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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五十二 天下士子入洛陽 衣冠南渡自此終


  (一更)

  金陵。

  天明,盧絳與蒯鰲一同走出大丞相府。府前有燈樹,樹上懸掛許多彩燈,映照得燈上的花鳥人物栩栩如生。只是到了這時分,彩燈卻是不如夜里明亮了,顯得有氣無力。晨風拂面,有些冷,刺在一宿未眠的臉上,有些疼。

  盧絳與蒯鰲沒有倦意,甚至沒有冷意,此時他們身體里有一團火在燃燒。在這團火面前,區區疲憊寒冷實在是微不足道。

  “春風得意馬蹄疾。”盧絳自嘲一笑,此情此景當縱馬狂奔,可惜的是,他們并沒有馬。沒有馬的兩個人,自然只能徒步離開大丞相府。一夜喧囂過后的街道行人寥寥,車馬稀疏,顯得有幾分冷清。

  在街巷轉角,有壯士扶墻而吐,吐得雄壯的身子弓成了。也有書生坐在冰冷的街上,形如無賴,口齒不清卻大著嗓門唾罵朝政昏暗,罵著罵著就哭了,涕泗橫流。

  盧絳和蒯鰲腳步輕快,卻也沒有忽略身旁正在發生的事,蒯鰲先將腳步停了下來。

  同伴停住了腳步,盧絳自然也只能停下來。

  蒯鰲望著那個痛哭流涕的書生,“或許我們該去幫他一把。”

  盧絳點點頭,“的確該幫他閉嘴,再讓他這樣罵下去,就算丞相的人不動手,某都要動手了。”

  蒯鰲看了盧絳一眼,“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盧絳仍舊是點頭,“我知道你是甚么意思。”

  蒯鰲道:“那你說那樣的話是甚么意思?”

  盧絳也看向蒯鰲,“難道你不了解我的意思?”

  蒯鰲道:“或許我了解的不夠透徹。”

  盧絳收回目光,語氣忽然有些沉重,“或許我自己都不能了解得透徹。”

  蒯鰲道:“你何不說來聽聽?”

  盧絳的目光落在那個書生身上,沒有同情沒有悲憫。在他看來,對方不過就是個不得志的失敗者而已,他失敗,不是因為沒有才學就是沒有運氣,而沒有這兩個東西的人,在大爭之世是出不了頭的,所以盧絳對他沒有半分感情。

  但盧絳的目光,卻始終停留在書生身上,沒有挪開。

  這個書生,仿佛在提醒他甚么。又或者,他在借助這個書生提醒他甚么。

  盧絳緩緩開口,“我的性子你多少知曉一些,輕狂任性,胡作非為,不肯循規蹈矩,也不肯戮力常人眼中的實事。”

  蒯鰲:“既然你平素向來仰慕魏晉之風,自然不會戮力實事。”

  盧絳微微搖頭,神色復雜,“你也應該知曉,那些所謂實事,都只是雞毛蒜皮的小事,沉浸到這種事情里,除卻平白消耗了雄心壯志,并沒有甚么益處。常人能把自己奉獻給小事,看縣令都要拼命仰著頭,我不行。”

  蒯鰲道:“因為你不想做常人,不想看縣令都要仰著頭。”

  “當然!成大事者,都不是常人!”盧絳語氣重了幾分,“我讀書只略通大旨,是因為咬文嚼字乃文士所為,而我不屑于為文士。要研究時弊,經世致用,就更不能做書袋子!大爭之世,通博弈角抵,精縱橫兵法,知當世利弊,方能有所作為!”

  蒯鰲道:“不做書袋子,則學無所成,為世俗所不容,莫說為國事出力,便是連飯食都成問題。”

  盧絳一揮衣袖,慨然道:“為求做縣吏而讀書,某不恥也!”

  蒯鰲冷笑道:“不做縣吏,便無謀生之道,而你偏偏喜好酒肉,任俠任性,遂只能做那些旁門左道。”

  盧絳面上毫無愧色,“大丈夫生于世間,若不能任俠任性,不羈快活,與草木禽獸何異?既然任俠任性,何必拘泥于俗世禮法?”

  蒯鰲沉默下來。

  盧絳也沉默下來。

  半響,蒯鰲忽而一嘆。又片刻,方道:“你若想嚎哭,大可去那書生旁邊坐著,他那酒壺里,應該還有小半壺酒。”

  他話音剛落,盧絳果然走了過去,大步流星。一屁股坐到涕泗糊了一臉、低著頭喋喋不休的書生身旁,抓起那個裝著廉價酒水的酒壺,仰脖就灌。

  蒯鰲也走過來,在盧絳身旁坐下。

  書生醉眼朦朧的看了兩人一眼,沒理會。

  盧絳喝了酒,卻沒有嚎哭。

  他抬頭望著天,不讓淚水奪眶,聲音暗啞:“幾年前,某去洛陽,舉進士不中,輾轉做了吉州回運務計吏,因不喜繁雜事務,遂盜庫金而走,歸鄉途中蒙人看重,贈某錢財,未及至家,又因賭博飲酒耗盡,到得家中,母親兄弟無不鄙視于某,后入白鹿洞書院,也未曾更易習性,埋首典籍之中,到得如今,年近三十,一無所成。”

  蒯鰲望著街巷,“雖未曾成事,然每日飲酒作樂,任性妄為,無拘無束,不也當得快活二字?”

  “快活?”盧絳語音嘲諷,他不是嘲諷別人,是在嘲諷自己,“或許的確快活過。”

  蒯鰲又道:“若真的快活,何必來金陵?”

  盧絳一口氣飲完壺中烈酒,將酒壺狠狠擲出,“人生在世,怎能脫得開人倫之道?雙親兄弟,因你無為而鄙視,因你有為而贊美,某縱然不在乎旁人議論,卻也脫不開贍養雙親、傳宗接代的束縛。任俠任性?世上有幾人為此而真的快活?”

  蒯鰲的目光不知落在何處,“任俠任性不過是一種姿態,然而無論人以何種姿態活著,最終都要建功立業,施展平生抱負。三十而無成,誰能不痛苦?誰又能不痛恨自己?飲酒博弈越狠,不過是掩飾越深。但真正有志向的人,飲再多酒,也麻痹不了自身。”

  盧絳站起身,理理衣袍,“所以我到金陵來了。”

  蒯鰲也站起身,“既然來了,就沒有退路。”

  盧絳道:“縱死無悔。”

  蒯鰲道:“因為一事無成,比死了還要痛苦。”

  盧絳笑了笑,“那我們還等甚么?”

  蒯鰲也笑道:“不用等,我們走。”

  兩人大步離開街巷。

  醉酒的書生眼看著兩人離去,漸行漸遠,渾濁的眸子里沒有半分色彩。他曲著身子摸索了半天,也沒能摸到自己的酒壺。他感覺有些疲憊,困意像潮水般涌來。他想找個地方睡上一覺,那地方最好有床。但他馬上想到他在金陵找不到這樣的地方,因為他在金陵既沒有家,身上也沒了錢財。所以最后他只能卷縮在街角,抱著自己的雙臂在冰冷的泥地上睡去。

  他有一顆流淌著熱血的心。

  但現在,這顆心在冰冷的街道上,漸漸冷卻了。

  在夢里,一個小商賈模樣的人到了他面前,眼中帶著輕視,居高臨下審視著他。好半響后,小商賈踢了他一腳,問他會不會算賬,若是會,就賞給他一碗飯吃。他費力的爬起來,跟在那個小商賈后面走了。自此之后,他日日忍受著小商賈對他的吆五喝六。漸漸的,他的背越來越低,他的腰越來越彎。到最后,已經跟一條狗沒有兩樣。

  值得慶幸的是,一條有主人的狗,是不用露宿街頭的。

  ......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可見在天地眼里,人和狗是沒有區別的。同樣是在這世上尋一碗飯吃的生靈,人憑什么就跟狗不一樣,比狗要高貴?”

  面對這樣的問題,李從璟沒有立即回答。

  問這個問題的人,好似也沒有期望他會回答。

  嵩山之陽,奉天宮。

  問李從璟這話的,是一位道士,一位須發皆白,仙風道骨的道士。

  “人比狗要強。”李從璟道。

  “強在何處?”道士又問,“是因為人的手里有刀,還是因為人的腦袋比較好使?”

  李從璟站起身要走。

  他來嵩山,是為了尋訪隱士名流,而不是為了跟道士論道。

  史虛白、韓熙載都在嵩山呆過,所以嵩山除了道觀,還有書舍。

  嵩陽書院,本身也是中國古代四大書院之一,只是眼前的嵩陽書舍,既沒有白鹿洞書院的初成規模,也沒有睢陽書院里楊愨和戚同文這樣的大家。

  道士送李從璟離開的時候,慈眉善目的說道:“人在人道,狗在狗道,人之于人道,與狗之于狗道,殊無二致。天下生靈,皆有自身生存之所,皆有自身生存之道。生靈降世,從生到死,說到底,不就是為了生存為了食物?億萬生靈,生生滅滅,從歸處來,到歸處去,如是而已。”

  李從璟沒有接話,告辭離去。

  他原本還想著,洛陽學院是否要設立佛、道兩科,現在卻是覺得殊無必要。洛陽學院是培養經世人才的地方,而佛、道兩門是出世學問,兩者本就矛盾。

  走走停停,李從璟這些日子遍訪名流,如今行程已至終點,到了該返回洛陽的時候了。

  在嵩山并非沒有收獲,李從璟帶走了兩個人,一個叫江文蔚,一個叫張易。

  這兩人都不是名流大家,而是年輕士子。

  皆南唐名臣。

  ......

  太子訪士,傳遍天下。

  李從璟回到洛陽后不久,春帷開考,朝廷設明經、進士、明法、明算等五十余科,納士數百。

  在春帷之際,洛陽學院建立,士林震動。

  諸侯聞之,莫不色變,隨即,天下大震。

  長興二年春,天下士子,無論名流隱士,亦或是州縣學生,皆爭相入洛陽。

  本朝自安史之亂以來的衣冠南渡,由此而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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