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假期的康大校園人少且安逸,但在心理學的實驗樓里,一場調查取證的工作卻像一張大網,低調地鋪陳開來,經濟系的部分師生以配合心理實驗的名目被請到這里約談了解情況。
近乎用了兩天時間,全部談話結束,工作組在收尾整理的時候,岑硯給他們放了一段錄音:
“這年頭確實做什么都靠關系和門路,你有你的陽關道,我也有我的獨木橋,你家人沒教過你做事留一線日后好相見的道理么?許記者……看來你還是單純,你在意的,其實別人并不稀罕,我需要考研么?……下半年我就要去美國了?丛谖覀冃S岩粓龅姆萆,送你一句老話作為勸誡,別吃一百個豆還記不住豆腥味兒,及早收手,總揪著妥寧不放有意思么。當年能把你從燕華除名,現在就一樣能把你從康大開掉。不跟你計較的理由,不過是覺得通天的關系用在你身上浪費罷了……字面意思,你該聽得懂!
工作組聽完,查驗過證據的有效性后,將錄音資料做了個備份,其中一名辦案人員問岑硯,“她跟你提過當年在妥寧采訪的經歷么?”
岑硯搖頭道,“那件事對她造成的創傷性應激障礙一直持續到今天,其中一個最明顯的癥狀就是回避回憶,哪怕是周圍最親密的家人、朋友,她都緘口不提!
又問,“那最近我們在查的……”
岑硯表示,“她不知道。既然她在這里學了心理學,她導師的初衷是希望她畢業的時候先把自己的問題解決掉,老百姓都知道心病還需心藥醫,起初我只想弄清她心理障礙的根源在哪里,也沒想到你們會查到今天這一步!
工作組組長笑了,“我們權當這是對我們這段日子以來工作的肯定!
岑硯也真心實意地笑,“是很感謝你們,幫我還原出當年她遭遇的真相!
較年輕的一位辦案人員看向他們組長,“頭兒,燕華那些細節能跟岑老師說么?”在得到應允后,才對岑硯補充道,“你說還原真相,有個點我們都沒想通。我們在妥寧、燕華兩邊走訪時得到的反饋是,當年她去采訪的時候,并不是一個人,同行的還有一名攝影記者跟一個線人,而且按照工作流程,她去采什么選題,部門每周都有選題通氣會,這么多知情人,你們怎么會什么都問不到呢?”
去年剛開學不久穆厚茹跟他說過的話突然在耳中回蕩起來:“她外婆覺得有蹊蹺,托人去社里問,但同事都不太清楚,甚至有些都不知道許恩深出事了……”
岑硯腦中轟然一聲巨響,就像切身親歷了許恩深經歷過的,有什么巨物,在天崩地坼中坍塌,直到塵埃落定的一刻,他才看到許恩深觸不可及的傷疤——作為一名身經百戰的資深記者,怎么會簡單地因為一次斃稿就一蹶不振,在職業信仰被撼動的打擊之上,昔日并肩作戰的同袍明哲保身的態度成為壓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社會現狀就是這樣,蠅營狗茍為求生存喪失原則會得到諒解,而揣著赤子之心追光的群體反倒被迫轉為沉默的螺旋。
工作組組長將錄音又回放了一遍,沉吟道,“看來郝振楠是知道許恩深的身份的,我們最近的動作難免會打草驚蛇,郝斌應該是嗅到了風向,才跟他閨女郝振楠說了什么,她說下半年去美國,想必就是在鋪退路了!
送走工作組,岑硯迫不及待地給許恩深撥通了視頻,此時此刻,他很想見她。
正值飯點,許恩深手機一響,負責氣氛組的顧亞坤比她還亢奮,“媽呀,‘視頻參會’的來了!”
許恩深哭笑不得,剛一接起視頻,這邊鬧哄哄的氣氛就傳到岑硯那邊去了。
“是今天聚么?”岑硯忙到忘了時間。
許恩深剛“嗯”了聲,就聽顧亞坤在鬧,“快快快!投屏投屏!人不來就罷了,上墻是一樣的!”
岑硯聽到了,沒拒絕,“我這邊忙完了,不跟長輩見個禮的確說不過去!
不管怎么說,他的臉也是跟“大屏幕”適配的,當視頻聊天畫面被投到餐廳電視上的時候,長輩們毫不吝嗇的夸贊之詞,讓許恩深都有點飄了。
等輪到同輩人這里,顧亞坤跟顏謹寧先前接機那次就見過,所以許恩深向岑硯鄭重介紹了下顧元亨跟英練。
“久聞大名。”顧元亨笑,“真的是緣分,沒想到我們不僅是校友,更是同門,總聽老向念叨,上個月他還在全科跟前再一次提起你。”
“不會是說論文吧?”
“是論文,老向特意拎出來當正面教材……”
岑硯失笑,“那論文改到第三遍的時候他實在看不下去了,臨到最后節點了他跟我說,你甭管了,最后都是他一手改的。我能順利畢業,全仰仗他老人家出手。我想我唯一值得被他夸的,應該就是貢獻了個選題!
顧元亨跟英練面面相覷,一時沒忍住,齊齊笑了出來。
幾家長輩借著這次聚會,把孩子們的婚期定了個大概。
假期結束,進到六月中旬,各門課程陸續放出期末考試的形式,常規操作無外乎隨堂考或布置小論文,但偏有兩門課的主講老師飆著勁兒地別出心裁,其中一個是許恩深最喜歡的《社會心理學》,誰都沒想到溫文爾雅的隋老師會在期末放出一個終極大招:他要求本學期結課前,每名同學完成一次跟課程相關的presentation,順序抽簽決定,選題不限,最令社恐顫抖的是,所有人的題目會提前在學校論壇里掛出,考試現場對全校師生公開,現場反饋好的可酌情加分。
而另一個劍走偏鋒的,毋庸置疑是岑硯,他要求所有學生利用暑假時間完成一次實踐作業,暑假結束后兩周內提交實習報告。
通知一下來,班級微信群里民怨載道叫苦不迭。
【看來考試不光我們學生卷,連老師都在卷!】
【這是人性的淪喪還是人性的淪喪……】
【我不想愛了,也愛不動了……什么濃情蜜意都是假的,假的!情話一時爽,考試火葬場……嗚嗚】
【我發起眾籌,懸賞寫他倆的同人cp,在我們身上有多卷,文里就給他倆寫多虐】
【班長表個態。∷纬莿t】
宋城則哪敢表態?!那可是他說滅親就滅親的親舅,他一個弱小無助可憐的外甥狗不也只能敢怒不敢言?!
許恩深看得直樂,她破天荒在群里冒頭接了一句:
【我出一千!
宋城則豁然了,這不小舅媽也跟他們同甘共苦著么……
“看什么這么開心?”岑硯不經意瞥見許恩深捧著手機笑得很開心,忍不住好奇問了一嘴。
“看觸犯眾怒之人如何被口誅筆伐。”許恩深迅速把手機扣在桌面上,“你去忙你的,我要準備隋老師的作業!
岑硯好笑地看著她,“我跟隋現之的考試形式,你更喜歡哪一個?”
“哪個都不喜歡!币惶徇@個,同樣深受其害的許恩深便跟班里同學共鳴了,想著就又補上一刀,“都挺令人發指的!
岑硯支起一條腿在她旁邊坐下,無辜道,“我是想給你放水才出這個題目的!
剛在群里看到的字字血淚的泣訴頓時在腦中打出彈幕,“……什么濃情蜜意都是假的!情話一時爽,考試火葬場……”
許恩深輸人不輸陣,一本正經地回視他,“謝謝,區區實踐……”不在話下。
岑硯眼底蓄起笑意,“你底子太差,我本想利用暑假給你講講實際案例就算送分了,看來你不太需要……”
許恩深:“!”什么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北京。
六月里極其普通的一天,汪培赟撥出一通電話,對那頭的人說,“收口吧!
《社會心理學》的考試形式公布一周后,在學校論壇的醒目位置還真就貼出了考試選手們的出場順序跟演講主題,許恩深排在第三位。
不好說是因為大家對不久前上過熱搜的許恩深本人更感興趣,還是因為她的演講主題太過諷刺直白,在她演講的那一天,不僅本系的師生都來觀摩,很多其他院系的師生也都來湊熱鬧。
岑硯怕干擾到她,臨到開講前十分鐘,他才低調地從后門進來,在中間靠后排找了個很不起眼的位置,人剛坐下,肩膀被拍了拍,扭臉一看,張勁疾樂呵呵地朝他比了個口型,“來了?”
岑硯大無語地壓了壓額角,壓低聲問,“您怎么也來了?!”
張勁疾大言不慚,“來巡考!
上課鈴響起,隋現之起身,幽默開場,“看來有必要給上周前兩名演講的同學加分啊,要是他們講得不好,今天也不會有這么多慕名而來的聽眾是吧?”
大家都心知肚明地笑。
“盡管學術思想鼓勵百家爭鳴百花齊放,但今天這場合是很嚴肅的期末考試,是為檢驗我的學生在這一學期的學成所得,所以我們的presentation之前,有必要宣讀一下考場紀律。希望在座各位只傾聽,不干擾,有任何異議,考試結束后可以先來跟我置辯,畢竟我對所授課程還是蠻有專業自信的……”隋現之揚了揚眉,“好了,下面有請三號考生,許恩深同學,她今天的演講主題是《假面狂歡》!
許恩深上臺,鞠躬,打開ppt,第一頁就是她名字作為單獨詞條赫然在列的熱搜榜單截圖。
“我做夢都沒想過我也會有出名的一天,還是以這樣的形式!
底下聽眾低低地笑起來。
“網上說,彼此知道微信以外社交媒體賬號的朋友,那都是過命的交情。因為在一個‘大家都有病’的時代,現實中家長眼中的好學生、斯文儒雅的頂頭上司、隔壁憨厚老實的鄰居老王,在社交平臺上都有可能是一副令人懼怕的暴徒面孔——借匿名id為面具,將社交平臺當作發泄的槍戰游戲陣地,在完全不了解真實情況的前提下四處盲目攻擊,皆以尋求自我壓力的釋放……”
就在她側身點翻頁的當口,門口走進來一個人,出聲打斷了她的演講。
“許恩深,你都已經被燕華除名了,為什么還陰魂不散?”
岑硯作勢就要起身,被張勁疾一把摁住。
“別妄動。”
教室里一片寂靜。
隋現之站起來,沉聲喝道:“現在在考試,不要干擾考場秩序!”
郝振楠充耳不聞,“我不是沒給過你機會,是你逼我的,你難道就不好奇為什么會上熱搜么?”
“買水軍沒少花錢吧……”許恩深勾起一抹笑,還饒有興味地點點頭,“但我想你買得起。”
這樣玩世不恭的許恩深是岑硯從不曾見過的,無形之中就像有根魚線,一頭系在她身上,另一頭晃晃悠悠地吊著他的心臟。
她滿眼愧疚地對著隋現之鞠了一躬,“隋老師,很抱歉,這種情況,我想考試也沒辦法再進行下去,考試我放棄,我會盡量在我的考試時間里把問題解決掉,盡量不耽誤下一位同學!
隋現之神色復雜地看了看她,坐下了。
許恩深不疾不徐地重新迎向郝振楠的視線,慢條斯理地開口,“郝振楠,你父親是不是叫郝斌?”
郝振楠瞳孔似被強光射到一樣驟然一縮。
許恩深諷刺地牽了下嘴角,“兩年前你姑父身為小學校長作奸犯科猥褻女童,我也確實因為報道這個案子離開燕華,你買的熱搜不已經讓全網都知道了?”
事情在網上流傳跟經由當事人親口說出,震撼效果是大不一樣的,許恩深話音落下,在場吃瓜的群眾中響起窸窸窣窣一陣騷動,大家都在掏手機。
“但有一點我想不通,這都過去那么久了,如果說你在社交媒體上興風作浪是為了以牙還牙報復我,那你最近數次三番當面‘敲打’我,是為什么?”許恩深瞇了瞇眼,意味深長道,“你姑父又不是你親爹!
這句話堪堪擊中了郝振楠,“果然是你!”
她的激烈反應堅定了許恩深心中的猜測,十有八九,是郝斌東窗事發了,“是我什么?你敢挑明了說么?”冷眼睨著她的反應,“你不敢,因為你清楚他們做了什么!
許恩深當著她的面拔掉投影,循著路徑點開u盤里的一個文件夾后才重新投到幕布上,點開播放。
明眼人一看便知,這是一個隱形攝像機視角拍出的素材:
低矮黝黑的平房,受害的小姑娘躲在臟污的棉被里,縮在炕角。
畫面在接連幾家的走訪中切換,帶路人就是舉報的線人,對許恩深不設防,所有聊天都被收音,清晰得像是旁白。
“……這幾家都很困難,尤其是牽頭報案的那家,是村里的貧困戶,孩子她媽媽體弱,她爹又是先天的跛子,靠低保過日,但即便如此,還沒虧了孩子上學。”
“村里找了他家很多次,我聽鄰居們說,村里說拿著當地的低保,就要相信村里,相信干部,別把事情鬧大了,影響不好,否則他們后面不好做,話里話外的意思隱隱有斷低保威脅的意思!
盡管妥寧縣并不是貧困縣,但鏡頭記錄下來的影像里,讓人也無法想象更貧困是個什么樣。
臨出村的時候,一個身材壯碩的成年男人從他們身邊過去。
許恩深的聲音被收進來,似自語,又似跟線人小聲詢問,“這誰家親戚,好氣派!
線人刻意壓低了聲音,“那是縣扶貧辦郝主任!
許恩深譏誚的點評顯得格外耐人尋味,“穿普拉達的扶貧辦主任!
線人略顯模糊的一句聲音進來,“我跟你說啊許記者,郝斌跟那個天殺的玩意兒是親戚,他老婆就在那個出事兒的學校里教語文!
畫面轉場,接了另一段素材。
鏡頭長久地停留在天花板的某一處,一看就是偷拍。收音倒是很清晰,開場有人介紹,“小許,這位是縣委宣傳部朱部長,這位是佳源集團董事長陳總!
緊隨其后的便是那個朱部長的聲音,“這次得感謝陳總幫我們引薦啊,我們小地方開展工作,確實不能閉門造車,宣傳口就是需要加強跟首都媒體的互通有無,多多聽取媒體的意見,也需要媒體幫我們多做正面宣傳……”
幾輪寒暄后,就聽那個朱部長又說,“這件事呢,對我們妥寧的影響真的挺大的,摘帽脫貧多靠招商引資,出了這樣的事情,口碑壞了,把有投資意向的企業都嚇跑了,我們這次來呢,也是想跟社長跟許記者溝通下……”
畫面被什么遮住了。
“抱歉,我出去接個電話……”許恩深的聲音很近,隨著起身關門的細碎聲響后,少頃,錄音設備里收進兩個陌生的聲音,一男一女,還有回音,似乎是在比較空曠的地方。
男的說,“你怎么也來了?這還真是跟媒體沾邊就繞不開你那個崗啊。”
女的吐槽,“要是對媒體我也認了,他們那兒小學校長猥褻未成年被燕華爆了,縣宣傳口的來滅稿,老陳叫我陪著,且不說這是不是我pr該干的,你甭說我上綱上線,這是人干的事兒么?”
“那你怎么不進去陪著?”男的口氣明顯是在揶揄。
“我嫌惡心。我算開眼了,佳源在他們當地投資,還得給當地‘鏟屎’。你不知道,剛來的路上內宣傳口的女的假模假式地說,不知道晚上回去商場關門沒有,她兒媳婦兒想買個包,你品……”
男的苦笑,“這是提點你‘給孝敬’呢,他們可能真沒聽過‘不到北京不知道自己官有多小’這句話,別往心里去……”
男女的聲音漸漸拉遠,許恩深重新回到會議室里,手機從兜里掏出來,看似無心實則有意地晃過某些人的臉。
許恩深坐下后不久,有個聲音說:“小許,你看稿子要不就不發了?”
冷場很久,才聽見許恩深譏諷的聲音,“我們做深稿的,立足點跟各位基層領導是一致的:想群眾之所想,急群眾之所急。那幾戶受侵害的孩子家我都走了一遍,幾個小姑娘至今都無法見外人,家長則提心吊膽孩子會想不開。領導們覺得,他們眼下急的是當地能不能招商引資么?”她深吸了一口氣,似是在平緩情緒,“至于稿子,我聽上級主管單位的,如果市宣傳部說這稿子不準發,我認!
素材歸于一片漆黑和寂靜,壓抑得讓人情不自禁生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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