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十七 千軍萬馬競南下 三尺之舌竊爾城 3
桑維翰所言,諸藩大軍集結,不日即到荊州之事,并非信口雌黃。
此來江陵,成行之前,李從璟的確有過用外交手腕解決荊南的打算:破其外援,除其臂助,而后威服荊南。然如此行事,缺陷頗多,不可預料與不可控制的因素太多,只可嘗試,不可孤注一擲。故而李從璟此行真正依仗的力量,仍是各鎮(zhèn)大軍——在他離開洛陽時,各種號令即已下達。
李從璟親至江陵,便有吸引高季興注意力,為各鎮(zhèn)大軍完成集結、布置打掩護、爭取時間之意。屆時,一切準備就緒,李從璟與各鎮(zhèn)大軍里應外合,江陵旦夕可定,饒是吳國想插手,也來不及動作。
如此雖調(diào)用兵馬,未大動干戈,本是妙計,也適合大唐眼下境遇。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李從璟意欲瞞天過海,高季興也在暗度陳倉,吳國更是雙管齊下,各方皆非易與之輩,無不未雨綢繆,幾番明爭暗斗,江陵局勢已是一日千里。
宋齊丘所言不差,李從璟雖將高季興擒下,暫時卻還真就不能殺他。牌只有在手里時才叫牌,打出去了就什么都不是了,挾持高季興,為的就是以此威逼荊南投降,真要殺了,不過多了一具無用尸體而已。
這是題中應有之意,高季興不會不明白,所以自被擒后,雖然有頹然之態(tài),未露絕望之色。眼下他還有利用價值,自然性命無虞,但一旦荊南平定,他的死期也就到了,這個理高季興也明白。
宋齊丘的高明之處在于,他一番話下來,會使高季興的期望值發(fā)生改變。
原本,江陵之局是成王敗寇,愿賭服輸,高季興能求活命已是幸運,但現(xiàn)在,他卻可能再生一搏之念。也就是,他要為自己爭取更多利益,比如,讓出夔、歸、峽三州給朝廷,以此換取他仍在荊州為節(jié)度使。
這也是宋齊丘發(fā)起論戰(zhàn)的用意。
只要荊州仍屬高季興,吳國便還有圖謀的可能!
宋齊丘在提醒高季興,他雖已身陷囹圇,并非全無籌碼。既有籌碼,便能交易,既是交易,便可談條件。李從璟雖先勝一手,并未掌控全局,既不曾掌控全局,便會有變故,既存變故,便有利益取舍。
吳國水師,江陵兵馬,梁震、高從誨往下行動,皆是高季興的依仗。
誰能真正掌控江陵,誰能徹底掌控荊州,眼下猶未可知。
李從璟看著桑維翰與宋齊丘爭論,又瞥了氣定神閑的徐知誥一眼,忽而眼露笑意。
誠然,荊南之爭,還未落下帷幕,他調(diào)度的大軍一日不攻破江陵,便還有無數(shù)可能,各方諸侯便還能大顯身手。
哪怕是高季興沒戲了,可這不代表荊南也沒戲了,徐知誥、宋齊丘暫時沒轍了,也不表示吳國便不能繼續(xù)行動。
形勢仍然不容樂觀,一切尚待爭奪。
李從璟站起身,舉杯示意徐知誥、宋齊丘,又示意滿座眾人皆舉杯。秦王敬酒,眾人自然沒有不應之理,桑維翰與宋齊丘的辯論已近尾聲,便罷了唇槍舌劍,徐知誥、高季興、莫離等人也都起身。
營外兩軍對峙,劍拔弩張,帳內(nèi)諸人把酒論道,雖不是你親我愛,也算氣氛融洽,天已破曉,晨光打進帳內(nèi),漸顯明亮。在場眾人,無不是當世人物、一時之選,此時起身而立,各有風采,或卓爾不群,或鋒芒畢露,或從容鎮(zhèn)定,或風流不羈。
李從璟舉杯笑而謂諸人道:“當年我朝攻伐朱梁,孤與王彥章戰(zhàn)于中州,決戰(zhàn)前夕,王彥章也曾與孤在陣前置案,對飲三碗,縱論天下。彼時王彥章謂孤曰,大爭之世,凡有血氣者,皆有爭心,大丈夫生于亂世,當奮軀而起,豹死留皮,人死留名!”
“自古以來,順勢者得天下,而天下又皆為逆勢者所破,循環(huán)往復,周而復始。歷史如川,奔流不息,志士如斗,奮發(fā)不止。而今,孤與諸位爭于荊南,相斗相殺,不死不休,豈因私仇邪?非也,此乃國家之爭。大丈夫為皇圖霸業(yè)而拋頭顱、灑熱血,何其壯哉,縱然尸骨無存,也無遺憾!”
“諸位,王權爭霸的路上,若無對手,豈不寂寞?若無玄機,豈不無趣?孤立于當世,能與諸位共謀天下,幸甚!諸位,且滿飲此杯,往下相爭,但憑手段,誰也不必留情!”
眾人聞言,反應各有不同,卻皆贊一聲“壯哉”,盡飲杯中酒。
......
宴席散去,眾人各回各帳歇息,昨日夜里諸人無不經(jīng)歷波折,精力難免消耗甚大。高季興、徐知誥等人雖是俘虜,李從璟在遣人對其嚴密監(jiān)視的同時,并未限制其有限的人生自由,所給帳篷也都還算寬敞。
徐知誥洗了把臉,就準備安歇,如今身在軍營中,他也無事可做,還不如先休養(yǎng)精神。宋齊丘捯飭完床被,在榻邊坐了下來,忍不住哂笑一聲,“秦王姿態(tài)倒是做的足,這被褥竟都是新的。”
徐知誥正準備和衣而臥,聞言輕笑道:“秦王不愿枉做人,是胸懷寬廣,他若真在此等節(jié)上羞辱我等,才是落了下乘。子嵩受了人家好處,如何還不領情了?”
宋齊丘冷哼一聲,“李從璟此人,狀似爽快豪放,實則心思深沉,一舉一動皆不可不防。他先前在席上一番言論,看似慷慨激昂,是在抒發(fā)胸臆,實則是為漲自家氣勢,滅他人威風,有攻心之效。如此算計,讓人不寒而栗!”
“子嵩向來心堅如山,莫非也被撼動了?”徐知誥打趣道。
宋齊丘唉聲嘆息,“正倫何必取笑于我?”隨即正色道:“你我素知李從璟不可覷,只是不曾想,此人竟如此難以對付。今日堂上,他穩(wěn)如泰山,鋒芒內(nèi)斂,舉止有度,此番連你我也被俘,而其面無驕色;更為難得的是,我與那錄事參軍論戰(zhàn)時,無論如何出言試探,而不見其神色稍變!城府深厚到了這番地步,豈不可怕?”
“秦王是否可怕,可另當別論,子嵩你若再這般心神不寧,便真落了下乘了。”徐知誥語調(diào)平淡,“武昌節(jié)度使將至江陵,此間之事不日便會有定論。你我身在重圍,什么也做不得,多想無益,還是好生睡一覺來得實在。”
罷,果真倒頭就睡。
宋齊丘為之語塞,見徐知誥心寬到了這種地步,也無可奈何,只能在心里猜想,李從璟此時是否也在安睡。
李從璟自然沒有安睡,他在跟莫離、桑維翰議事。
這倒不是李從璟心焦,形勢雖然撲所迷離,卻還不至于讓他坐立不安,亂了分寸。之所以不休息,除卻確有要事,也是因為他多年征戰(zhàn),身強體健,三兩日不眠不休早就習以為常,真算不得什么事。
“按理,若是昨夜攻勢順利,長林已被攻克,此時林英的捷報該到了。”桑維翰神情肅穆,眾人討論的,正是各路大軍的進展。
先前與宋齊丘論戰(zhàn)時,桑維翰曾言威勝節(jié)度使、山南東道節(jié)度使、安遠節(jié)度使皆以發(fā)兵,實則不過夸大威嚇之言,受命出兵的節(jié)度使,只有山南東道節(jié)度使劉訓。
李從璟的布置,由東而西,首先是馬懷遠襲奪石首,阻截吳國水師;再是劉訓自襄州發(fā)兵,以林英為開路先鋒,直入荊州,奔江陵,為主力;三是郭威自房州發(fā)兵,進攻夔州,再順流而下,占歸、峽,入荊州,走原本西方鄴走的路。
這三路大軍,馬懷遠關門,郭威打狗,真正定大局的,還是以林英為先鋒的劉訓所部。在原本計劃中,若林英昨日攻下長林,劉訓自襄州出軍,一路基本暢通無阻,十日之內(nèi),便能兵臨江陵城下。
以如今形勢而言,吳國水師但凡不是太多,馬懷遠以三千兵將若攻下石首,要死守十日,問題該不是很大——時日再多,或是吳國水師勢大,就不可預知了。
劉訓雖無顯著才能,但如今并不需要他主持戰(zhàn)局,只需聽從李從璟調(diào)遣即可,加之路途已為李從璟摸清,進軍難度不大。
一言以蔽之,李從璟要在軍事上破江陵,林英、劉訓的行動是關鍵,其部行動迅捷,則形勢大好,若不如此,則荊南局勢不妙。
“捷報未至,只能明林英所部進展不利。”莫離開口道。
“突襲而至,又有軍情處在城內(nèi)接應,林英竟不能克城?”桑維翰對軍事知之不深,故而驚異。他方才與宋齊丘論戰(zhàn),打了個平手,未能將對方戰(zhàn)勝,很是耿耿于懷,此時臉色有些不好看。
“林英畢竟只有五百之眾,情況稍不如愿,便會有無數(shù)可能。”莫離道,向李從璟建議:“得令軍情處去查看情況。”
君子都一方面要與江陵軍對峙,一方面遠近江陵軍監(jiān)視、防備甚密,脫不得身,只有軍情處能穿越江陵軍的封鎖線。
李從璟頭,表示同意。
“司馬代殿下領秦王府官吏,在各地巡查春耕之事,剛接到信報,眼下正好到了襄州,是否召其前來相助?”桃夭夭進來領命時,如是對李從璟道。她口中的司馬,即是王樸。
李從璟搖頭道:“不可,春耕亦是大事。”
幾人議事半日,正待散去時,高季興求見。
高季興是來談條件的,他道:“倘使荊南軍撤出夔、歸兩州,王也不再望其歸入荊南,殿下能否自江陵撤軍?”
(https://www.dzxsw.cc/book/3559/2560999.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ǎng):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wǎng)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