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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虛白步履蹣跚走出大丞相府，恰是正午時分，春日陽光正好，樹影斑駁，街上行人如織，一派生機勃發(fā)之象。

　　走下石階的時候，史虛白面上的煩悶之色已經(jīng)不見蹤影，他本是風流灑脫的性子，凡事拿得起放得下，既然徐知誥不用他的策略，他再如何愁苦也是無用。

　　只不過就史虛白而言，對徐知誥已是十分失望，心底在此時不禁萌生出一股退意，不愿再逆勢而為，平白使自己受罪，想要隱遁山野，過那閑云野鶴的日子。

　　周宗從后面追了上來，兩人見過禮，便一道牽馬而行，雖說彼此在徐知誥面前意見相左，但那也是廟堂之爭，君子坦蕩蕩，私底下還不至于因此結(jié)怨。當然，這也跟兩人的德行有關(guān)。

　　周宗邊走邊道：“先生雖然不同意用盧公的策略，但常州之事勢在必行，往后局面會如何，某還有些地方想向先生求教。”

　　提及此事，心頭方才放晴的史虛白，又有些淡淡的悵然，他望著街面道：“常州之事若成，則王師聲威大振，北賊正值兵疲之際，聞之亦會驚駭，屆時王師無論是乘勝東進，先取錢塘，還是轉(zhuǎn)道北上，救援揚州，都大有可為�！�

　　周宗露出疑惑之色，“既是如此，先生為何不同意此策？”

　　史虛白搖搖頭，“事若成，皆大歡喜，但事若不成，該當如何？”

　　周宗面顯沉思，“這......常州之策周密得很，怎會不成？”

　　史虛白嘆息道：“常州之策是請君入甕，那也得君肯入甕才行�！�

　　“先生是擔心錢元瓘？”周宗道，“錢元瓘此子，誠然越地人杰也，不是庸碌之輩，然則盧公、蒯公，也是英雄人物，不會比對方差吧？”

　　史虛白沉默半響，臨了目光深邃道：“李從璟北歸后，主持江淮戰(zhàn)事者，莫離也。此人號為莫神機，有神鬼莫測之能，拋卻那些玄幻之談不言，此子投身軍伍十數(shù)年，為李從璟左膀右臂，每有軍機大事，多是此子出謀劃策，往往料敵于先，鮮有敗績。此番錢塘兵馬調(diào)動，也受此子節(jié)制，有他與錢元瓘聯(lián)手，勝之談何容易�！�

　　周宗低頭默然，莫離的才能他雖然認可，但遠沒有史虛白那般高看，換言之，同為參贊軍機者，他周宗自認輸過誰？

　　......

　　錢塘。

　　盧絳得到金陵回信后，立即找到錢元瓘。

　　兀一見面，盧絳納頭便拜，“錢公救我！”

　　錢元瓘事先已經(jīng)得到消息，故而并不以盧絳這般做派為奇，但面上仍是一臉關(guān)切，連忙將盧絳扶起，“盧公何須如此，有何難處，盡請說來，倘若有錢某效力之處，絕無推脫之理！”

　　抓著對方手臂，盧絳一臉悲憤道：“常州刺史劉金聚眾反叛，作亂地方，意欲投降北賊，請錢公助我伐之！”

　　錢元瓘勉力按下心頭狂喜，擺出驚異之色，“竟有此事？盧公稍安勿躁，且待你我從長計議！”拉著盧絳坐下，又露出思索之色來，“盧公的意思，是讓錢塘發(fā)兵助你平亂？”

　　盧絳切切道：“如今大吳與吳越王結(jié)盟，還請錢公助我，錢公仁義，大吳必不敢忘也！”

　　錢元瓘吊人胃口道：“怎么，難道大吳沒有兵力平叛？”

　　盧絳急切道：“我大吳驍勇都去了江北，正與北賊鏖戰(zhàn)，哪里還能分出兵馬來？”說到這，他狠狠擊節(jié)，憤恨難當，“值此國家存亡關(guān)頭，孰料竟有小人作亂，禍起蕭墻，實在是不當人子，可恨至極！若是盧某不死，來日定要寢其皮、啖其肉！”言罷，又抱拳道：“錢公，事情緊急，請錢公助我！”

　　錢元瓘這時反而放緩了語氣，看著盧絳悠悠道：“與吳國結(jié)盟，我王本意也，吳國有難，作為盟友，我王自當相助......只是，這盟約卻是如何定？”

　　盧絳自然知道錢元瓘指代的是甚么，面上盡是惱恨之色，半響長嘆一聲，苦澀道：“若是吳越王能助我評判，常州......常州可予吳越王代為管轄！”

　　事到如今，盧絳仍是沒有說“獻地”而是說“代為管轄”，不僅如此，這話一出口，他又連忙補充道：“等叛亂平定，你我結(jié)盟祭天，從此共進同退，互止刀兵，永世盟好，不得違背誓言！”

　　在錢元瓘看來，盧絳這話，自然防備的是吳越得常州后，繼續(xù)西進威脅金陵，他心頭喜不自禁，面上卻是強作真誠道：“你我唇齒相依，早該如此，一旦盟好，自此永世互止刀兵！”

　　說到這里，錢元瓘還不忘佯作責備道：“若是盧公早作如此決斷，何至于讓常州劉金有叛亂之機，何至于影響貴國北征？唉！事已至此，毋庸多言，還是速定盟約，早平亂事，以免禍患蔓延！”

　　盧絳道：“錢公所言甚是！”

　　當下雙方分條列項，白紙黑字，草定章程，就等盟誓。

　　盧絳走后，錢元瓘與錢鏵一面欣賞著盟約草稿，一面相視大笑。

　　“這盧絳雄辭善辨，固然人杰，但他想以三寸之舌，就定下兩地盟約？哼，何其可笑也！如今常州叛亂，真是天助我也！”錢元瓘得意道。

　　“常州叛亂，的確是天助，那莫離催的緊，我等也該發(fā)兵了！”錢鏵同樣心懷大暢，不過他到底老成，收斂心緒后不禁遲疑道：“這常州叛亂，會不會有詐？”

　　“當然不會！”錢元瓘信心十足，“若是吳國服軟得早，盧絳一開始便留有余地，我還會懷疑吳國使詐。但吳國開始時態(tài)度強硬，盧絳方才又言辭切切，斷然不會是作假�！�

　　說到這，錢元瓘露出一絲笑意，“大爭之世，誰不想趁勢而起？聚眾自立，這種事本就常有的。再者，那常州劉金，已經(jīng)給我來了信，要與我聯(lián)合，這豈能是假？”

　　“原來如此！”錢鏵恍然，“如此說來，此事千真萬確！”

　　......

　　常州。

　　常州刺史劉金正在與人議事。

　　與其議事者，正是蒯鰲。

　　“蒯公放心，諸番準備都已妥當，只要錢氏發(fā)兵來犯，保管叫他有來無回！”劉金向蒯鰲保證道。

　　蒯鰲沉吟片刻，“給錢元瓘的信，他可有回復(fù)？”

　　劉金點頭道：“回信已經(jīng)到了，此子答應(yīng)與我結(jié)盟，還許諾了我諸多好處！”說到這，劉金冷笑一聲，“此人狡猾奸詐，狼子野心，實在是不當人子！”

　　“這就好，看來錢元瓘的確沒有疑心�！必狯棇に贾�道，“給北賊的信呢？”

　　“業(yè)已送過去了，只是還沒有回音�！眲⒔鹑缡堑�，半響見蒯鰲不說話，試探著道：“要說給錢元瓘送信也就行了，為何還要多此一舉，與北賊聯(lián)絡(luò)？北賊又不可能真的發(fā)兵來援�！�

　　蒯鰲擺擺手，“若是常州果真反叛，豈能不借助一切可以借助的力量？北賊雖然不能發(fā)兵前來，但也能聲援，怎能忽略？再者中原有朝廷，哪怕只是借助中原聲勢，也足夠穩(wěn)定一些人心�！�

　　劉金細思之下，立即想通，不禁佩服道：“蒯公思慮周密，我不及也！”

　　蒯鰲不以為意，“錢氏大軍就要到了，此為非常之時，當嚴令各部，不得有絲毫差錯，膽敢懈怠者，斬！”

　　劉金神色一凜，“是！”

　　......

　　揚州城外，唐軍營地。

　　大帳中，莫離將手中書信覽罷，遞給王樸看。

　　王樸驚疑道：“常州劉金聚眾反叛？他請求歸順朝廷，并且請我發(fā)兵支援？”

　　莫離淡淡道：“發(fā)兵支援當然不可能，不過聲援還是能做到的。”

　　王樸又將書信遞給其他人，思索著道：“當此之際，常州反叛，可謂是天助我也，正好給錢塘發(fā)兵西進創(chuàng)造了機會，有常州劉金接應(yīng)，錢塘進兵也會順利許多，兩者聲勢相合，必能擾亂金陵以東，屆時不說淮南大亂，至少北上之淮南軍會軍心動亂，便是回救金陵也并非不可能�！�

　　莫離輕搖折扇，嘴角笑意淺淡，并不說話。

　　王樸熟知其脾性，見他這番模樣，哪里還能不知道對方心里又在打鬼主意，遂問道：“軍師不以為然？”

　　“天上會掉餡餅嗎？”莫離問王樸。

　　王樸怔了怔，“軍師認為常州叛亂，事出有詐？”

　　莫離平靜道：“軍情處有密報，早先淮南遣使錢塘，意欲與吳越王結(jié)盟，錢元瓘開出的條件，便是索要常州，但淮南遲疑不決。值此關(guān)鍵時期，常州說叛就叛，豈非太過巧合？”

　　王樸試探著道：“王師攻打江淮久矣，淮南大勢已去，便是有州縣反叛淮南，投靠朝廷，也是常事。”

　　莫離搖搖頭，“正因為王師攻打江淮已久，若是淮南州縣欲叛，早就叛了，何必等到今日？此番朝廷詔令吳越王出兵，淮南素來與吳越不和，豈能不防？趁火打劫這種事，可是最要命了。眼下江淮戰(zhàn)事正緊，他若要防，被動守土為下策，主動進攻為中策，但上策莫過于挖坑讓吳越王來跳！”

　　王樸點點頭，覺得有理。

　　莫離轉(zhuǎn)頭問低頭修剪指甲的第五姑娘，“常州可有密報？”

　　第五姑娘抬頭道：“沒有�！�

　　莫離心頭已是了然，“傳話給錢元瓘，讓他好生提防�！�

　　有書吏領(lǐng)命去布置，對方還未離去，莫離又補充道：“告訴錢元瓘，小心行事，若是兵敗常州，損兵折將也就罷了，功勞亦是分毫沒有�！�

　　其中深意，無非是說沒有功勞就沒有繼承王位的機會。有這個警鐘在，不怕錢元瓘不謹慎行事。

　　第五姑娘這時候說道：“滁州來報，淮南軍在和州集結(jié)了數(shù)萬兵馬，正向北行軍，有攻打滁州之象。”

　　莫離點點頭，示意了解，卻沒有給出回應(yīng)。

　　王樸接話道：“此番淮南集結(jié)驍勇之士十萬北上，雖說常州有變，不免分散其一部兵力，但淮南能用于江淮的，少說仍有七八萬兵馬，如今和州王彥儔與王會進擊滁州，而我滁州兵力不多，斷然無法抵抗，當此之際，是否從揚州調(diào)兵回援？”

　　莫離面無表情道：“淮南兵馬如何調(diào)度，我等無從細知，等我從揚州分兵，倘若淮南主力來救援揚州，我等如何區(qū)處？”

　　王樸遲疑道：“但若是不分兵，一旦滁州淪陷，攻打揚州的兵馬可就成了無根浮萍�！�

　　攻打揚州的主要是李從珂率領(lǐng)的侍衛(wèi)親軍主力、孟平率領(lǐng)的百戰(zhàn)軍主力，以及一部分降卒，總兵力五萬左右，余部除卻壽春三萬藩鎮(zhèn)軍，其它侍衛(wèi)親軍及降軍，主要是李彥彥超、丁茂、史叢達、李彥卿的部眾，共計兩萬余，把守在江淮東部六州要地，如盛唐、廬州、滁州、**、瓜洲渡等，兵力分散。

　　王彥儔與王會北進滁州，只要兵力稍微充足些，憑借滁州及其附近守軍，斷然是無法抵擋的——大軍箭矢、弓弩損耗嚴重，將士久戰(zhàn)已失最初的鋒銳，無法復(fù)制類似百戰(zhàn)軍守玄武城那樣的戰(zhàn)例。

　　莫離斜坐在坐塌上，輕輕晃動折扇，面色如常，說是八風不動倒是顯得輕了，完全就是沒事人一般，一句話也不說，一個主意也不拿。

　　王樸知道莫離在思考，雖然內(nèi)心焦急，卻也無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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