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十二 何不來跪迎
西樓。
城外殺聲慘烈，大軍正激戰(zhàn)。
城中挨家閉戶，百姓四門不出。
街面上不時有一隊隊荷刀攜弓的甲士，踩著令人心悸的步子重重走過，他們四處打量的雙眼滿是戒備而且神色冰冷，看誰都像要把對方拖出來一刀砍了，最不濟也是打殘丟進大牢。
便是最熱鬧的東市，早也是車馬消散、行人絕跡，陣風(fēng)卷來，不過吹動幾張布幡，吹走幾片青黃菜葉。
這樣的時候，城中最囂張跋扈的紈绔、最無法無天的流氓，都識趣的選擇了在宅院中蟄伏，無論是被美妾嬌婢環(huán)繞還是只能守著一鍋冷飯，都不敢邁出房門一步。
沉寂的城池表象下，掩埋著的是一顆顆驚惶不定的心。
每個人都知道，高聳的城墻外，契丹皇帝與契丹藩王的軍隊正在惡戰(zhàn)，而那位把持城中最高權(quán)柄的鐵血女宰相，卻緊閉城門，既不下令大軍出城相助任何一方，也不給任何一方有進城的機會。全城戒嚴，前所未有的戒嚴，便是那位宰相唯一的命令。
西樓城上晴空萬里，然而所有人都分明能感覺到一團黑云的存在，正是這團黑云，壓迫的眾人喘不過氣來，壓迫的眾人心思惶惶。詭異而又肅殺的氣氛猶如瘟疫，彌漫在城池的每個角落，也如一柄利劍，懸在每個人的心頭。
不是每個人都能在這種壓抑沉悶的氛圍中坐得住的。
一隊甲士護衛(wèi)著一輛馬車火急火燎的趕到北院宰相府外，從馬車中出來的是一名年過半百的老者，眉宇如鷹不怒自威，他抬頭看了一眼府門上的牌匾，拂袖冷哼一聲，龍行虎步進了府門。
不時之后，老者站在廳中，對前來相見的宰相怒喝道：“耶律敏你到底想干什么？！皇上已經(jīng)到了城外，你為何不打開城門，迎接皇上入城！”
論輩分，面前的老者是自己的父輩，論勢力，這位已經(jīng)致仕的老者代表著契丹老貴族，論派系，對方更是耶律倍的忠心之臣，耶律敏不得不小心應(yīng)對，“耶律德光在城西布陣，攔在皇上面前，我若是打開城門，先進城的是耶律德光而不是皇上�！�
“那又如何？！”老者怒氣不減，“城中有精銳大軍數(shù)萬，只要你命其出戰(zhàn)，背擊耶律德光這個逆臣，皇上便能將此子一舉擊潰，到時如何不能進城？！”
這樣的對話未免有些奇怪。
耶律敏坐了下來，不再看老者，悠悠道：“我為何要下令大軍出擊耶律德光？”
“你......身為人臣，豈能不顧君王？”老者的氣勢竟然有一瞬間的下降，但隨即又重新提起，“你不要忘了，你有今日權(quán)勢，都是受皇上所賜！”
“是嗎？”耶律敏冷笑一聲，滿面嘲諷，“身為君王，卻用刺客來行刺并無過錯的臣子，身為兄長，卻用殺手來暗殺自己的妹妹，這樣的恩賜只怕一般君王也做不來吧？”
“你！”老者氣結(jié)，一時說不出話來。
耶律敏在控制韓延徽之后，便將此事在西樓公開，所以這件事如今已不是什么秘辛。
“耶律敏，難道你已經(jīng)打定主意，要背叛大契丹？”老者怒道。
耶律敏瞥了老者一眼，冷冷道：“耶律敏一心為國，何來背叛之說？耶律倍不顧民情，執(zhí)意西征，結(jié)怨草原諸部，如今陷國家于水火，更是引來唐軍興師問罪。”她深吸一口氣，“事到如今，是誰背叛了契丹，不是一目了然？”
“你......強詞奪理！”老者頓足。
“本相公務(wù)繁忙，若是沒有其他事，請回！”耶律敏站起身。
老者神色一陣扭曲，好半響，終是化為重重一嘆，“耶律敏，你到底想怎樣？難道迎接耶律德光那個叛臣入城，便是你想要的結(jié)果？”
“耶律德光是不是叛臣，我說了不算�！币擅舻�。
“這是何意？”老者問。
“說的算的那個人，已經(jīng)在來的路上。”耶律敏最后看了老者一眼，動身出門。
“耶律敏！”老者在她后面喊，神色復(fù)雜又帶著一股輕蔑，“李從璟手里的兵馬還不到兩萬人，先前能攻破儀坤州已是依仗天幸，難道你認為他還能突破饒州軍的防線，來西樓替你做主？”
“這就不勞閣下費心了�！币擅纛^也不回的離去。
回到政事房，耶律敏還沒坐下來，就有心腹來向她稟報，說是耶律德光又派了使臣來，問她要不要見。
耶律敏沒有著急回答，她先是坐了下來，凝神細想。
片刻后，耶律敏道：“帶進來�！�
先前來的老者雖然滿臉怒氣，但也僅是憤怒而已，言談舉止間并不敢真的觸怒耶律敏，但眼下耶律德光的使者在見到耶律敏后，便是一副興師問罪的神色，開口便是斥責(zé)：“宰相大人，因你一直拖延不肯打開城門，如今耶律倍回師而來，殿下已經(jīng)被迫在城外與之交戰(zhàn)，殿下遣在下來問問你，你到底打算何時打開城門，你還想拖延到什么時候？”
耶律敏在翻看文書沒有抬頭，所以她是何種神色也不得而知，不過她的聲音是清冷的，“本相早已說過，他耶律德光若想進城，就得干干凈凈進城。西樓城中有無數(shù)百姓，更有他國商賈、使臣，耶律德光若是將戰(zhàn)火蔓延到城上，會造成多少無辜百姓身亡？會造成多少他國商賈性命與財物損失？到時候契丹如何與他國交代，戰(zhàn)后還有哪一國的商賈愿意來契丹？”
“宰相大人，在下勸你不要忘了你的身份！”來人厲聲道，“你早已跟殿下有過協(xié)議，不會阻攔殿下進城！”
“本相的確說過，也沒打算毀諾。待到耶律德光解決完城外的事，本相自然會打開城門，不會令城防大軍抵抗。”耶律敏冷冷道。
“可你不要忘了，來日殿下登基，你是殿下之臣！你今日這般作為，就不怕日后殿下不滿嗎？！”來人叫囂起來。
耶律敏抬頭，冷冷瞥了他一眼，“還有別的話沒有？”
“什么？”
“既然沒有，那就不必再費我口舌�！币擅羧允穷^也不抬，“來人，拖下去，打！”
“你......在下是殿下使臣，你怎敢如此冒犯？你......哎喲......啊......”
對方的叫囂，很快就被他自身的慘叫聲代替。
“丟出城去。告訴耶律德光，這西樓城，如今是本相說了算！他下次再派使者，最好遣個懂禮數(shù)的來，不要自取其辱！”
耶律敏放下文書，冷哼一聲。
“宰相大人，耶律德光日后畢竟是要登基為帝的，你這樣不給他留情面，日后怕是不好為臣��！”耶律敏的心腹擔憂道。
耶律敏看了那人一眼，淡淡道：“誰說本相要做他耶律德光的臣了？”
“這......”心腹錯愕不已。
“本相在西樓為官，這是不假。”耶律敏看向屋外，“但是，本相不是他耶律德光的臣！便是做臣，也是做大唐的臣！”
耶律敏看向心腹，“你可記住了？”
“是，下官......記住了！”
耶律敏站起身，對房中諸人道：“你們都給本相記住，契丹想要繁盛，想要繁盛的長久，靠的不是劫掠，不是吞并其它部族，而是好生放牧、好生耕作，好生經(jīng)營我們自個兒的家園，去與他族、他國的人互通有無。戰(zhàn)爭來來去去，只會讓更多人流血犧牲，而劫掠得來的財富卻不足以受用三年。唯有靠雙手勞作，才能真正實現(xiàn)家富民足，經(jīng)久不衰。而這些，只有大唐能夠幫助我們�！�
“做大唐的臣子，學(xué)習(xí)大唐的文明，這是智慧，更是你我的榮耀！”
耶律敏的話受到眾人的俯首稱是。
這本不是什么難懂的言論，契丹自耶律阿保機立國開始，不就一直在搬用大唐的制度，學(xué)習(xí)大唐的文化，還興建孔廟嗎？只不過那時大家都還沒反應(yīng)過來，要去做大唐的臣子，要去以成為唐人為榮。
而現(xiàn)在，耶律敏帶他們走上了這條路。
“宰相大人......”心腹欲言又止。
“有話就說�！币擅舻�。
“是......聽說饒州五萬駐軍悉數(shù)去攔截唐軍北上，也不知秦王殿下能否成功抵達西樓......若是秦王殿下來不成......這些時日，城中那些耶律倍的勢力與城外的耶律德光，可是一直在施壓......宰相大人日夜辛勞，下官們心里都明白，其實宰相大人身上的壓力比誰都大，畢竟西樓城這么大，人心復(fù)雜，如今城外又在激戰(zhàn)......”
耶律敏擺擺手，示意心腹不必再說。
這些時日她受的苦，她背負的壓力，只有她自己知曉。
旁人是怎么說她的？與耶律德光狼狽為奸的逆臣，待價而沽損公肥私的投機者，吃了失心丸得了失心瘋一心把持權(quán)柄的奸臣......
莫說那些皇權(quán)派、耶律德光派的人，便是親唐派的有些人，在此時都對她有各種看法。在這種情況下，以一己之力穩(wěn)住一座城池，是何等艱難。
但她從未有過動搖。
因為那人在南下的時候，對她說過，他一定會來。
耶律敏看向屋外的天空，靜靜站了許久，不知何時，她臉上蕩漾開一圈動人的光輝，然后左右的人都聽到她在輕聲呢喃：“他會來的......一定會來！”
“宰相大人，大人！”把守府門的衛(wèi)士急匆匆跑進來，如同身后有惡犬追趕一般，連兜鍪都跑歪了，他人還沒到，聲音就已先傳了過來，“來了，來了！”
耶律敏身子驟然一僵。
護衛(wèi)撲倒在前，指著城外的方向，欣喜若狂，“唐軍來了，他們來了！宰相大人，他們來了！”
終于來了么......
耶律敏松了口氣，心頭一直繃緊的弦剎那間松了，就好像天在這時塌下來，也不必只靠她一個人來強撐著。
疲憊至極的她身子一軟，暈倒了下去。
“宰相大人......”
“宰相大人......”
......
“耶律敏到底想干什么，朕的使臣已經(jīng)入城了好幾撥，時間都過了這幾日，如今兩軍都開始交戰(zhàn)了，她為何還不派遣大軍來助戰(zhàn)？她為何還不派軍攻打耶律德光？她在等什么！”
營帳中耶律倍憤怒的咆哮，將所有能看到的物件全都摔了個粉碎。
“耶律德光這狗賊，竟敢真起兵來攻西樓，簡直不當人子，不當人子！朕一定要將他千刀凌遲，朕一定要吃他的肉、飲他的血！”
“都是一幫逆臣賊子，全都是逆臣賊子！”耶律倍滿面通紅，如同受傷發(fā)狂的猛獸。
“皇上，皇上消消氣，萬萬不可傷了身子�！迸赃叺拇蟪计疵鄤瘢耙傻鹿獠贿^是一群烏合之眾，不消幾日就會被我軍擊潰。宰相大人想必也只是在觀察時機，不日定會出兵的，皇上勿憂！”
耶律倍好不容易平復(fù)了怒氣，眼看帳中已經(jīng)沒什么東西可摔，他也就坐了下來。暗暗一想，耶律倍也知道此時不應(yīng)這般失態(tài)，否則必定影響軍心，左右不過是一幫賊臣，他相信耶律德光翻不了天。
“報！皇上！唐軍，唐軍來了！”
“甚么......你說甚么？”耶律倍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
“唐軍......唐朝李從璟，率唐軍來了......”
“耶律敵烈呢？饒州五萬大軍呢？”
“敗......敗回饒州了�！�
“我去-你-媽-的！”耶律倍一躍而起，抽出寶刀，對著營帳就是一陣猛砍，一邊砍一邊罵，狀若瘋癲。
......
“戰(zhàn)況很是激烈啊！”
大軍之前，李從璟青衫駿馬，眺望了一番戰(zhàn)場，嘖嘖贊嘆。
“耶律倍恨極了耶律德光，當然會下死手。那耶律德光進不了西樓，也知道自個兒是背水一戰(zhàn)，自然不會留余力�！倍徘偃坏�。
李彥超觀察半響，笑容揶揄，“勢均力敵，勢均力敵，誰勝誰負不好說，不好說啊！”
“扎營吧�！崩顝沫Z收回目光。
“是，殿下�！崩顝┏肓讼耄謫枺骸暗钕逻�有甚么吩咐？”
李從璟甩了甩馬鞭，笑了兩聲，“派人去問問耶律倍、耶律德光，孤王已經(jīng)到了，身為臣子，此時不來跪迎，更待何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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