了......回部落去�！痹露湔酒鹕恚椭^說道，她總是怯怯的，就像一個不知道怎么面對這個世界的孩子。
吳生很是意外，月朵竟然要放著眼前衣食無憂，往后還可能錦衣玉食的生活不要，回去那個偏遠(yuǎn)的部落，繼續(xù)過那種食不果腹的日子？
“決定了？”吳生沒有勸阻，他心底有些惱火，因為月朵拒絕了他的恩賜，這是對他一片好心的辜負(fù)，任何人只要自認(rèn)好心被辜負(fù)了，都不會有好臉色。
“嗯�！痹露潼c點頭，抬頭看了吳生一眼，又迅速低了下去。
“你等著�！眳巧厝シ恐衅�，再出來時，手中已經(jīng)多了兩樣?xùn)|西，第一件東西，是一個錢袋，第二件東西，是那把賣相丑陋的黑匕首。
吳生將兩樣?xùn)|西遞給月朵，“這把匕首還給你，這些銀錢你也拿著。”
匕首吳生已經(jīng)用不著了，且不適合隨身帶著，因為那賣相實在不佳，帶著有**份。銀錢是吳生的恩賜，雖然月朵辜負(fù)了他的好意，但他仍要給她一些錢財，這樣會讓吳生覺得，他仁至義盡了，他的良心上不會有負(fù)擔(dān)，還會自覺品德高尚，自認(rèn)為形象高大，總會讓人心里舒坦，因為有優(yōu)越感。
月朵呆了半響，眼眶里蓄滿淚水，她伸手拿回了那把黑乎乎的匕首，卻沒有去看錢袋子一眼。然后她轉(zhuǎn)身就走，沒兩步，停下來，回頭，深望了吳生一眼，眼神哀絕，卻用力擠出一個笑臉，然后就頭也不回的跑了，向著遠(yuǎn)方。
遠(yuǎn)方，遠(yuǎn)在天邊的偏僻地方，有一個人丁單薄的部落，在那個貧窮的部落邊緣，有一座破舊的小帳篷，上面有大塊的補(bǔ)丁，夜里總是漏風(fēng)，雨天總是漏雨，小帳篷旁，還有個不大的羊圈，里面有幾十只瘦骨嶙峋的綿羊，總是餓得咩咩叫喚。
她會回到那里，形單影只的生活在那里，日復(fù)一日，春夏秋冬。她有一柄黑乎乎的簡陋匕首，那是她保護(hù)自己，保護(hù)羊群，保護(hù)帳篷的唯一依仗。
吳生望著月朵的身影消失在門前，面色微沉，他心頭震顫著，很清晰，但也很短暫，因為他不愿多想什么。將錢袋隨手交給家老，吳生出門，趕向官署。
他心堅如金，他心硬如鐵。
......
五年后。
晨陽萬里，涼州城門才剛打開，一支近百人的騎隊，就踩著鋪滿長街的燦爛陽光，轟隆隆出了城，駛上新近整修拓寬過的官道，向西邊而去。
這支騎隊鮮衣怒馬，旗幟鮮明，威風(fēng)不可一世，官道上的行人遠(yuǎn)遠(yuǎn)見了，都要停在路邊避讓。隊伍里有兩隊甲士，有兩隊差役，官員數(shù)名，書吏數(shù)名，為首的兩人，一人著六品文官袍服，一人著五品都尉甲胄，俱都英武不凡。
午時前后，這支隊伍在官道旁的一處驛館歇腳、進(jìn)食。這座搭建不過四載，卻已三度整修的驛館，規(guī)模一年比一年大，過往歇腳的商旅也越來越多，通行西域與中原的商賈，面孔五官服飾各異，卻都操著一口流利官話。
“今日我等急急忙忙出城，這是要去作甚？”在院中歇腳的時候，一名年輕書吏問身邊的同僚。
“拆遷�！蹦敲牌蜂浭逻吅人呎f道。
“拆遷？”年輕書吏微微一怔，“拆遷需要吳司馬親自出面？對方到底甚么來頭，還搬動了吳都尉這尊殺神？”
錄事放下水囊，看了看不遠(yuǎn)處正在交談的司馬與都尉，低聲對書吏道：“山那邊的一個小部落，只有小幾百口子人，硬是不愿服從安排，放棄游牧遷到城里定居，還鬧出了流血事件，這才驚動了州府。至于吳司馬為何會出面......你也不想想，拆遷這事一直都是吳司馬主持的，向來沒出過岔子，如今提拔吳司馬的命令都下來了，他不日就要去洛陽走馬上任，這等關(guān)頭，鬧出這樣的事，他能坐得住么？”
“原來如此！”書吏恍然大悟，眼神飄向那兩隊紀(jì)律嚴(yán)明的甲士，“這回吳司馬連吳都尉都請動了，這事恐怕很難善了。”
“可不是么！那些游牧的回鶻人，放縱慣了，野性難馴，這回惹惱了吳司馬，要是吳司馬跟他們談得不投機(jī)......哼，吳都尉那兩隊甲士，都是他的親兵，個個身經(jīng)百戰(zhàn)，要踏平一個小幾百口子人的部落，還真的不用費(fèi)甚么力氣！”錄事如實道。
翌日，這支騎隊到了某處偏遠(yuǎn)之地的一個部落前。
望著草地中的百余頂帳篷，一向沉默寡言的吳都尉咧嘴一笑，不無揶揄對身邊的吳司馬道：“這就是你曾今做奴隸的地方？”
吳司馬笑容無奈，“正是�！�
“那還跟他們談什么，直接踏平了就是。”吳都尉一揮手。
吳司馬搖搖頭，“不可�！�
吳都尉嘿然，“這些年為了拆遷這事，你手上也不知沾了多少條人命，何時見你憐惜過這些人？”
吳司馬嘆息一聲，“河西之地不比草原，要長治久安，就得讓游牧民族放棄游牧，收其甲兵，發(fā)放農(nóng)具，讓他們?nèi)シN田——學(xué)院對河西農(nóng)事已經(jīng)改善了許多，朝廷在賦稅上又有照顧，務(wù)農(nóng)足夠他們吃飽穿暖。遷他們到城里定居，也是便于管制。這是國家大策，沒得商量，碰到冥頑不靈、武力抵抗的惡徒，自然要采取相應(yīng)手段。但那也只針對首惡，何曾不問青紅皂白，縱兵踏平部落了？”
吳都尉撇撇嘴，“無趣。”
吳司馬笑了笑，“伍長故意這般言辭，不就是為了套我的話？我哪里會輕易上當(dāng)�！�
言罷，策馬前行。
部落前，有兩幫人正在對峙，吵得不可開交，一方自然是部落里的人，另一方則是前來辦理拆遷事宜的官吏。
騎隊還未走近，已有官吏聞訊趕來，向吳司馬稟報情況，“這些人頑固不化，死活不肯挪窩，我等都把嘴皮子磨爛了，他們也毫不動心，實在是可惡至極！”
吳司馬擺了擺手，沒有多言，讓吳都尉帶甲士遠(yuǎn)遠(yuǎn)呆著，他自己則帶著幾名官吏行向部落。
部落的人也注意到了吳司馬，尤其是吳都尉的兩隊甲士，這讓他們神色大變。連日來的對峙和不愉快經(jīng)歷，讓他們也大體能夠意識到，事情已經(jīng)到了非解決不可的地步，差別只在于按照哪種方式解決。
吳司馬下了馬，官吏們讓開一條道，他走到人群面前，看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而當(dāng)中的一名女子，則是讓他微微怔了怔。
“好久不見�！彼f。
出落得擔(dān)得起草原明珠之稱的女子，也是一愣。
“好久不見。”良久，她也說。
......
不久之后，兩人來到部落中央，進(jìn)了一座帳篷。
吳生四下打量兩眼，微笑道：“這是你的帳篷？與先前那一個可是天壤之別�！�
月朵給吳生端上冒著熱氣的奶茶，與他對案而坐，嫣然淺笑：“時過境遷，滄海桑田，哪有一成不變的事。難不成，你還想我住在那座漏風(fēng)漏雨的小帳篷里？”
“方才我注意看了，那座小帳篷已經(jīng)不見蹤影�！眳巧皖^飲了一口熱茶，雖然不可避免帶有一絲腥味，但稱得上味道甘醇，手上動作頓了頓，“你的官話說的很好�！�
一雙會說話的水亮眸子落在吳生臉上，月朵的淺笑風(fēng)情更甚，梨渦也更美，“河西早就是大唐的天下，不會說官話，如何能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
她沒有再提那座小帳篷，似乎有意回避往日的落魄與齷齪。
吳生放下茶碗，好奇道：“你要跟哪些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
月朵輕攏鬢角發(fā)絲，一直沒有挪開的眼神倍顯撫媚，聲音也酥甜誘人，“比如說，跟你吳司馬�！�
“既然說起這茬，那就好生說說�！痹露浔憩F(xiàn)出來的美麗風(fēng)情，無疑有萬千魅力，吳生不得不收斂心神，才能抵擋這種魅惑，“你們的酋長呢？”
“我就是酋長�！痹露湔Ａ苏Ｑ�，又神秘又大氣。
“你是酋長？這怎么可能�！眳巧X得對方是在開玩笑。
“我說過了，時過境遷，滄海桑田，沒有什么事是一成不變的�！痹露涫掌鹈佳郏朴频馈�
吳生怔了怔，“巴布爾呢？”
“死了�！痹露涞馈�
吳生沉默下來。
他意識到，五年過去了，很多東西都不一樣了。他不想問巴布爾是怎么死的，更不想問月朵怎么就成了酋長——至少有酋長之實，但他知道他犯了一個錯誤，一個軍事上的常識性錯誤——開戰(zhàn)之前，他沒有充分了解敵情。
對，眼前與月朵的這場座談，已經(jīng)變成了一場戰(zhàn)爭。
因為她是這個部落的酋長。
吳生的沉默，讓月朵把握到了主動權(quán)，她開始提問：“這么久不見，我還不知你近況如何呢，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你應(yīng)該娶妻生子了？妻子是誰，是你曾今提過的那個玉娘吧？”
“不是�！眳巧念^有些苦澀，他端起茶碗，又飲了一口奶茶，這回卻沒嘗到甚么味道。
“怎么會不是呢？不是她，那是誰？”月朵珍珠般的眸子里充滿訝異。
“布政使的千金�！眳巧吐暤馈�
“布政使的千金？”月朵張大了殷桃小嘴，隨即便是莞爾，聲音也帶上了幾分揶揄，“這倒也對，藥鋪東家的女兒，自然是比不上布政使千金的�！�
吳生不想再談?wù)撨@些問題，他正色看向月朵，這個讓他感到陌生的月朵，“部落一定要遷到城里定居，并且棄牧務(wù)農(nóng)，這是朝廷大策，沒得商量。如果你們有什么要求，可以說來聽聽�！�
“要是我們鐵了心不遷呢？”月朵笑著望向吳生，笑里有話，眉眼含春。
吳生道：“你應(yīng)該知道�！�
月朵咯咯笑出聲來，笑得胸脯輕顫，掩嘴輕瞥吳生：“是了，我可是忘了，吳司馬是帶著甲士來的，要是我們不遷，甲士便會大開殺戒吧？”
說著，她眨了眨眼，佯裝神秘道：“也可能不是大開殺戒，只殺我，對嗎？”
吳生沉下臉，臨了嘆息一聲，看著月朵道：“你怕我不忍心殺你？”
“你忍心嗎？”月朵傾過身子來，露出胸前兩團(tuán)雪白，媚眼如絲的瞧著吳生，“你要是忍心，何不現(xiàn)在就殺了我，倒也省事。”
吳生偏過頭去，黑著臉不說話。
月朵四腳并用，如狗一般從小案上爬過來，一只手搭上吳生的肩膀，輕輕撫過他的胸膛，在吳生耳邊吐氣如蘭，聲音輕的像是在呻吟，“能死在你手里，我也沒有怨言了，左右是個沒人疼的，活著也沒甚么意思......”
......
半日后。
騎隊離開部落。
在他們背后，當(dāng)?shù)毓倮粢呀?jīng)在指揮部落的人，開始做遷徙的準(zhǔn)備工作。
吳春望著一言不發(fā)的吳生，好奇的問：“你用了什么辦法，讓他們同意遷徙了？”
吳生只是望著前方，并不說話。
吳春嘿然道：“該不會是出賣了**吧？那你小子可真是艷福不淺。”
“艷福？”吳生想起帳篷里的情景，不由得苦澀一笑，“這娘們兒可是想殺我�！�
“她想殺你？”吳春大為驚訝。
吳生嘆息道：“在試圖殺我之前，她開出的條件，是讓我給她一個正七品的官�！�
“正七品？這娘們兒瘋了吧！”吳春瞪大了眼，“部落遷徙后，酋長封官，這本是慣例，但我大唐地方州縣，何時有過女官？即便是對回鶻人特殊相待，正九品倒是可以，說上天頂多從八品！”
說到這，吳春反應(yīng)過來，看向吳生的眼神就有些怪異，“她在要求正七品之前，不會沒有甚么好處給你吧？”
“部落財帛，盡數(shù)可以給我�！眳巧卮稹�
吳春冷笑一聲，“拿部落的錢財賄賂你，謀取個人前程，這娘們兒倒是真有心�！�
轉(zhuǎn)念一想，吳春又道：“不對啊，這小部落能有幾個錢，就算她跟你有些舊情，也不至于這樣獅子大張口吧？”
吳生喟然長嘆，“再加上伍長想象中的東西，不就夠了？”
“這娘們兒果然色誘你了�！眳谴盒ζ饋�，搖頭嘖嘖而嘆，“照你以前所言，這娘們兒是個心底善良，單純到愚笨的小丫頭啊，如今怎么成了這番模樣？”
吳生半響說不出話來，腦海里回憶起以前的畫面，心口有些隱隱作痛，臨了，只得嘆道：“時過境遷，滄海桑田，沒有什么是一成不變的。人浮于事，適應(yīng)了世道規(guī)則，便是隨波逐流。大千世界，個人何其渺小，為了吃飽穿暖，為了心頭的**，我們又能如何？初心，那是甚么？不能果腹不能御寒，不能帶來尊嚴(yán)與虛榮，丟了也就丟了，有甚么打緊�！�
吳春搖搖頭，“你這話騙得了別人，騙不了你自己。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這些年在河西主持拆遷，也不知碰到過多少這樣的事，之前那些色誘你賄賂你的人都如何了？你打心里厭惡這些人，從不給他們好果子吃。但這回怎么就放過了這娘們兒，沒動她一根毫毛不說，還答應(yīng)了部落提出的那許多條件？”
“有要求可以提，能辦的就辦，他們最后提的那些條件也不太過分�！眳巧氯�。
吳春冷哼一聲，擺明了不相信。
忽然間，吳春愣住。
他看到吳生淚流滿面。
“你這是怎么了？”吳春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伍長，你說，我之前是不是錯了？”
......
部落的帳篷外，月朵望著部落里忙忙碌碌的人，身姿雖然依舊端莊，面色雖然依舊含笑，但望向部落外那支騎隊的眼神，卻充滿悵然與寂寥，還有些許狠戾。
五年前，她孤身一人離開部落，歷經(jīng)千辛萬苦，憑借不俗運(yùn)氣，在餓死之前找到了吳生，本以為可以和吳生一起回到部落，繼續(xù)安穩(wěn)的生活，孰料吳生面目大改，讓她幻想落空，她不愿接受吳生的施舍，也因為一時適應(yīng)不了主仆關(guān)系的轉(zhuǎn)變，更受不了吳生高高在上的做派，所以再度歷經(jīng)千辛萬苦回到部落。
回到部落的月朵，境遇比先前更差，因為兄長已經(jīng)在外戰(zhàn)死，而分到的奴隸卻不見蹤影，又因部落老酋長死于吳生之手，部落里的人對其橫眉冷眼、大肆欺壓，吃飽穿暖成了奢望不說，連瘦得不成模樣的羊群，都隔三差五丟上幾只，無數(shù)個抱膝獨(dú)自抽泣的夜晚，她都想結(jié)果自己的生命。
讓她堅持下來的，是恨。
對吳生的恨，對生活本身的恨。
她決定要好好活下去，要活得很好，要將欺負(fù)她的人都踩在腳下。
在別人驅(qū)趕她放牧的時候，她用那柄黑乎乎的匕首，猝不及防插進(jìn)了對方腹間。
結(jié)果是，她被毒打得差些死去，本就少得可憐的羊群，變得更少了。
當(dāng)她好不容易從被毒打的傷病中挺過來，她的羊又餓死了許多。
她去放牧，旁人都驚訝她能從傷病中活過來，但他們沒忘記繼續(xù)驅(qū)趕她、欺負(fù)她。
這回，她的匕首，再度插進(jìn)了蠻橫者的小腹。
不出意外，她再度被毒打，她的羊，再度被賠給受傷的人。
她又撐了過來。
于是，再也沒有人敢驅(qū)趕她、欺負(fù)她。沒有人愿意跟一個打不死的瘋子較勁。
那年寒冬特別難熬，那年春天也特別難熬，因為她的羊太少了。
幸好一支商隊路過，幸好她是個女子。
她跟上了那支商隊，跟了很遠(yuǎn)，與好色的商賈達(dá)成協(xié)議，卻在把對方誘騙到林子里后，用那柄黑乎乎的匕首，捅進(jìn)了對方的小腹，再搶了財物潛逃了回去。
自那之后，她的生活漸漸好轉(zhuǎn)，她花了兩年的時間，在那座破舊的小帳篷里吃飽穿暖。
某一天，她發(fā)現(xiàn)巴布爾對她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了，給她送了很多好東西。一次在河邊的時候，她驟然發(fā)現(xiàn)，河水中的那張臉，竟然是那樣好看。
她以為巴布爾是垂涎她的美色，她猜對了一半，一次偶然的機(jī)會，她偷聽到了巴布爾，與前來部落辦事的大唐官吏的談話，于是她知道，善待她是大唐官吏的意思。
她想到了吳生，想到了那個在肅州一副高高在上嘴臉的家伙，她感到厭惡，但她并不拒絕甚么，因為她想要活下去，活得更好。
偶然患病的巴布爾，忽然就死了，那本不是可以致命的病。
但是，巴布爾曾今是欺負(fù)她最賣力的人。
后來，她和大唐官吏打成一片，就順理成章成了部落的實際酋長。
若非管理這片地區(qū)的大唐官吏換了人，換了個頭很鐵的人，恐怕她的部落也不會被逼著拆遷。
因為布政使的女婿，河西行省最有前途的司馬，總在暗中照顧這個部落，不到最后關(guān)頭，沒人愿意為難這個部落。
月朵望著騎隊消失在視野中，眼神冷得厲害，她近乎咬牙切齒的呢喃：“為什么，為什么你要讓一個女人，去體會生活的丑陋，去學(xué)會獨(dú)自堅強(qiáng)？難道你就不知道，女人心冷心硬起來，比男人要可怕得多？你為什么要這樣做？你以為你這些年暗中照顧了我，我就會感謝你？我已經(jīng)不是那個愚笨的少女了！我有野心了，我不滿足了，我總想得到更多了！是你教會了我，人要為自己謀遠(yuǎn)大前程，是你教我的，人不應(yīng)該理會那些過往的情義，是你教我的，人只有自己強(qiáng)大才是真的強(qiáng)大！”
她呢喃著，訴說著，傾城美顏上梨花帶雨。
她奔回那頂部落最大的帳篷里，沖到床榻上捂著被子狠狠抽泣。
她獨(dú)自哭泣，在擁有一切的時候，她哭得絲毫不讓于一無所有時。
因為她終于明白，權(quán)勢與富貴，終究無法完全填補(bǔ)她內(nèi)心的空白，無法真正驅(qū)散她的孤獨(dú)。
她的孤獨(dú)與孤苦，曾今被恨意與野心驅(qū)散過，曾今被權(quán)勢與虛榮遮掩過，但她終究還是意識到，她不可能一輩子靠這些東西活著，靠這些沒有溫度的東西活著。
她最想要的，她最該要的，不過是心儀男人的寵愛，那才是世間最溫暖的東西。
而這個，她得不到。
以前是，現(xiàn)在是，以后還是。
......
草坡上，吳生蹲在地上，吳春站在他身旁，騎隊遠(yuǎn)遠(yuǎn)停在后面。
“什么錯了？”吳春拍拍吳生的肩膀，也在他身旁蹲下來。
“急功近利，利欲熏心......”吳生把頭埋在膝間。
吳春笑了笑，“后悔了？”
吳生嗯了一聲，“真后悔�！�
吳春問：“為什么后悔？人總是在失去的時候后悔，但你現(xiàn)在并沒有失去什么；人總在犯錯的時候反省，但你現(xiàn)在并沒有犯錯�！�
吳生抬起頭來，看向身前的草地，“人在困頓受挫、顛沛流離、朝不保夕的時候，總會格外想念家人想念故人，因為于那時一無所有的他們而言，情感便是他心中唯一的慰藉，僅剩的慰藉。但是當(dāng)人功業(yè)有成，得了些許富貴，看到些許前程，觸碰到些許權(quán)力后，他們總是把自己看得很高，而把別人看得很低，他們會覺得，到手的這些金銀財富與權(quán)力，才是真正寶貴、永恒的東西，可以讓他們有尊嚴(yán)有榮譽(yù)的東西，甚么情感情義，都是虛的，根本不值一提——人總是善變，而情感又是人身上最善變的東西，把情感看得太重，那不是自找不快，那不是傻嗎？”
吳春擾擾頭，“既然如此，你應(yīng)該志得意滿才是，最不濟(jì)也是意氣風(fēng)發(fā)，又在后悔甚么？”
吳生喃喃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吳春更加疑惑。
吳生又把頭埋下，“我覺得我丟掉太多東西了，而這些東西，才是彌足珍貴的�！�
吳春搖搖頭，“聽不懂�！�
吳生忽然又抬起頭，像是想通了什么，“伍長，你說，人活著，意義何在，又是為了甚么？”
吳春張了張嘴，僵了半響，“你這個問題，讓我如何回答？”
吳生眼神一黯，又垂下頭去。
吳春想了想，忽然問：“你是不是后悔，沒有娶玉娘？”
“后悔�！眳巧暼粑孟墶�
“為何？布政使的千金不好？”吳春問。
“不是�！眳巧f，“不知道。”
吳春抬起頭，本想拍拍吳生的肩膀以示安慰，卻是半響沒有落下，臨了嘆息道：“你還真是，他娘的糾結(jié)�！�
“你為何不娶玉娘？”吳生忽然抬頭盯著吳春。
吳春先是一怔，隨即惱火的一巴掌甩在吳生腦袋上，“你不娶，我就得娶？”言罷，訕訕一笑，“問題是人家也不愿意嫁我�！�
吳生收回目光，看向遠(yuǎn)方，沉默了許久，“花有重開時，人無再少年�！�
......
“再少年，又當(dāng)如何？”
“當(dāng)娶該娶之人，當(dāng)珍愛該珍愛之人�！�
“這卻是好辦！”
......
被子已是濕透，疲憊像是暮色，將月朵緊緊包裹。
忽然，帳篷里陡然一亮，月朵拿手遮住眼，向簾子看過去。
吳生就站在那里，氣喘吁吁。
“你回來作甚？”月朵先是一怔，隨即嫣然一笑，嫵媚道：“莫不是后悔方才錯過了大好時機(jī)，這會兒又惦記著我了？”
“跟我走。”吳生大步來到床榻前，一把抓起月朵的手，將她拽起，動作兇猛無雙，眼神和聲音卻是溫柔如水，“我供你一日三餐，讓你笑口常開�！�
月朵雙目呆滯，腦中一片空白。
......
部落外，吳春靠在馬旁，環(huán)著雙臂，看向部落的方向，“甚么花有重開時，人無再少年，狗屁，還他娘的談什么人生意義，我呸，不就是大好前程與如花美眷，都他娘的想要么！”
......
世間安得兩全法，不負(fù)如來不負(fù)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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