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之后，千湄終于知道陸銘走時的復雜神色是為了什么。

        秋天的傍晚，七點多，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

        千湄和徐林晨笑嘻嘻地瞧著朱一格彈不好一首新歌被文野教訓，執拗的少年側著頭很不服氣的樣子，但大眼睛里隱約有水氣，就像一個沒做完作業被家長批評的小學生，萬分可愛。

        陸銘的媽媽蔣慧就這么推門進來，穿著一身得體合宜的套裝，精致的臉和妝容，連長發都是紋絲不亂。

        千湄注意到她精致的白色靴子，上面一絲褶皺和泥土的痕跡都沒有，跟他們有些臟亂的廠房地面格格不入。

        陸銘看到她，臉上的笑意消失殆盡。

        他的母親毫不在意，笑著跟他們打招呼：“你們好，我是陸銘的母親，耽誤一下你們的時間，我跟陸銘說幾句話可以嗎？”

        幾個人都被她周身散發的氣場和禮貌周全的問句震住了，徐林晨反應過來，趕緊說：“您隨意！您隨意！”

        陸銘一言不發地走了出去，他的母親微笑著跟上他，出門之前還跟剩下的人點頭致意。

        千湄直覺感到陸銘的媽絕不像她表現的這么隨和，一顆心像是被提了起來，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她看了看文野，文野像平時一樣抽著煙，她看不出文野的情緒。

        一開始的時候外面只有隱約的說話聲，后來聲音卻越來越大。千湄聽到蔣慧在質問：“我用盡心血把你培養大，你的目標就這么短淺？”

        “這是我最想做的事情。”

        “呵呵……你以為你憑借的是什么來做這些事情？這幾年如果不是我給的支持，你們能有現在的局面？我給了你三年的時間來做你想做的，現在該回到正道上來了！”

        “什么是正道？你只是按照你的想法來安排我的人生。”

        “你以為這個世界上的事情都很容易是吧？我安排你的人生？如果沒有我的安排，你能從小衣食無憂？你能有機會發展你的音樂愛好，還有名師指點？如果不靠我和你爸爸的人脈，你們樂隊能有這么多的演出機會？別做夢了！”

        “既然一開始就不支持，那為什么還要做這些事情？”

        “因為你是我親兒子！”陸銘的母親聲音嚴厲，“你說你想要組樂隊，所以我給了你三年時間來享受這一切！我同意你發展你的愛好，但這不代表我會同意你妄想以后以此謀生！”

        “為什么不能以此謀生？”

        “你就算把樂隊做到極致，以后能掙多少錢？一千萬？一個億？還是十個億？笑話！”

        “這不是錢的問題。”

        “陸銘……”她的語氣軟下來，“你知道我都是為了你好，你們樂隊我也請朋友評估過了，你們沒有這樣的天賦，不可能成功的。”

        陸銘仿佛被這句話刺了一下，語氣變得冰冷：“有沒有天賦我自己知道，不用別人來指手畫腳。”

        妝容精致的女人怒極，抬起手來想打陸銘一巴掌，最后還是生生忍住。

        “我們家是什么情況你很清楚，你爸爸絕不可能同意你這樣做，他現在還不知道你的打算，等他知道了，他會怎么做你可以想象。”

        “這是我的人生，我自己負責。而且爸爸他現在想的未必跟你一樣。”

        長時間的沉默。

        “我努力了半輩子才得到現在的這一切，你真的要放棄？”蔣慧死死盯著陸銘。

        陸銘：“媽，我早說過，你不用這樣。”

        “那你就等著看我被別人逼到沒有立足之地，這樣你就開心了？”

        陸銘：“時間還長，等南風成為了我想要的那種樂隊，我會按你的安排去做。”

        “你以為你爸等得了？陸謙等得了？還不等你站穩腳跟，就會被別人啃得渣都不剩了！”

        “這方面你不用擔心，我有我的打算。”

        再次沉默之后，蔣慧終于放棄了說服，她打電話叫司機開車過來，在上車之前，她凝視了陸銘幾秒，說：“也許你現在覺得沒有家庭的幫助你也能夠獲得你想要的，你太天真了。從今天開始我不會再給你一分錢，我會用所有的方式來封殺你的樂隊，陸銘，你好自為之。”

        “沒關系，反正你已經在這樣做了。”

        黑色的勞斯萊斯絕塵而去，陸銘感覺深秋的寒意一陣一陣的襲來，他的身體有一些輕微的顫抖。

        他走進廠房里去，鋪面而來的溫暖空氣平息了他的顫抖。

        四個人八只眼睛盯著他，混雜著驚訝、尷尬和不知所措。

        陸銘恢復了往日的淡定，他說：“你們都聽見了，從今天開始，南風的好日子怕是要結束了。”

        文野最先回答他：“沒指望你一直拿自己的錢補貼南風，終究還是要自給自足才行。”

        陸銘：“嗯，其實這兩年我也沒補貼什么，南風掙到的錢夠花了。”

        徐林晨還是笑嘻嘻的：“我好像聽你媽說要斷了你的經濟來源？”

        “大概是吧。”陸銘淡淡地回答。

        “以后還有錢吃飯嗎？要不要哥哥我補貼你一點？”

        “滾。”

        朱一格：“陸銘哥也可以跟我回家吃飯，我媽可喜歡你們了。”

        陸銘沖他笑笑：“好吧，如果需要的話。”

        千湄：“吃飯的事好說，如果不去livehouse演出了，單靠moco，我們能生存下來嗎？”

        陸銘：“如果moco正常營業，應該沒有問題。”

        千湄：“不如這樣吧，我們幾個的生活費，包括樂隊的收入，以后統一支出，都節約一點，再慢慢找別的出路。”

        徐林晨攬著千湄肩頭：“你丫倒是會替陸銘著想，怕他不好意思找我們蹭飯是吧？”

        千湄看他一眼：“你要是不愿意可以現在說。”

        徐林晨：“我是那么沒義氣的人嗎？”

        陸銘：“前幾年請你們吃了不少飯，現在也該還了。”

        徐林晨沖著陸銘一抬下巴，跟千湄說：“你看吧，你低估這家伙的臉皮了，怎么可能不好意思找我們蹭飯！”

        文野看著陸銘，突然失笑：“沒想到你也會有這么一天。”

        徐林晨哈哈大笑：“王子變平民，刺激……”

        朱一格：“跟家里翻臉了，靠自己再白手起家，多帥啊！”

        徐林晨：“你少看點中二熱血漫畫！”

        幾個人都笑了。

        那時還如此年輕的五個人，都以為憑著心口的一腔熱血就能夠永遠堅持下去，以為彼此之間深刻的聯結足以支撐他們克服生命中的種種困難，以為長大是個不需要付出代價的過程。

        到了很久之后他們才會明白，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夠依靠努力來完成，不是所有的傷害都能用真心來彌補，但是他們還是會非常懷念，二十歲時毫不費力就可以做到的不顧一切的孤勇。

        陸銘從學校附近的公寓搬回了宿舍。

        他的所有卡都被凍結，轎跑也被收了回去。

        蔣慧沒有虛言恫嚇，從那天起，沒有再給他一分錢。

        這還不算什么，陸銘和文野去了這個城市里所有的livehouse，沒有一家愿意接南風的演出。

        蔣慧的做法簡單粗暴，一個城市就這么幾家livehouse，她派人逐一去談，砸了一筆錢，順利達到了她想要的效果。

        徐林晨側面打聽了一下，對文野和千湄說：“陸銘他媽也是個狠角色，這么一大筆錢砸出去，就為了讓南風接不到演出，也是舍得。”

        文野：“在她看來，兒子的前途，當然比這筆錢更重要。”

        千湄：“我覺得她也許并不太了解陸銘，他不會因為這樣的脅迫低頭。”

        徐林晨：“那可說不一定，畢竟這小子從小錦衣玉食慣了，突然沒了錢，怎么都會難受的。”

        文野想了想，說：“moco股份的事情，他媽可能并不知道。”

        徐林晨：“這倒也是，這小子一向老謀深算，moco不就是他給自己預留的后路？”

        千湄又想起什么，說：“這個城市沒有livehouse接我們的演出，但其他城市還有livehouse，陸銘的母親總不能把全國的livehouse都搞定了吧？”

        文野搖搖頭：“去其他城市，交通費用不菲，一場演出算下來我們也掙不到多少錢。”

        千湄：“不坐飛機，還可以坐高鐵，近的地方還可以開車。”

        徐林晨：“那花的時間就比較長了……我們幾個大四了沒什么課，你丫不是學霸嗎？難道愿意逃課？”

        千湄聳聳肩，說：“我已經決定要堅持做樂隊了，以后經濟學方面，不爭第一了，順利畢業就行。”

        文野有些驚訝：“想好了？”

        千湄點點頭：“嗯，還是堅持做一件事情比較好。”

        徐林晨嘲諷她：“你這說好聽了叫專心致志，說不好聽叫孤注一擲。”

        千湄：“也不算吧，萬一樂隊做不下去了，憑我的專業知識和前兩年的積累，還是能找個工作養活自己。”

        徐林晨：“那你的獎學金呢？不拿了？”

        千湄沉吟了一下，說：“能拿就拿，不能就算了。”

        文野向陸銘提出去其他城市livehouse多搞幾次演出，陸銘考慮了一下，找了幾個沒去過的城市談合作，定下了幾場。

        周五晚上照例在moco演出，演到一半，臺下兩個喝醉酒的人打了起來，酒保大偉去攔，沒攔住，打架的人撞倒了吧臺的桌子，砸碎了不少東西和酒。

        輝哥打電話報警，警察迅速趕到，把兩個人抓了回去。

        他跟著去了派出所，要求他們賠償酒吧的損失。

        兩個一窮二白的無賴，一分錢都拿不出來。要拘留？拘吧，反正沒錢。

        酒吧里起爭執也是常事，這一下損失慘重，輝哥氣極，偏又沒有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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