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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從璟下達總共-軍令時，天色已暮。及至戰(zhàn)事停歇，還未到子時。

　　百戰(zhàn)軍總攻時，李彥超破了南門，也攻入城中。李從璟讓人將巷戰(zhàn)之法教給李彥超，是以李彥超雖然后進，戰(zhàn)事進展實則不慢，損失更是小了許多。不出李從璟意料，在百戰(zhàn)軍巷戰(zhàn)一鼓作氣之時，坊市中不少青壯百姓或驅(qū)逐埋伏民居中的盧文進部卒，或手持廚刀等利器沖出，助百戰(zhàn)軍作戰(zhàn)。且先不言其是否與王師同仇敵愾，僅是杜千書公布的撫民之策，就足夠讓他們知道怎樣選擇。半座平州城，在戰(zhàn)事中后期都沸騰起來，炸了鍋一般，百戰(zhàn)軍、盧龍軍和平州百姓組成的沸水，肆意蒸煮著其中的平州守軍，讓他們苦不堪言。

　　子時前刻，盧文進在平州城的部卒，悉數(shù)被斬殺。縱有些許落網(wǎng)之魚，不僅無傷大雅，也逃不了幾日，其本人被李從璟令人壓下去，待來日處決。

　　大軍破城，歡呼雷動，將士們慶賀勝利和余生，百姓們奔走相告，喜態(tài)濃烈。無論盧文進在平州是否有安民舉措，但他先失家國大義，注定他不可能得民心。平州陷落不久，至今不過五年，仇恨正盛，若是日久，百姓習(xí)慣了盧文進和契丹統(tǒng)治，怕是又會淡忘仇恨、失掉血性，那百戰(zhàn)、盧龍兩軍復(fù)土之戰(zhàn)，就要辛苦一些。

　　攻占平州城，大軍占據(jù)城中各要點，接手城防，巡邏街道，清洗戰(zhàn)場。李從璟又令李紹城派遣部眾分散城中，打擊作奸犯科之徒趁機作亂、謀利，再令斥候前往帶方召回郭威，并向帶方、樂浪、玄菟三城和轄下各地各城宣告平州城戰(zhàn)事結(jié)果，令各地守軍、官員投降。

　　除卻這些，最重要的事就是清點戰(zhàn)果，斬首數(shù)目且不論，李從璟現(xiàn)在要做的，是清查官衙、府庫的銀錢、物資、糧食等財物，或者集中起來準備分配一些給將士，作為作戰(zhàn)驍勇、軍功卓著者的獎賞，或者清點數(shù)目，原地封存，留作后用。另，城防、坊市在戰(zhàn)爭中損失頗大，要撥款撥物修繕，民房被毀無家可歸者，亦要妥善安置。凡此種種，不勝枚舉，復(fù)雜瑣碎得很，李從璟將此間事務(wù)交予杜千書，讓他這個司馬帶著軍中文吏去處理。

　　安排這些事，李從璟是在城中官衙進行，大體安排完后，各將各吏各部皆領(lǐng)命而去。大戰(zhàn)雖止，今夜平州城注定無法平靜，經(jīng)過一場大戰(zhàn)，城池易主，只怕平州城百姓今夜也無睡意了。

　　丁黑進門，臉上交織著喜悅、焦急、激動等諸多色彩，向李從璟道：“軍帥，府門外聚集了許多人，軍帥還是去看看吧！”

　　府外聚集了很多人？這讓李從璟有些吃驚，不及細問，他大步走向府門，丁黑等親衛(wèi)跟隨在他身后。

　　府門外的確聚集了許多人，一眼望去，整條街道都被堵塞，全是布衣黃面的百姓，黑壓壓一大片，少說有好幾百人，更有民眾不斷從街口、巷口匯集過來，將官衙圍得水泄不通。火把下，這些百姓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皆都抬頭眼巴巴望著方至府門的李從璟，臉上、眼中的神色叫李從璟一時有些看不明白，但無疑，都跟惡意無關(guān)。

　　城池新克，而百姓聚集于官衙前，其欲為何？李從璟也攻下過一些城池，這樣的事卻從未遇見，拿不定主意，看向丁黑，要他解釋。

　　丁黑道：“軍帥至官衙時，不少百姓親見，您入府不久，便有人聞訊從四方趕來，請求見軍帥一面……軍帥正忙于公務(wù)，自然無暇顧及百姓，且城池新克，會否生變不可知，因是我等勸其歸去。然……勸歸不成，百姓卻越聚越多，卑職這才稟報。”

　　李從璟大致知道了眼前情況是怎么回事，他向前兩步，立于階前，抱拳，道：“諸位父老鄉(xiāng)親，我便是今日收復(fù)平州王師之主將、大唐幽云防御使李從璟，諸位深夜聚集于此請見，不知所為何事？”

　　聞聽李從璟此言，人群一陣騷動，交頭接耳者有之，面面相覷者有之，靜立仰望者有之，顯得雜亂一片。少頃，人群驟然安靜下來，至落針可聞，隨即，竟似早有演練一般，人群自前向后，不約而同齊齊下跪，波浪一般向后蔓延，呼啦一下全都跪倒。

　　李從璟見此情景，震驚非常，不知所措。

　　他預(yù)想過接下來會發(fā)生的場景，但卻無論如何，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副景象。

　　在他愕然之際，人群已經(jīng)開始高呼：“將軍威武！”“王師威武！”“大唐威武！”初時呼聲并不齊整，至后，聲如層巒疊嶂，破城沖天，“將軍神勇，護邊擊賊！”

　　“將軍神勇，護邊擊賊！”

　　“將軍神勇，護邊擊賊！”

　　“將軍神勇，護邊擊賊！”

　　官衙前的百戰(zhàn)軍將士、李從璟親衛(wèi)，見此景，聞此聲，皆驚訝非常，繼而仰首挺胸，只覺自豪榮耀無比，一個個面上都浮現(xiàn)出慷慨激昂之色。

　　護邊擊賊，這大概是幽云之地數(shù)十萬百姓，數(shù)十年來對王師、領(lǐng)兵將軍最深切的期盼了。然而數(shù)十年來，契丹時時寇邊，侵略邊地，殺人奪財，邊軍不能制。偶有契丹集結(jié)大軍南下，王師北上拒敵，也是一勝即歸，而王師歸則契丹又至，邊地數(shù)十年竟無寧日！

　　雖則李存勖英武蓋世，畢竟世道離亂，晉與梁爭雄中原尚且不及，又有多少精力顧及幽云？古云燕趙之地多壯士、亦多慷慨激昂之士，然幾十年來，無數(shù)熱血力壯心雄男兒，欲保家衛(wèi)國擊賊護邊不可得，平白死于契丹鐵蹄之下，這其中的悲痛、凄涼、無奈、憤恨，怎么不叫人聞之心塞、落淚？

　　李從璟疾步走下臺階，一一扶起面前數(shù)人，又讓眾人起身，道：“各位父老，何至于此！護邊擊賊，邊軍固有之責(zé)也，發(fā)兵復(fù)地，固將士所為，今從璟忝為幽云防御使，焉能不舉刀兵、亮利劍，與契丹蠻賊、叛國逆子血戰(zhàn)？”

　　現(xiàn)站在李從璟面前的是位半百老者，胡須花白，頭發(fā)稀少，牙齒亦不全，他抓住李從璟扶著他的手，顫聲道：“將軍有為，我等相信！然則邊地數(shù)十年不平，百姓苦難深重，而王師不能絕。今見將軍及將軍麾下將士作戰(zhàn)驍勇，奮然武力，固知邊地安寧，我等望之有期矣！”

　　李從璟見老者雖破衣爛衫，卻精神抖擻，低頭相看時，發(fā)現(xiàn)老者手背有長疤，聳然動容，問：“老人家曾是邊軍？”

　　老者長嘆，眼神黯然，“年輕時欲擊蠻賊，意為邊軍，不曾被納入伍！”抬起手臂，“時值契丹入境，殺我鄉(xiāng)民，憤然舉犁擊之，此疤為那時所留！”神色復(fù)又激昂，“雖不為邊軍，亦曾殺賊衛(wèi)國！”

　　腦海中浮現(xiàn)出那時老者憤而擊賊之相，李從璟油然而生一股敬佩，“老人家勇武，從璟感佩！”

　　老者道：“前時盧文進竊據(jù)州城，叛國事賊，我等每欲殺之泄憤而不可得，今將軍領(lǐng)王師至，聞將軍告民書，方知將軍乃我等邊地百姓之福音！我等盼王師，盼將軍，實已久矣！小人雖老，今日亦曾領(lǐng)兒孫隨王師擊叛賊！”

　　李從璟更加敬佩。

　　老者嘆息道：“我等祖居于此，世為漢人，絕不甘為蠻賊！今平州為將軍克復(fù)，小民斗膽相問，何日復(fù)營州，何日出長城，何日叫契丹血債血償？”

　　李從璟神色一凜，肅然沉吟，后退一步，正色向面前千百百姓抱拳，道：“從璟雖年少，然此軀一日健在，便一日不止對契丹之兵！今，百戰(zhàn)、盧龍兩軍克復(fù)平州，非是終點，而是起點！日后我等不但要拱衛(wèi)平州，還要越長城，克復(fù)營州，進而入草原，與契丹爭雄！此從璟與萬千將士、無數(shù)父老共勉之志！”

　　本已安靜下來的人群，再次激昂起來，人皆振臂而呼：“衛(wèi)平州，越長城，復(fù)營州，入草原！”

　　及至千百人齊呼，聲震云霄，回聲經(jīng)久不絕。

　　李從璟背靠官衙，面對邊地百姓，扶刀而立，心緒激烈。

　　百姓陸續(xù)歸去后，李從璟肅立于官衙前，吹平州秋風(fēng)，望邊地明月，默默無言。

　　方才老者最后那一問，一直回蕩在李從璟耳畔，叫他不能平靜。

　　王師何日復(fù)營州，何日出長城，何日叫契丹血債血償？

　　何日，何日，何日！

　　翌日，李從璟張榜告民，三日后將“公審”盧文進，并處斬。

　　盧文進不能留，既然要殺，便得讓他死得有價值，這個價值，自然是對李從璟而言。幽云邊地，固有熱血報國之士，不乏意欲護邊擊賊之民，但也絕非缺少蠅營茍且、見利忘義之輩，李從璟今“公審”盧文進，殺之以震幽云，是要立威，是要揚名，更是要告訴幽云之內(nèi)所有人，今有他李從璟坐鎮(zhèn)的幽云，精忠報國之士優(yōu)待，叛國事賊之人必死！往后的幽云，是紅色的幽云，是與契丹勢不兩立，決不允許灰色地帶存在的幽云！

　　國仇面前，沒有妥協(xié)！

　　三日后，平州城萬人空巷，南門外人潮涌動，萬千平州百姓翹首以待。人群中設(shè)有高臺，賊首盧文進及其從賊十數(shù)人，囚衣跪立。另一邊，杜千書在萬眾矚目中，念盧文進等罪狀書，聲如洪鐘，歷數(shù)罪狀，告之于天地。

　　念完，杜千書向李從璟一禮，“請斬國賊！”

　　三年前，契丹蠻賊入境劫掠，其軍至村外時，杜千書正讀圣賢書，于窗前親睹田中親人死于契丹馬刀之下，眼見村鎮(zhèn)毀滅契丹血腥之手！逃離小村時，他淚流滿滿，回身跪立而拜，對血與火中死難的親人立誓：今生必領(lǐng)王師殺國賊，滅契丹，報此血海深仇！

　　孤身入契丹三載，忍辱負重，如履薄冰，度日如年，而能知契丹國事。三年后，離契丹，歸幽云，入軍府，獻計劃策，今，終得隨王師出義兵，擊賊誅逆！

　　杜千書手持斬字令牌，昂然步入場中，目冷如冰，神色如鐵。將令牌高高拋起，他對待斬的盧文進等道：“今我為護**，爾為叛國賊，我當為國誅殺爾等！”

　　“斬！”

　　聲落，刀落，人頭落。

　　萬千百姓，齊聲歡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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