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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九十四 西行云州會良將 夜火起時奔逃忙 1


  從古北口北關(guān)的城墻上面北而眺,可見廣闊無邊的草原,起伏和緩的大地如同大河江面上的巨浪。風(fēng)吹草低,就如大浪翻滾,別有一番波瀾壯闊之象。

  李從璟佇立城頭,負(fù)手看向北方,一頭長發(fā)隨意束在腦后,隨勁風(fēng)向后飄動。在他面前,是被驟然殺至的君子都大破其陣,并被追趕亡命的契丹步騎。方圓數(shù)十里的草原上,到處都是丟盔棄甲的身影,和往來奔馳、刀劍不停落下的將士。

  眼前的激戰(zhàn)已至尾聲,而李從璟大破契丹的征程才剛開始。

  在李從璟身旁,站著一位寬袍長袖的身影,卓然而立在高處的身姿,好比天外仙人。這位之前見面便亮劍,與李從璟大有不死不休之勢的劍山劍子,此時卻分外安靜,哪怕與李從璟近在咫尺,兩人也相安無事。

  “在對你亮劍之前,試想過無數(shù)種可能,然而我怎么都無法料到,這場爭斗,最后贏的人會是你,而且你還會贏得這樣酣暢淋漓。”劍子的聲音平靜而空靈,像是來自遙遠(yuǎn)的高山之巔,帶著常人無法觸摸的靈氣,落在耳中讓人覺得有些不真實,他看著李從璟,認(rèn)真地問:“你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

  李從璟的眼神落在很遠(yuǎn)的地方,不同于劍子總有些飄忽、仿佛隨時都可能隨風(fēng)而起的身影,他的身姿挺拔而有力,站在何處便釘在何處,這給人一種錯覺,即便是面對驚濤駭浪,他也不會挪動半步,而足以淹沒高山大城的濤浪,在他面前卻一定會分開一條道。

  面對劍子隱含的褒獎,李從璟的口吻依舊淡然,答道:“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君子,明知其不可為而使其能為之的志士,保家衛(wèi)國敢滅一切來犯之?dāng)车臒嵫獌豪桑僬鄄火堉了婪叫莸亩肥浚治樟f邊軍的盧龍節(jié)度使,胸懷黎明蒼生的大唐命官……”

  他像是在夸獎一個與他毫不相干的人。

  劍子眉頭挑了挑,他之前怎么也無法想到,一個人竟然會如此贊揚自己,而且語氣還那般自然,就像在說一件天下人都知道的事。這樣的人,是恬不知恥還是對自己認(rèn)識得徹徹底底,并且沒有一點虛偽,以至于連掩飾都不屑?

  劍子清冷的道:“說人話。”

  李從璟微微一笑,面對劍子,正經(jīng)的回答:“將軍。”

  劍子微微低下頭,仔細(xì)思考著李從璟的回答,片刻后抬起頭,“是將軍,也是劍客。”

  李從璟搖搖頭,正色道:“你是劍客,所以你認(rèn)為我也是劍客,但實際上我只是一名將軍。”

  頓了頓,他補充道:“大唐的將軍!”

  劍子沒有與人爭論的習(xí)慣,他開始接受李從璟的觀點,聲音仍舊沒有絲毫波動的道:“大唐的將軍,你的言行真是讓人難以理解。”

  李從璟的眼神重新落回遼闊無際的草原,在十來里的范圍內(nèi),是正在追殺契丹殘軍的君子都,但是他的瞳孔里卻沒有他們的身影,他目光的焦點,越過這些軍士,落在更遠(yuǎn)的地方。那里,什么都沒有,只有地平線,只有天空與大地。

  他說:“那么前日最后一搏時,你明明有擊敗我的可能,為何突然放下劍,寧愿束手就擒?”

  劍子看向李從璟,絲毫不加掩飾地道:“我的確可能擊敗你,但即便我擊敗了你,你仍舊有殺了我的可能。你的眼神告訴我,任何擋在你面前、想要阻止你前進(jìn)的人,你都會不計一切將之毀滅——哪怕是功歸于盡!”

  李從璟不置可否。

  劍子轉(zhuǎn)過身,和李從璟一同看向北方那遼闊的天地。關(guān)口也是山口,風(fēng)大,卷動他寬大的衣袍獵獵飛舞。他緩緩道:“我不知道你心里有著怎樣的心思,你的煞氣太重。當(dāng)我站在你面前,阻止你去追殺耶律德光時,你的雙眸血紅一片,如同走火入魔,里面燃燒的瘋狂之意,已不僅僅是殺氣、憤怒,而是毀滅一切的意志。你說你是大唐的將軍,這或許不錯,但你一定不是一名普通的將軍。一名普通的將軍,不該有那樣寧愿死,也要一往無前的氣質(zhì)。”

  這樣的話里透露著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極深的了解,那絕對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才見面不到七日的兩個人之間,然而對于感知敏銳的劍子而言,生死之間的搏殺、觀察,已經(jīng)足夠讓他能在某一方面,深入的去窺探到另一個人的靈魂。

  劍子這樣了解自己,李從璟只是一笑置之,因為他從不在乎別人是否理解他。他一直認(rèn)為,知人識面已是緣份,已屬難得,再奢求知心,未免太不知足了些。況且他的人,他的路,他從未奢望別人理解,因為別人的眼光、看法,對他而言從來都不重要,他也永遠(yuǎn)都不會放在心上。

  劍子方才有一句話說

  的很對,他只要一直一往無前去走自己的路。

  劍子這樣一番回答,并沒有讓李從璟滿意,他淡淡的道:“這還不夠。”他又說:“我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并不重要。這世上年輕而強大的人總是驕傲的,他們?nèi)绾涡惺拢绕涫窃诿媾R重要抉擇時,不會問別人,只會問自己。你是劍山劍子,雖然我不知道你出自哪座山,但你年紀(jì)輕輕便能有這樣的劍道修為,想必也是天才。一個驕傲的天才劍客,怎會因為畏懼?jǐn)橙耍畔伦约菏种械膭Γ俊?br />
  很多人相處多年,也不一定能夠真正了解對方,很多人只是數(shù)度謀面,卻已能知曉彼此心中的想法。兩人之間的談話,就像是多年老友,建立在熟知對方心性的基礎(chǔ)上,這樣的感覺或許不如何爽快,但一定很奇妙。

  “一個人做事,要有意義,做沒有意義的事,他就是一個沒有意義的人,一個沒有意義的人,肯定不會成為一個有所作為的人。劍客揮動手中的劍,也要有意義。”劍子道。

  “哦?”李從璟示意劍子繼續(xù)往下說。

  劍子接著道:“我與你的實力相差無幾,便是我稍微高一些,也高得不多。你我殊死搏殺,我便是勝了,也活不長。活人不需要對死人負(fù)責(zé),因為一個將死的人,或者一個已死的人,已經(jīng)沒了可利用的價值,沒了需要忌憚的實力。我死了,耶律德光自然也無需再兌現(xiàn)對我的承諾。我若死了,誰又來保護我拼命想要守護的東西?”

  李從璟默然點頭,認(rèn)可了劍子的回答。

  劍子笑了笑,他長長呼出一口氣,“所以人只有活著,才有希望,一切才有可能!”

  李從璟由衷的笑道:“很難想象,這樣一番話,是出自一名不出世的劍客之口。”

  “不出自劍客,該出自何人?”劍子問。

  李從璟道:“或許是官場權(quán)謀之士。”

  劍子站在城頭,他的目光在千里之外,他道:“天才就是,他可以是劍客,同時也可以是權(quán)謀之士。”

  這話傲氣十足,常人說來很可笑,但從有些人嘴里說出來,卻顯得理所當(dāng)然。因為,大話對他們而言不是大話,而是實話。誰能去嘲笑一句實話?

  司馬長安在之前的戰(zhàn)斗中受了重傷,他最后和幾名契丹蠻子一同從城頭上摔倒,沿著甬道滾下,在半道被尸體擋住,這才沒有摔死當(dāng)場。戰(zhàn)事結(jié)束,李從璟去探望他。

  受傷雖重,司馬長安的神智尚算清醒,他躺在病榻上,見李從璟進(jìn)來,便想掙扎著坐起,李從璟扶著他躺下,溫和的道:“北上以來,古北口北關(guān)賴將軍之力,得以被大唐收入囊中,今又賴將軍之力得以固守,將軍之威名,已傳遍盧龍。本帥麾下正是因有將軍這樣的英才,才能戰(zhàn)無不勝,你且安心養(yǎng)傷,這幽州雄關(guān),還有待將軍鎮(zhèn)守,才能萬無一失!”

  司馬長安嘴唇微動,半響才道:“當(dāng)今之大唐,能屢挫契丹者,唯陛下與軍帥,能跟隨軍帥護邊擊賊,是末將榮幸!”

  李從璟又關(guān)心、勉勵一番,叮囑司馬長安好生靜養(yǎng),這才走出病房。

  病房門口,小鼠頭正在探頭張望,見到李從璟從里面出來,連忙仰首挺胸站好,恢復(fù)目不斜視的姿態(tài),在李從璟經(jīng)過他身旁時,連忙行禮,“見過軍帥!”但因為過于緊張、激動,導(dǎo)致聲音變了調(diào),那話聽著便像鴨叫一樣難聽。小鼠頭立即漲紅了臉,羞惱、焦急、害怕的低下頭,不知所措。

  李從璟在他面前停下了腳步。

  這讓小鼠頭一陣心驚肉跳,心想這下糟糕,惹軍帥不滿了!

  然而他想象中的斥罵并沒有到來,反而聽見一個隨和的聲音道:“你是關(guān)長生?名字取得不錯。本帥聽皇甫麟提起過你,聽說大伙兒都叫你小鼠頭,這諢號卻取得不實,你個頭雖小,本事卻不小,這回大戰(zhàn),你殺敵不少,軍功位在全軍前列,本帥看你應(yīng)該換個諢號才是。”

  小鼠頭驚喜的抬起頭,看到李從璟微笑的看著他,仍是不敢相信那位節(jié)度盧龍、如同神靈般高高在上的軍帥,竟會這般親切的跟他說話,一時間竟然忘了答話。

  李從璟拍拍他的腦袋,“是個好苗子,不要辜負(fù)了皇甫麟和本帥對你的期望。”

  直到李從璟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中,一直被人以“小鼠頭”相稱的關(guān)長生,這才回過神來,立即挺胸大聲回答道:“卑職定不負(fù)叫軍帥所望!”

  他喊完這句話,長舒一口氣,這才發(fā)現(xiàn)同伴們都以一種極度羨慕、眼紅的目光在看自己。關(guān)長生挺了挺胸膛,覺得榮耀無比。

  關(guān)長生不會料到,從這一刻起,再沒人戲稱他為小鼠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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