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寂靜，久久沉默后，虛空里爆出一聲輕笑，似乎夾雜著絲絲嘆息。

        “罷了，那我們便一起去。”

        江雁雁神色緩和下來，悄摸蹭過去，挨得很近，生怕邵憐青跑了的模樣。

        邵憐青扭頭一看，只見一雙滴溜溜的大眼睛一瞬不瞬盯著他。他愈發(fā)覺得好笑，心頭那點擔憂也逐漸消散。她這么聰慧，想來也能化險為夷。

        兩人在這片腐地附近等到天黑，果然在深夜萬籟俱寂時，發(fā)現(xiàn)那腐地上又開出朵朵妖花。

        邵憐青拿著祁進貼身物品，通過仙法探尋到祁進氣息，半蹲在那朵搖曳月季前，長指輕撫花瓣。

        “乖徒，找到了。”

        江雁雁在一眾花間找了許久，頭都暈了，正閉眼緩神。猛然聽到師尊的話語，她趕忙睜眼，歡喜地蹦過去，聲音輕快，“總算找著了，等了這么久，又找了幾個時辰，總算是沒有白費功夫。”

        邵憐青攥住她手腕，安撫地笑，“怕嗎？”

        “不怕。”江雁雁眼神堅定，回得認真。

        她知道那些幻境里有兇險非常的東西，師尊都說與她聽了。無非是面對心中執(zhí)念，她不相信到了這個世界，這陣法還能揣測出她心里的執(zhí)念，造一出幻境來。

        再說了，她生活美滿順遂，并沒有什么執(zhí)念。

        江雁雁如此想著，心中更加堅定。往常都是師尊護著她，現(xiàn)下她也可以護著師尊了。

        “隨時跟緊了我，我會護著你的。”邵憐青語氣鄭重，沒等江雁雁回話，左手指尖便亮起一絲細光。

        一陣清風拂過，兩人消失在原地。那株月季花開得更加張狂，鮮紅如凝血。

        江雁雁有些迷茫地站起來，打量一眼四周。這是由山石胡亂圍成的一個圈，圈內(nèi)是一張巨大的白玉石地板。她腳踩其上，腦中空洞一瞬。

        她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

        前方窸窸窣窣聲音傳來，夾雜著細碎腳步聲，男女聲都有。

        她仰頭望去，與迎面而來的一男一女撞上眼神。

        男的身姿頎長，高鼻深目，即便衣著厚重，又是濃烈的黑色，他卻姿態(tài)颯然灑脫，端得是風流倜儻。

        女的身量偏瘦，笑眼彎彎，慈眉善目的模樣，即便是這四周刮著風，她也如一床棉花被子，讓人看一眼就熨帖。

        “正說著找你呢，就碰上了。你爹爹給你尋到了南海極其珍貴的夜明珠，足足有手掌這么大呢。快隨他去看看吧。”女子神色溫柔，手輕撫江雁雁肩膀。

        男子也笑起來，“祁陽，這次爹爹給你帶的東西，你定沒其他話可說了。”

        江雁雁神思呆滯一瞬，轉(zhuǎn)眼間腦子里涌入許多東西，如潮水一般充斥著她的大腦。

        她是誰啊？江雁雁還是祁陽

        對啊，她是祁陽。此刻在眼前的，一個是她父親祁進，一個是她母親蘭溪。她今年十四歲，是魔界千嬌萬寵的公主。

        她摸著腦袋，太陽穴一抽一抽地疼。總感覺忘了些什么？是什么來著？

        “怎么了？忽然臉色這么難看？可是在此處吹風涼著了？都說了這風重，不要貪玩經(jīng)常跑到這邊來，我看你頭疼喝藥的時候怎么辦。”蘭溪摸摸她的頭，臉上有幾分薄怒。

        祁進反倒笑著將祁陽拽到身邊，討?zhàn)埖溃骸胺蛉丝靹e說她了，等會兒哭了又得我哄。”

        祁陽神色怔愣片刻，緩緩笑出來，說道：“我身體好得很，哪里這么一吹就頭疼啊，母親快別念叨了。”

        “好啊，現(xiàn)在是你們父女倆一邊，嫌棄起母親來了是吧。”

        “哪有，”祁陽握住蘭溪的手臂，嬌氣開口，“我嫌棄誰都不可能嫌棄母親啊，母親聰慧溫婉，貌美非常，女兒喜愛還來不及呢。”

        蘭溪捏著她臉頰，面龐染上幾分笑意，“你這嘴啊，真不知道像誰。”

        幾人笑作一團，又一起去看了那手掌大的夜明珠。夜明珠確實華美，在昏暗室內(nèi)現(xiàn)出流水光華，讓人看一眼就不忍移開眼神。

        這顆夜明珠被擺在祁陽臥房，她每日晨起時看著這與日光爭輝的珠子，總是會莫名愣在原地。

        她似乎，忘記些什么東西。

        可到底是什么呢？

        并沒有多少時間讓她深想，屋外便會傳來父母的嬉笑聲。她們一起吃飯，一起讀書，幾乎所有的時間都在一起。

        祁陽也有些疑惑，為何記憶中匆忙的父親，如今有大把時間陪著她。為何這偌大的魔界宮殿，其余人的面孔都模糊不清，像是隔著一層紗。

        她問祁進，祁進總有話語來搪塞她。幾遍過后，她心頭那點猶疑也沒了，心中只想著:是她想多了，這里本該就是如此的。

        直到某一天，祁陽難得一個人在湖邊走著。陽光熱烈，卻又沒有照耀在身上的實感。

        她瞇著眼睛抬頭，看到迎面走過來一個雌雄難辨的美人，他身姿挺拔，衣袂飄飄，但身上臉上都沾著些許灰塵。

        他面色焦急，不由分說地拉住她手腕，“說了讓你別亂跑，快跟我走，只要除掉……”

        “你是誰？”祁陽掙開他的手，退后幾步。

        邵憐青扭頭，手掌空握幾下，望著女子驚懼神情，有些恍惚，“我是你師尊啊，你這丫頭……等等，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祁陽，是魔界公主。我告訴你，你要是敢傷我，我父親必然不會放過你的。”祁陽的魔力還是使不出，心下有些慌亂。

        邵憐青挑挑眉，反笑起來，沒一刻就消失在那處。祁陽看著空空如也的河岸，猛然沖上去，“奇怪，怎么忽然消失了？”

        “連我父母都用不了魔力，他竟能憑空消失，莫非是什么絕世高手？”

        “絕世高手”此刻隱在原地，看著江雁雁離去的背影，手攥緊了一張黃色符紙。

        他來到這幻境就出現(xiàn)在一處洞穴，里頭的路奇詭復雜，四通八達，他繞來繞去就是走不出去。他又急于尋找江雁雁，遂用當初帶進來的符紙破開山洞，硬生生鑿出一條路來。

        “本來是想著這里頭法術(shù)用不了，符紙可能還行，卻不想真的有用。可惜帶少了些，又忘了給傻丫頭分點。這傻丫頭還莫名其妙成了祁進的女兒，實在古怪。”他自顧自念叨一番。

        待符紙成灰消散，他身影不斷顯現(xiàn)，嘴上還說個不停，“罷了，這傻徒弟既然在這幻境里成為他女兒，怕是有些隱情。不若靜靜觀察，等她自行掙脫。”

        那顆夜明珠碎了。

        片片斑駁砸在木制地板上，淡青色碎片或大塊或小塊散布著，那總是盈盈流轉(zhuǎn)的淡色光芒也消散不見。

        祁陽的手呆滯于虛空處，頭忽然猛烈地疼起來。

        她腦子里閃過些東西，那是塵封已久的隱秘往事。

        當年魔界大亂，祁進作為下一任魔界之主人選，被眾兄弟陷害。他被關(guān)在魔界地牢，被鞭打□□得只剩下一口氣，卻還是顧念他妻兒，反復祈求他們能放蘭溪母女一條生路。

        他那些兄弟陰險萬分，將祁進拉下后又忙著瓜分爭奪權(quán)利，對于蘭溪母女只想趕盡殺絕，哪有人理會祁進。

        祁進萬念俱灰，將一直藏匿于身的法寶拿出。這法寶難以控制，需以自身血液為注，可助他修為增進幾倍，待血流盡，這法寶也就失去效用。

        如此方法，不到萬不得已他其實不想用，他還想再見蘭溪母女一面，從南海尋到的那顆夜明珠也還沒有送到祁陽手中。就這么草草死了，他其實是不甘心的。

        當靠著法寶殺出重圍時，他滿身淌血，眼瞳熏紅，一副狼狽模樣。他已經(jīng)殺紅了眼，再加上那法寶的作用，連帶著斬殺了他的所有兄弟。

        最后一絲血流盡后，他似乎看到了蘭溪的面容。她還是那般恬靜溫柔，卻帶著滿面淚痕，哭聲凄厲而悲痛。

        他想抬手給她擦擦眼淚，笑她幾句，可手怎么都抬不起，猶如千斤重壓于其上。眼皮愈發(fā)沉重，陷入昏迷時，他聽到耳邊傳來蘭溪的囈語。

        “祁進，別哭，我會救你的……”

        不要救我，能見到你最后一面，我心愿已了。可祁進再說不出這句話，也再見不到她。

        他再醒來時，魔界血流成河，景致破敗不堪，而他遍尋蘭溪，卻只尋到她的尸首。

        一座無名碑前頭，他長跪不起，臉上傷痕遍布，血痂凝結(jié)在傷痕處，暗紅又猙獰。

        他不知道，蘭溪費勁心機封印祁陽的記憶，將當時只有六歲的祁陽送出魔界，只愿她能遠離這一切，同她先前挑選的那戶人家好好生活下去。

        他也不知道，祁陽并沒有死。她在那戶人家庇佑下平平安安長到九歲。可惜世事無常，他們忽遭大難，臨死前卻記掛著將祁陽托付給他們的親人。只是他們親人見錢眼開，當時答應好好照顧祁陽，時間一長終究還是厭棄了她，待她很苛責。

        往事回憶一幕幕在江雁雁面前閃過，她神智清明，知曉了那些塵封過往，也知曉了原身其實是魔界的公主——祁陽。

        她眼眶通紅，為著這過往動容，而此刻眼前出現(xiàn)了最后一幅畫面。

        那是祁進從南海回來的那天，他興高采烈拿著個紅木盒子，從門外沖進去，嚷嚷著，“祁陽，爹爹給你尋到了一顆夜明珠，比你先前念叨的肯定更好看……”

        門內(nèi)，是嚴陣以待的魔兵，以及他兄弟們陰險的嘴臉。

        祁進神色一僵，幾乎立刻意識到如今情況。

        他們不由分說將祁進綁了起來，祁進大勢已去，慌忙間只哀求他們不要傷害蘭溪母女，可他們只冷笑。不知從何處伸出一把劍來，直直斬斷了他手中的盒子。

        紅盒四分五裂，其中那顆碩大夜明珠重重砸在地上，竟裂成瓣瓣碎片，鋪在紅木地板上，分外扎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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