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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不配


當日,謝宅人人皆知,府里多出了一位五姑娘。

        要問五姑娘哪房所出?

        不,她乃謝厭幺妹,按年歲算,將將在府中姑娘里行五。

        又道謝厭不是原州謝氏替那京城親戚撫養的么,何來的胞妹……問出這話的人直接被拖出去挨了幾杖家法。

        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短短半日,謝宅內外肅清,獨尹嬋所居的院子一派祥和。

        院中無旁人,只她和謝厭在,自然不會有多吵鬧。

        可尹嬋此時面容平靜,心里早上下翻騰了。

        自打謝厭沒來由的說起謝大少爺的風流事,她只覺一頭霧水,實在糊涂,明明是她與謝厭的聊話,何以加上一個陌生到與她毫不相干的人。

        再觀謝厭舉止,頗具正色,一雙眼比鷹隼還兇狠猛銳,更義正辭嚴。

        盯視自己時,哪像在說閑話,分明是衙門官吏正向青天大老爺稟報刑審大案,正經到唯恐……唯恐她不相信一般。

        可謝歧有什么紅粉知己,與她何干。

        即便身有鐵證,她也興致索然。

        腦中回蕩謝厭所說的證據確鑿,尹嬋不知所云,怔怔地攏起眉尖,看進他眼里。

        她試圖窺清原委,而后者目光不避不閃,好似十分的坦然,任由打量。

        謝厭已經清楚謝歧身邊的暗線,至于紅粉知己的瑣碎末節他且需回頭打探,當下只能道出一二。

        雖不至于毀去一個面容俊美的公子帶給她的好印象,但也足夠在丹青妙手的畫卷上,落去幾點污墨。

        謝厭自問不是好人,尤其對待謝家諸位。

        陰狠手段幾年來不計其數,只要他想,就無從顧忌。這么看,僅是編派幾句話,而非把他臉劃了,實在過于慈悲。

        他像在宣讀衙門案件,既無口水話,也不添枝加葉,鄭重其事道。

        “謝歧,生于陽康十二年五月初九。”

        “長房長子,世居原州,年過及冠,未有婚配。常流連花街柳巷,有紅粉知己。其一,為招恩樓姑娘云香,年十七,擅琴。”

        “其二,仍是招恩樓,吟煙姑娘,擅舞,與謝歧去年秋畫舫游湖。其三,為蘭繡閣沈……”

        謝厭侃侃而談,不想突然忘記那人姓甚名誰,惱得輕嘖,略蹙起眉頭,遲疑許久后,才接著說:“似乎被稱作沈、沈蓮……”

        “沒錯。”他目光一凝,自顧自地頷首,認真回道,“沈蓮蓮。”

        “……”尹嬋眨眨眼,輕聲,“什么?”

        京城風月之地頗盛,縱然她居內宅,也有耳聞。以至于現在,聽見謝厭說出一連串的姑娘姓名,什么閣什么樓的,尹嬋只覺得不可思議。

        以他平素作風,實在很難想像他腦中竟分得清這些。

        謝厭稍作停頓便繼續道:“以上僅是一二。”

        他悶著臉一股腦又說了許多和謝歧相關的,無一不是謝歧這里不行,那方有礙,難堪托付,不可深交。

        謝歧乃至謝宅里的每一樁事,他都了然于胸。

        但若把這些放在自己身上比對……

        譬如謝歧流連花街,卻仍看著風度翩翩,詩詞歌賦信手拈來。而他毫不懂雅致,每每拿刀弄槍,殺人如割草。

        再譬如謝歧風流貪色,可性情溫和,難得動怒,原州人人愛與他玩笑。不似自己陰晴不定,方圓一里,不敢近身停留。

        一應諸事,孰輕孰重,孰好孰壞,哪里是偏向,誰又在嫉妒,如何能比較得清楚明白。

        謝厭目光頓閃,破罐子破摔一般急切又笨拙地說著。

        四周祥和的氣息,皆因這些話陷入無法回旋的余地。

        他的聲音越來越急,也越發低沉,他口中所說分明在否定謝歧,尹嬋卻不知道怎么了,認真聽他話語的同時,也好似……好似自他神情看到的,并非他對謝歧的挑剔,而是他正克制不住地厭棄自己。

        似那種,說謝歧一個字,便拿來與自身對比,談謝歧一件事,便不停深扒自己。

        尹嬋倏地站起身,驚動了陷入古怪思緒的謝厭。

        他匆忙止住話,不由跟著起來,卻見尹嬋揪緊了手指,強忍著一股惱意:“別說了,我……不喜歡聽這些。”

        話脫出口謝厭渾身一涼,呆立在原地。

        他驚覺剛才胡思亂想了什么。

        一株野草何來權力號令太陽想照耀哪個方向。

        而搬弄是非,于她,應是一樁不堪入耳的事。

        謝厭一次次想把自己的病態和可怕偽裝,卻又反反復復在她面前按捺不住。

        他略薄的唇繃得緊,唇角往下壓。尹嬋只這樣看,便知他有些局促。更別說左臉傷疤隱約在發熱,深深的褐色更刺眼了。

        尹嬋張了張口,想說謝歧不該和他比。

        更沒必要把謝歧這個無足輕重的人,橫在他們之間。

        話欲出,卻在對上謝厭縱貫眉骨至下頜的疤時,一下止住了。

        她短短怔疑的片刻,已讓謝厭腦中經歷無窮的猜想。擱在石桌的手指猶猶豫豫抬起,很陌生地撫了下臉。

        幾乎同時,指腹感受到了疤痕的猙獰走勢,比握劍時的觸感更明顯。

        劍柄僅有細微的凹凸紋飾,而這張臉,卻是土地飽經了干旱的侵襲。一塊塊,一道道,紋路崎嶇,表面皸裂。

        當一汪水涌入,再在水中放下一條魚。

        魚渴水不停游走,卻頻頻撞上疤痕的小道,即便不遺余力地擺尾,也最終死在毫無生機的土地里。

        謝厭的面容,長久以來,就是這樣一片土地。

        出生即懼怕太陽的炙熱。

        謝厭想到什么,倏地側過頭,不忍再探尹嬋的盈盈美目,逃避般的執起茶盞,仰頭飲盡。輕嗅時清淡的茶香,待茶冷后,入喉卻倍感苦澀。

        謝厭低下眸流連茶盅,忽地晃神,眼里的光一點點退去。

        “是了,我不說謝歧。”他沉下肩。

        尹嬋立時眉眼放松,舒了一口氣。

        輕輕細細喘勻著呼吸,如被春意撫過。尹嬋以為自己壓低了情緒的變換,他便不會覺察,可謝厭即使不癡癡盯視,也能輕而易舉窺見周遭所有的動靜。

        何況同尹嬋待在一處,又如何能忍住不看她。

        戰栗的眸光撫摸她的面龐,寸寸盡是道不明的掙扎。女子美得不容褻瀆,他讓她離開京城,遠赴原州,是想護她,捧她到至高無上的位置,匍匐她腳下。就這么仰視、覬覦著,癡迷她偶爾睨下來的一點目光。

        這就夠了。

        太陽理應掛在天際。

        而和雜草在一起的,是泥,土,深溝里的唾液和污垢。

        從始至終。這是千百年來不成文的定則。謝厭嗓間一重一重的苦澀酸意,幾乎要他反胃作嘔。

        他闔眸,艱難接下未道盡的話:“是了,我不說謝歧。你已過及笄,合該議親,他不堪相配,原州……原州另有兒郎,比謝歧好上許多。”

        院子寬綽,謝厭的聲音在四周清明。

        尹嬋剛剛堆起的笑,被雷擊得裂開了一條縫,猝然怔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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