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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一 淇門之變 3


  淇門鎮(zhèn)治司工佐領事,是李存勖派來構(gòu)建淇門軍鎮(zhèn)工事的工吏管事,是個已到不惑之年的漢子,生得大腹便便,人卻精明得很,喚作劉治工。

  “淇門軍鎮(zhèn)工事,主體分為軍營、城防、民居三部分。軍營是首重,如今已經(jīng)建造得差不多,城防因為是在原淇門城邑上改建,工程最為浩大,而軍屬居所,本來是三者中最為簡易的部分,如今卻碰到了大問題。”劉治工道,“民居營建本就分為幾期建造,百戰(zhàn)軍軍屬分批次入住,為照顧公平,名額本來是分配到百戰(zhàn)軍各部,但眼下,原魏博軍軍屬已然盡數(shù)入住,而原保義軍軍屬,卻還住在大棚子里。”

  五百保義軍是帶著家屬來的,在民居未建造完工之前,居住在臨時搭建的大棚子里。這個李從璟自然知曉,但李從璟想不通的,是分明已經(jīng)很明確的事情,為何會一方盡數(shù)入住,而一方卻全未入住。之前丁茂之所以與史叢達沖突,雖然有史叢達主欺客的原因,但根本原因還是在此。

  “我等受晉王之命到此營建淇門,但來的都是官吏,負責的是規(guī)劃和監(jiān)工,但真正動手施工的,還是縣衙那邊調(diào)人。”劉治工說,“這回縣衙建好民居,卻全將其分為原魏博軍軍屬,現(xiàn)在保義軍軍屬已經(jīng)在新建居所外鬧起來了。”

  “縣衙征調(diào)民夫配合鎮(zhèn)治構(gòu)建工事,但工事完備,理應劃歸鎮(zhèn)治分配,他縣衙怎么就自作主張了?這不是擅權(quán)是什么!”章子云如今已入鎮(zhèn)治,聽到這話很是憤慨。

  矛盾不是獨立存在的,矛盾的存在關系到方方面面,李從璟要治理好百戰(zhàn)軍,可不是光能練兵就行,這些軍屬的事解決不好,兵自然也練不成了。

  “子云,你去居所,先平息軍屬糾紛。劉治工,你我去縣衙。”李從璟打定主意,決定先去縣衙摸摸底。

  半月之前,李從璟打下淇門,但淇門縣衙上下一應官員,都為王猛所殺,如今的淇門縣衙三公——縣令主簿縣丞,乃是晉王幕府指派的新到官員。

  縣衙擅權(quán),擺明了會對鎮(zhèn)治造成極大損害,縣令為何要刁難自己、向自己發(fā)難?他們又有什么圖謀?這是李從璟一路上都在思索的問題。他忽然覺得,軍營械斗,也許并不是一個單獨事件。

  淇門新任縣令姓祁,而立之年已過,很有書生氣,他在偏廳接見李從璟的時候,只著一襲青衫,儒雅之風盡顯,“李都指揮使大駕光臨,蓬蓽生輝,請坐。看茶。”

  李從璟抱拳回禮,“冒昧打擾,多有唐突,還望祁公莫怪。”

  兩人一陣寒暄,少頃茶上來,李從璟淺飲一口,這才微笑著進入正題,“本使承蒙晉王錯愛,營建淇門重鎮(zhèn),茲體事大,李某日思夜寐,不敢有絲毫懈怠,幸有祁公鼎力相助,淇門軍民同心協(xié)力,方使淇門軍鎮(zhèn)之象,日日攀升,本使在此先行謝過。”

  鎮(zhèn)治將領位在縣令之下,但淇門為軍事重鎮(zhèn),李從璟的品銜卻是比祁縣令還要高了,是以雙方都很客氣。

  祁縣令微笑擺手,呵呵道:“同是為國效力,都指揮使何必客氣?祁某早就聽聞都指揮使少年英才,兵不血刃克復淇門,這才使得淇門能有今日之基,祁某竊據(jù)高位,還是托了都指揮使的福。”

  他說的客氣,但神態(tài)卻無半分感念之色。

  客氣也客氣完了,功勞夸也夸了,李從璟遂正色道:“淇門軍鎮(zhèn)軍屬居所,原是縣衙承建,現(xiàn)如今一部分工程也已完工,祁公可以交接了么?”

  祁縣令聞言好似很驚訝,怔怔然道:“工程自然是全部完成之后再行交接,都指揮使此話何意?”

  李從璟遂不再繞彎子,也不再給祁縣令打太極的機會,直言道:“軍屬居所分配,本是我鎮(zhèn)治之事,現(xiàn)今祁公卻讓原魏博軍軍屬入住,而將原保義軍軍屬排斥在外,此事祁公不認為不妥么?”

  “都指揮使這話本官就更不明白了,工期未完成,自然不存在交接問題。至于有人入住,本官卻是不知了,不過本官想來,便是民夫自己入住,在未交接工程之前,又有何不可?”祁縣令道,一副無辜不解之色。

  “此話卻是祁公外行了,凡大型工程建設,都分工期,淇門軍鎮(zhèn)軍屬居所建造,本就分了幾個階段的工期,現(xiàn)在首階段工期已完成,這首期居所,卻是要先交接給鎮(zhèn)治的。”一直不曾言語的劉治工道。他乃中央委派到地方的官員,是以并不畏懼祁縣令。

  “竟有此事?”祁縣令顯得很驚訝,“這倒是本官不知了。”

  “工期圖紙上標注的分明,祁縣令為何不查看一二?”劉治工冷冷道。

  李從璟已經(jīng)看出來,這祁縣令分明是打算耍賴,這就愈發(fā)讓他覺得,此事怕是有蹊蹺,他也不廢話,道:“凡淇門軍鎮(zhèn)有關建設,按照各自工期,本使現(xiàn)全面接手交接。祁縣令,沒問題吧?”

  “若是將軍愿意,本官自然是沒有不答應的道理的。”祁縣令眼珠子一轉(zhuǎn),道。

  “如此,此番叨嘮祁公了,本使告辭。”李從璟起身。

  出了縣衙,劉治工若有所思道:“看祁縣令的模樣,倒像是懷了某種心思,這鎮(zhèn)治工程之事,往后怕是不會太平。”

  李從璟胸有成竹,淡然道:“無妨。軍鎮(zhèn)建設,本就是鎮(zhèn)治之事,縣衙輔助而已,日后但有問題,鎮(zhèn)治該怎么解決,就怎么解決,鎮(zhèn)治解決不了的,百戰(zhàn)軍來解決。”

  李從璟這席話說得強硬,劉治工便放心了,“將軍英明,將軍若是早打定主意如此,倒不必到這縣衙白跑一趟了。”

  輕輕搖頭,李從璟道:“縣衙來還是要來的。一者,鎮(zhèn)治往后畢竟還要和縣衙往來,此番之事,交待過表明過態(tài)度再辦,足以表明鎮(zhèn)治對縣衙的尊重,他縣衙若是識相,就不該再與鎮(zhèn)治為難,若是不識相,鎮(zhèn)治往后也不會顧及他的臉面。二者,本使也是來摸摸底,看縣衙是否有些之前本使沒有認識到的蹊蹺。此番,這兩個目的都已達到,不虛此行。”

  “將軍胸有丘壑,下官也不需多慮了。”劉治工笑道。

  先前原魏博軍軍屬擅自入住居所,是以百戰(zhàn)軍老人自居的傲氣使然,是爭權(quán)奪利的惡習使然,但真正的能讓他們膽敢擅自行動的,怕是還有其他重要原因。

  李從璟越思考,越覺得這里面的水深。

  回到軍營,去居民區(qū)的章子云也回來了,居民區(qū)的事態(tài)暫時平息,但章子云給李從璟帶來的一些觀察,讓李從璟心頭并不樂觀。

  午后,將章子云和王不器等鎮(zhèn)治司佐都叫到一起,李從璟開始著手布置接下來鎮(zhèn)治的工作,目前鎮(zhèn)治募兵還差一個指揮,李從璟按照之前所想,讓王不器往偏僻之地招募邊民,若有山民,也可酌情收編。至于軍鎮(zhèn)工程,李從璟將這事丟給章子云,讓他跟著劉治工去做,也讓他學著去應付那些突發(fā)情況。

  所有的事都安排完之后,王不器留了下來,這位半百老儒生,似乎有話要對李從璟說,看他遲疑慎重的樣子,只怕還不是一般事。

  “神仙山山眾已盡數(shù)入營,擇日便將開始整編,此事王老應當不用擔心了。”李從璟笑道,“王老留下來,莫非是要跟本使說說桃大當家?”

  王不器嘆了口氣,“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什么大當家了,只是一介小女子。將軍打算如何處置她?”

  李從璟失笑,“哪有什么處置,令媛率眾接受招安,功勞甚大,本使感念還來不及,怎會有處置之說。只不過,令媛如何安排,還要看令媛的意思。若是按照常理,率眾投軍,自然在軍中任職,只不過令媛畢竟是女兒身,此事自然行不通。但令媛畢竟有功之身,也不能不做安置,王老有何建議?”

  “下官也沒主意,改日將軍還是讓她自己來說吧,下官也管不住她。”王不器說的可憐,實則內(nèi)外都是欣慰之意,這讓李從璟有些不解,“今日下官卻是另有要事說與將軍。”

  “哦?王老但說無妨。”沒有外人,李從璟也不能讓老人家干站著,于是招呼他落座。

  王不器坐了之后,抖了抖老舊的官袍,好整以暇,“將軍在淇門立鎮(zhèn),本地勢力不可不察也。將軍在淇門立足,本地勢力不可不交也。將軍在淇門立身,本地威信不可不立也。此三者,將軍以為然否?”

  李從璟肅然起敬,正色道:“然也。王老何以教我?”

  家有一老,如有一寶,說的便是老者乃是財富,需要挖掘。

  “淇門三族,王趙何,都乃百年之家,一方豪強。莫不擁有良田無數(shù),賓客滿座,各建堡壘,私養(yǎng)武裝,族中子弟人才輩出,把持淇門大權(quán),一言既出,四方莫不遵從,無敢有違者。其中王趙兩家,以書生立族,先祖多有在外為官者,何家則多出武夫,是以豢養(yǎng)部曲也為最多。”

  王不器娓娓道來,“縣中諸公,莫不依為臂膀。族中子弟,基本把持縣衙佐吏幫閑之職,便是鎮(zhèn)治,之前也多用三族子弟。如今將軍建淇門重鎮(zhèn),征調(diào)的民夫及工頭,大多也出自三族之內(nèi)或三族佃農(nóng);所征用的土地、木材、石料,也大多出自三族名下……”

  王不器洋洋灑灑一席話說完,李從璟已是陷入沉思。

  “怪不得本使之前募兵募不到多少良家子,原來倒是這三族不肯放人了。”李從璟陰沉著臉道。

  王不器輕嘆一聲,“下官無能,正是如此。”

  李從璟忽而一笑,“想必王老,也是出自三族之王家?”

  王不器苦笑,“將軍英明,無人能及。”

  “既如此,王老何以教我?”李從璟問道。這是他今日第二次說這話,兩次說這話,情景不同,意味也不相同。

  王不器拱手,“下官不才,唯能獻上六字:以其人,治其事。”

  李從璟身子往椅背上一靠,笑容莫測,“以其人,治其事。然王老怎么沒說,也唯其人,亂其事。”

  王不器悚然一驚,“將軍已知此事?”

  “先前還不得而知,現(xiàn)在卻是知曉了。”李從璟的手放在椅子扶手上,食指和中指緩緩敲扶手,意味深遠。

  “將軍意欲如何?”王不器身子前傾,緊張道。

  李從璟松開扶手,直起身,目光釘在王不器臉上,“王老今日突然言談至此,意欲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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