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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四十八 敢叫勇佐謀 大爭于天下 3


  演武院的《伐蜀攻略》雖說只是初稿,但基本對兩川進(jìn)行了完整剖析,提出的伐蜀策略可行性也是極高,雖則如此,這份評估卻也沒有太多需要說叨的地方,畢竟是一份純粹的軍事報告。

  這份報告在修改、完善之后,自然會被送上李嗣源案頭,若是兩川形勢惡化,大唐與孟知祥不得不開戰(zhàn),這也將成為大唐日后伐蜀行動的重要依據(jù)。

  對待孟知祥,之前李從璟與李嗣源就已定下策略,也施展了眾多措施。然則孟知祥認(rèn)準(zhǔn)了現(xiàn)今大唐無法對其進(jìn)行攻伐,因而其狼子野心已愈發(fā)不可遏制,對待朝廷詔令從來都是陰奉陽違、敷衍了事。這就使得大唐明面上拿他仍然沒轍——就連減賦的詔令,孟知祥也未施行。

  說來孟知祥也是一時人物,身邊以不乏輔佐之人,自然不會如此好對付。

  前些時候,朝廷派遣李嚴(yán)去到蜀地催響,意欲運回蜀地府庫的錢糧,李嚴(yán)到了蜀地之后,孟知祥不僅不奉命,反而給他安上一些罪名,將其扣押。

  如此行徑,已然跟造反無異,就差正式跟朝廷撕破臉皮了。

  孟知祥為西川節(jié)度使,朝廷眼下限制孟知祥的策略,是在東川節(jié)度使身上做文章。原本,東川節(jié)度使為董璋——后與孟知祥一同舉事。然如今董璋早已身死道消,眼下的東川節(jié)度使,乃是莊宗任命的李紹斌。

  朝廷因是下令,將李紹斌移鎮(zhèn)橫海,另用大同節(jié)度使秦仕得出鎮(zhèn)東川。

  比之兩川,眼下朝廷對藩鎮(zhèn)的焦點,還是集中在荊南,因為荊南形勢變化得更快些。

  高季興索要夔、忠、萬等州,依照李琪所獻(xiàn)對待荊南應(yīng)該“緩圖急擊”之策,李嗣源便答應(yīng)了高季興所請。原本此事就此罷了,高季興得到好處,總該消停一段時日。

  誰知這高季興上表之后,不等朝廷下詔,即自行發(fā)兵占據(jù)夔州。更為過分的是,他竟然拒絕朝廷使臣入境!

  如此作為,頓時讓朝廷臉面無處安放,是可忍孰不可忍,若是任之由之,往后天下藩鎮(zhèn)還有誰將朝廷放在眼里?

  李嗣源大怒,欲興兵攻伐,甚至連將帥都已選好,要以襄州節(jié)度使劉訓(xùn)為招討使,攻打荊南。

  若果真如此,則荊南必定如歷史原跡,最終投向吳國。

  時值李從璟東行滑、濮,在接到李嗣源遞來的消息之后,連忙上書,請李嗣源不得妄動刀兵,并且獻(xiàn)上應(yīng)對之策:夔州既已許給高季興,如今他奪了,給他便是。然則為懲罰其魯莽行徑,忠、萬兩州,不再相予。

  隨李從璟上書一道送回洛陽的,還有李從璟攻下濮州,盡屠銀槍效節(jié)軍與其家屬數(shù)萬人的軍報。

  高季興原本還想要忠、萬兩州,甚至是歸、峽等州,得知李守敬作亂,而百戰(zhàn)軍三日克城,銀槍效節(jié)數(shù)萬人被誅盡的消息后,大為驚駭,隨即上表謝罪,表示愿服從朝廷安排,只字不再提忠、萬等州。

  由此,兩者相安,李嗣源也就罷了讓劉訓(xùn)去攻打荊南的念頭。

  只要高季興還給朝廷留臉面,不讓朝廷太難做,朝廷就能讓他再多舒服一陣子,日后南定荊南,也不會讓高季興太難看。

  然而可惡之處在于,高季興此人,不僅貪得無厭,而且實是恬不知恥、反復(fù)無常之輩,開春之后,聞聽朝廷推行新政,知道朝廷眼下重心在新政上,有意謀求舉國穩(wěn)定、繁榮,竟然趁此時機再次上書,索要忠、萬兩州!

  在這種背景下,《定荊南》之策應(yīng)運而出。

  《定荊南》此策并非出自軍情處、參謀處或者演武院之手,而是桑維翰提交上來的進(jìn)言。

  桑維翰在《定荊南》中的見解,可謂入木三分。他言道,“高季興之所以覬覦夔、忠、歸、萬、峽等州,一是貪利之心,二是不安之心,因貪利,故而所求甚多,因不安,故而求眾自保,而之所以起此二心,一是因其蔑視朝廷,二是因其畏懼朝廷。”

  桑維翰又言道,“有此心,尚不足以成今日之象,使其有所行動者,在內(nèi)外之惑。內(nèi)惑,源自司空梁震,外惑,源自江南楊吳。司空梁震,素為高季興所倚重,而自恃才智卓絕,加之其人心無朝廷,故而甚不安分,每每意欲攪動風(fēng)云。江南楊吳,素來覬覦荊州,欲化為己有,以固江防而拒王師,故而多有許利之言、蠱惑之詞!

  桑維翰提及梁震時,對其有所評價,這個評價李從璟是認(rèn)可的。對梁震此人,李從璟也知曉一些他的軼事。

  前梁據(jù)有中原時,荊南向梁稱臣,莊宗入主中原后,高季興非常害怕,為避諱莊宗祖父李國昌之名,改名高季興——他原本叫高季昌,并且要親自入朝拜見莊宗。當(dāng)時梁震就曾勸說高季興不要去。

  梁震對高季興說:“大王本梁朝,與今上世稱仇敵,血戰(zhàn)二十年,卒為今上所滅,神器大寶雖歸其手,恐余怒未息,觀其舊將,得無加害之心,宜深慮焉。”勸高季興固守自保,不要自投虎口,高季興不聽。

  而后高季興入朝拜見莊宗,歸途中差些被莊宗派人殺掉,回到荊南后便對梁震感激涕零。

  梁震就對高季興道:“唐主身經(jīng)百戰(zhàn),如今方得河南,便居功自傲,得意忘形,如何長久?”高季興覺得梁震說得很對,隨即修城積糧,招納梁朝散兵,日夜操練,以加強防備。

  后來郭崇韜攻蜀,莊宗令高季興為西川東南面行營招討使,高季興上表請攻夔、忠、萬、歸、峽等州,得到莊宗應(yīng)允后,卻按兵不發(fā)。之后蜀國被滅,高季興竟然大驚道:“此乃吾之過失!”

  梁震此時卻說:“唐主得蜀,勢必益驕,驕必速亡,何足深慮,此正我等之福!”于是拾掇高季興截住江中,遇到唐吏將蜀國財物運往洛陽,就中途劫走。前后得財四十萬,殺死押官韓珙等數(shù)十人。

  由此可以說,高季興之所以對朝廷常懷貳心,并且貪得無厭,其中梁震絕對是“居功甚偉”。

  桑維翰自然是知道李琪所言對付荊南的策略的,因此他的這份《定荊南》,實則是以李琪的諫言為方向,為應(yīng)對形勢變化拿出的具體應(yīng)對之策。

  他在進(jìn)言中道:“欲平荊南,必先定梁震,而絕楊吳之援。梁震者,自視甚高,初高季興聞其名,欲以之為判官,梁震恥其官小而不就,由此觀之,此人非尋常財帛可以動其心,然其人膽小懼禍,若能使縱橫之士說之,或可令其自絕于高季興。楊吳之所以許高季興以厚利,無非貪圖荊州,高季興首鼠兩端,或不可分辨,倘若使楊吳有諾而不得踐,而朝廷適時施以恩德,則可令高季興知曉親疏!

  桑維翰的策略很清晰,要讓高季興不亂來,就要斷絕他的后路和希望,讓他不再相信吳國,同時將梁震這個老是拾掇他與朝廷作對的人解決掉。如此一來,高季興縱然貪鄙,不會輕舉妄動,這個時候朝廷再施加恩威,安撫他懼怕朝廷而又輕視朝廷的心,他也就不會再翻騰起大的浪花來。

  對這份《定荊南》的策略,李從璟與莫離商討良久,最終認(rèn)為策略可行。

  然而也不得不承認(rèn),要派去荊南對付梁震,離間荊南與吳國的人,實在是分外任重道遠(yuǎn)。

  形勢不等人,李從璟還是打算讓莫離走一趟。

  有在渤海扶持大明安、攪動渤海朝野的經(jīng)驗,莫離此去也不至于無從下手。

  且不說秦王府,就連滿朝文武,也沒有比莫離更好的人選了。

  桑維翰有些不樂意,他對李從璟說,他獻(xiàn)《定荊南》之策,就是要自己去荊南的,“仆忝為王府錄事參軍,常自恥毫無寸功,此番荊南之行,正仆為國建功,報效殿下、陛下之時!”

  好嘛,給官還給出個不是來了。李從璟有點郁悶。

  讓桑維翰去荊南,李從璟沒有這個念頭,不是李從璟質(zhì)疑他的人品,實際上對桑維翰的能力也沒什么底氣。畢竟桑維翰才剛進(jìn)入秦王府,說他頗有才能,那是概念認(rèn)識,并無直觀事跡了解。沒有現(xiàn)實的功績打底,上來就將如此重任交給他,哪怕是李從璟知道他是桑維翰,也不愿這樣做。

  要知道,往小了說,荊南關(guān)系日后伐吳大計,往大了說,攻伐整個江南,甚至是對付蜀地,荊南的作用都不可小覷。

  一言以蔽之,荊南不容有失。

  莫離見李從璟頭疼,搖著折扇輕笑道:“荊南之行,茲事體大,兼又要謀梁震、楊吳兩者,若是一人前往,難免疲于應(yīng)付,力有不逮。依離之見,不如使離與錄事參軍同去。”

  李從璟抬頭看向莫離,對他會這樣說很奇怪。

  莫離絕對不會認(rèn)為自己能力不足,應(yīng)付不來荊南的局面,這點信心莫離該有,李從璟也有,并且李從璟相信莫離也有。莫離提出讓桑維翰同行,無異于分功,雖說莫離從來性情灑脫,更無爭權(quán)之心,但如此賣人情,也不符合他一貫瀟灑自在的作風(fēng)。

  再者,就算莫離要桑維翰與他同去,也不會說什么“一人前往,力有不逮”這樣的話,他應(yīng)該很淡然的說“讓錄事參軍跟著我去便是”,而不是“同去”。前者意思是此行以莫離為首,桑維翰就是個跟班隨從,而后者卻有兩者合作,不分主次的意思。

  這實在跟莫離當(dāng)仁不讓的風(fēng)格不相符,怪不得李從璟好奇。

  然而莫離都這么說了,李從璟也有意看看桑維翰的斤兩,遂同意了莫離的建議,“既然如此,此行便讓你倆同行!庇挚聪蛏>S翰,專門叮囑道:“凡荊南之事,以長史為首,不得忤逆!

  能得到這份差事,有證明自己的機會,桑維翰就已經(jīng)很滿意,實話說他也不覺得以他的資歷,能獨霸這份差事,當(dāng)下很是激動的拜謝。

  桑維翰退下后,李從璟望著莫離,將自己的疑問說了出來,兩人之間從來都無藏著掖著的事,“荊南之行雖然艱難,以莫哥兒之才,還無需旁人相助。再者,桑維翰此去,是幫忙亦或添亂,猶未可知,莫哥兒怎就愿意帶他同行?”

  莫離依然是淡然微笑,說出來的話卻重達(dá)千鈞,“敢問殿下,志在何方?”

  聞聽此言,李從璟也笑了。兩人少年時,曾頭頂星光,抱著酒壇子坐在院墻上暢談天下、縱論古今、交換志向,彼時,李從璟說:“我向往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因為志高路遠(yuǎn),必然征途險難,故而需要眾志成城!”莫離搖著折扇起身,向李從璟告辭,“那是離生平唯一牽掛。希望十年后、二十年后,李哥兒還記得你曾說過,江山如畫,那是你我共同的大道!”

  說完這話,莫離笑而轉(zhuǎn)身,揮扇出門。

  李從璟怔怔看著那一襲白袍出門,嘴角笑意經(jīng)久不去,沒有人看到,不知何時,他眼眶有些濕潤。

  眼前這世上,論了解李從璟之深,非莫離莫屬。

  他知道李從璟的志向,所以他更加知道未來的艱難,由此更加明白人才的重要性。

  桑維翰堪稱璞玉,此玉質(zhì)地如何,是否能夠雕琢,他愿意為李從璟去試,哪怕要擔(dān)莫大風(fēng)險。

  自古君臣有別,自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以來,哪個臣子敢對君王說這樣的話:江山如畫,那是你我共同的大道?

  李從璟與莫離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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