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風雪停了。

星辰出現了。

火堆前，阿公跳巫舞。

番廠公居然也跟著一起跳。

他已經不再想學阿公什么絕世武功，他現在明白了，這個老阿巫真的就只是一個平凡的老阿巫，他平平無奇，真的什么都不會。

他跳的巫舞，從來節奏沒有對過。

每次都是亂跳，所以自己以前總是學不會。

可是不妨礙他現在跟著一起亂跳。

也不妨礙熙皇和皇后在外頭圍著火堆狂跳。

熙國派兵攻打北原的事情，已經天下皆知了。

畢竟大軍出行，動靜還是很大的，雖然消息遲緩，但是肯定比大軍過來快一些。

真正打戰都是這樣，兩軍說要開打，先喊話，然后調兵，調兵后也沒有直接打，還要糧草后勤各種到位，然后先威懾，威懾完沒用，再打。

反正就是一個挺漫長的過程。

那種出其不意，攻打一個國家的，實際上是非常少的，若是有，一定是可以在史書上大書特書。

所以就給后世人一種幸存者偏差，以為那種作戰方式才是正常的。

今夜連向來穩重的高大的姜太學都下場跳舞了。

載歌載舞。

少年們更是恣意。

最近訓練很辛苦，好在人手足夠，否則一邊開荒一邊訓練，晚上還要讀書，真的很累。

現在就是一邊訓練一邊讀書就好了。

實際也有人不想讀書，只想訓練，去問葉先生可不可以。

葉不器開口道：“訓練，是讓你面對眼前的敵人的，讓你活下來，讀書，是讓你面對未來的敵人的，讓你活的更好。所以，不可以。”

繼續訓練讀書。

但是祭祀祈福的夜晚，可以偷懶一丟丟。

阿公舉辦祭祀祈福，葉不器從來不會多嘴。

他認為這就是松緊，松弛有度，蠻荒人很能承受苦難，干活也特別賣力，特別卷，有的人半夜不睡覺都在那里干活，每個月查工分的時候，葉不器都會為大家的努力震驚到。

而阿公的祭祀祈福就是給大家松松綁，放松一下，增加大家信念，明日繼續努力，是一個良性的循環，挺好的。

葉不器有時候都會出來跳一跳。

只是冬日太冷了，他更想縮著烤火。

他縮在火堆前，烤著火，轉頭，老師卻坐了過來。

姜太學跳的一身熱氣，熱乎乎的，他精力很旺盛，完全看不出來是個老頭。

他走到學生葉不器跟前，笑道：“不器，明日老師就打算回去了。”

葉不器：？？？

為啥。

這不都好好的，怎么突然又決定要走了？

姜太學道：“草鼠部落非常好，你做的非常好，我打算把家人族學遷過來，有些事需要我自己去辦。”

葉不器很驚喜，老師居然愿意讓家人族學遷過來。

姜太學總說他家孩子無用，可是卻經營著他的族學，姜太學的族學可以說是天下書生都向往的地方。

若是姜太學愿意把族學遷過來，不僅僅是遷了很多讀書人過來，而是草鼠部落就有了吸引天下讀書人的地方。

如今草鼠已經非常繁華，因為各種原因匯聚了非常多的人。

但是這里面沒有讀書人。

讀書人不認可，代表著草鼠部落還是一個野蠻發展的勢力。

真正要做大做強要可持續發展，離不開讀書人。

所以葉不器在教學方面，沒得商量，所有人都必須讀書。

但是讀書從來不是閉門造車就可以的，葉不器的學問，代表葉學，整個部落被一種學問思想統一并不是好事。

百家爭鳴才是國家強盛的表現。

所以聽到老師愿意過來，代表了大儒姜太學的認可，之后就肯定能吸引更多讀書人過來。

這才是草鼠真正大興的時候。

葉不器很興奮，跟老師交談了很久。

兩人交談的時候，身邊圍坐了一群孩子，聽的非常認真。

智者發聲，余者皆靜默。

夜晚回去睡覺的時候，小七還和阿九嘮嗑道：“師祖真的好厲害，先生也好厲害，他們說的話雖然不太懂，但是就是感覺很有用，將來或許有一天，我們就會懂了。”

阿九笑道：“還好我父皇寫書去了，不然肯定要讓我們把你師祖的話一字不漏的背下來。”

明正沒有說話，只是陪伴著前行，送阿七回屋，才離開。

第二天清晨。

姜太學要走。

他來時數千人追隨。

他走時，本想靜悄悄的走。

卻不想，整個部落人都起來相送。

天黑著，心卻是亮堂的。

昨夜言語仿若歷史長河中的重錘，敲打著小七的腦袋。

晚上她睡著做夢都特別寬廣，不像過去總是夢里是各種好吃的，昨夜她的夢，卻是一座大宮殿，非常豪華屋頂像是高聳入云一般，腳下的路，也似乎有云彩鋪墊，金燦燦的。

她聽到師祖說話聲在空中回蕩，所以就朝著宮殿一直走。

感覺師祖就在里面。

她走呀走，果然看到了師祖。

里面一個大殿，師祖坐在最中間的蒲團上，周圍一圈一圈一圈一圈圍坐著無數人。

小七也找了個位置坐下。

她離師祖很遠，前面都是人，可是很奇怪，師祖的話卻聽的很清楚。

“貧富不均，教養無法，雖欲言治，皆茍而己。

以心求道，正猶以己知人，終不若彼自立彼偽不思而得也。

能通天下之志者為能感人心，圣人同乎人而無我，故和平天下，莫盛于感人心。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注1）

師祖說最后一句話的時候，整個廣場都炸裂開，原本密密麻麻聽師祖講話的人都消失了，就剩下她和師祖。

明明是面對面，兩人周身卻飄著云彩，感覺隔著千萬里。

夢醒，那些話語刻在她腦海中，她不太懂，但是卻深刻無比。

本來小七送走阿九又把阿九一家人迎回來，現在感覺對送別沒有那么難過了。

畢竟師祖說他還會回來的。

離別是為了更好的相聚。

可是不知道為何，今天，她格外難過。

她眼睛通紅，聽著師祖今天似乎格外啰嗦。

小七和明正阿九一起送師祖。

一路上師祖絮絮叨叨，絮絮叨叨。

“行云，你的字如人，取的很好，記住，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多少人沒有機會重選，你有，望珍重。”姜太學對阿九道。

熙國太子唐煜，字行云，部落小名阿九，他站在姜太學面前，抿著嘴，無奈的認真點了點頭。

其實回部落不久，阿九就比在熙國的時候瘦了一點。

看似還是很歡樂，每日跑跑跳跳，可是還是不一樣了。

那時候，他有國有家。

現在，他有家無國。

他父皇母后，都流落北原了。

他也很沒有用，從小生活在父皇母后的庇護下，出事了，什么用都沒有。

少年阿九終究是在逃亡中成長了。

別人沒有看出來，姜太學看出來了。

他對他說，不當太子不當熙皇，未必是不好。

絕大多數的人，是沒有選擇的，一輩子是怎么樣就怎么樣，稀里糊涂。

可是太子唐煜等于是多了一個人生選擇，雖然也是他稀里糊涂得到的。

人如果擁有的時候，并沒有感覺，失去之后，才會慢慢反應過來，不甘心。

看阿九最近研究的內容就知道，以前他更喜歡研究和生活有關的東西，現在他更喜歡研究和戰爭有關的東西，就連煙花也是因為想研究戰斗力更強的火炮，意外研究出來的。

少年阿九忽然長大了，有煩惱了。

姜太學繼續對明正道：“你還年少，別輕易說生死，生命可貴，望珍重。”

明正也乖乖點頭。

他很珍惜當下。

只是聽不得阿七說她會死，聽不得，好像經歷過一般，剜了他的心一般。

姜太學最后對小七說話。

可是還沒有開口說。

卻忽然見自己這個短短相處一段時間的徒孫阿七淚流滿面。

姜太學眼睛一下子就紅了。

他聲音有些哽咽：“師祖，師祖還欠你一個愿望呢，你想要什么，只要師祖能做到，一定都幫你實現。”

他是申國大儒，他是天下的大儒，他能做到很多事，真的。

阿七開口道：“師祖，我昨晚夢見你了，夢見聽見你講學，真好聽。師祖，我的愿望很簡單，師祖讓我們珍重，我愿師祖也珍重，早日回來，我想聽師祖講學。”

姜太學低著頭，掏著自己輕飄飄的袖子，寶貝差不多都掏光了。

最后掏出了一本書，遞給了阿七。

他笑道：“好的，師祖一定早日回來，專門給你講學。”

離天亮還有一會。

路途遙遠，天不亮就要出門。

這一刻，天地最黑最暗。

姜太學哈哈大笑，眼中蘊滿了淚水，如同黑夜中的星辰。

這個愿望真簡單啊。

可是他卻實現不了。

他一生講信用，這次恐要失信于人了。

長路漫漫，送君千里，終須一別。

聽到師祖答應自己，小七破涕為笑，揮舞著胳膊跟師祖奮聲喊：“師祖再見，早點回來。”

姜太學揮舞著廣袖回應。

黑夜中，如同旌旗招展飛揚。

……

（注1：宋代真大儒張載的言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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