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月皎潔，落雪方停。

        悉悉索索有人踩碎了雪地跑過來，聲音由遠及近，很快在門口停住。

        壓低的聲音稚氣未脫，在清幽雪夜卻格外清亮；“師兄，師兄你在不在呀？”

        “師兄師兄？”

        “師兄師兄師兄！”

        張幼節盤膝坐在床上調氣運功，不想理他。

        又過了一會兒，窗口處又傳來了做賊似的聲音；“師兄？你睡著了么？”

        星位錯聲音幽幽傳來；“要不要放他進來，以他為主材煉藥，可省你三百年苦修，延壽八百年，一般人可沒本座的方子。”

        張幼節：？

        “這小娃娃是太歲，反正你也看不順眼他，按照我教你的辦法悄無聲息的處置了，保管再無半點蹤跡。”星位錯有點饞；“化為人形的太歲我也就見過兩次。”

        這還是第二次。

        太歲凡人食之可以長生不老，化形太歲更是稀罕，修士以其主材煉藥，除了延年益壽外，甚至可窺得一絲生死大道法則。

        張幼節：……

        星位錯是萬邪劍主，見多識廣，他既然這么說，就自然不會有錯。

        但是……

        星位錯：要成大道，先獻祭全師門好吧！做男人，要心狠！聽我的，沒錯！

        “你前任劍主怎么沒的？”

        “不識好劍心！”他悻悻罵了一句。

        旁邊小窩里的小肥啾啾了一聲，睡的爪爪朝天。

        敲不開門的應折星搓著手轉移陣地到了窗戶，只是他個子不夠，有些吃力的踮著腳，企圖爬上窗戶。

        窗戶乍然被人推開，一個高瘦青年冷冷的看著他，眉目森冷，似乎比那冰雪明月更為冰冷皎潔，讓人頓時打了個冷顫。

        “師兄！”應折星看著臉上表情柔和的青年，甚至覺得那冰冷的表情只是看錯了，對面甚至伸手將他拉進了屋里。

        “你怎么半夜來尋我？師尊知道么？”

        應折星嘻嘻一笑，伸手從袖口里翻出一塊玉簡遞給張幼節，“朝露當然不知道啦，她說你最會做菜啦，你看看這個會不會做？”

        他聲音清脆，一雙眼睛亮晶晶濕漉漉如小狗眼睛充滿期待的看著張幼節。

        張幼節怎么看應折星都是普通小孩兒，也就星位錯可以看出是化形太歲了，他也不伸手去接，抱胸道；“這么冷，還不回去睡覺？就這么饞嘴？”

        聽應折星一口一個朝露，頓時心中十分不忿，什么人也配叫她名字，只是要教訓他一頓讓他隨著自己叫師尊，也心中不肯，心里默默就了兩句朝露，臉上微紅，當下略一思忖，伸手拎住應折星；“既然睡不著，就來隨我練劍。”

        應折星：？？？

        我不是來找你折磨自己的！

        “給朝露一個驚喜嘛！”應折星張牙舞爪的像一只小章魚；“朝露愛吃的菜我做不出來，師兄你一定可以的！幫幫我啦！朝露在山上這么多年，一定很想念我娘做的菜！她吃到自己愛吃的菜一定開心！”

        畢竟對于小孩兒而言，那些菜譜實在是太艱難了。

        應折星覺得沒個十年八年的，自己肯定做不出來，但是那也太久了吧。

        而且可以的話，應折星這輩子都不想再下廚房了！

        聽應折星這般央求，青年眉目輕輕一動。

        朝露愛吃的菜……

        他自幼早熟，一點就通聞一知十，山上不過一個月已經將所有事情一手包攬，朝露雖然有心要讓他像些孩子，但是他卻不肯聽，寄人籬下自然要多做些活兒，什么洗衣做飯全一手包辦。

        只是朝露也不肯說自己喜歡吃什么，雖然一日三餐，臉上卻也淡淡的，做什么就吃什么，頂多看她多動筷子就多留意一些。

        聽應折星這么說，方才仔細問話。

        三兩句已經將天真無邪的小孩兒底細套了個干凈。

        當下神識順便探入玉簡，里面卻記錄這許多菜譜，卻不由眉目輕輕一動。

        當頭一個就是以蘇眉頭、星斑背、三刀腩、鯻魚身，鸚哥尾五種魚不同部位拼成一條整魚，而且要一邊蒸一邊炸，看似一條魚，實際上兩面便有十種味道的錦繡多味魚。

        掃了一眼下面，都是十分繁復又口味偏麻偏辣的菜式。

        應折星掰著手指。

        “娘說，朝露最愛撒嬌啦，不過她不愛學療愈的劍舞，每次她一練云裳舞就開始找理由，頭疼啦肚子疼啦崴了腳啦早上沒吃飽啦，一討饒師父……哎呀是師祖啦就不忍心責怪她了，不過她好聰明，學什么都很快，她應當開始學霓裳羽衣舞啦，我娘好惋惜沒看見朝露長大跳霓裳羽衣舞。”

        “她每次都要偷偷帶一些零嘴肉干給小弟子們，結果分完了自己卻沒得吃，幸虧每次暮雨都知道她的性格會另外給她藏一小包。”

        “她最喜歡紅裙子啦，輕云花了三年功夫給她做了一條鳳凰錦緞石榴裙，就等她成年的時候穿，繡了好多將離花，特意尋了一顆晶曜石打配套的首飾，聽說特別嬌艷光亮。”

        “她院子里的將離花種得最好，春日開花的時候大家一起在里面捉迷藏，還喜歡摘將離花釀酒，說等將來長大了，有了知己伙伴，就學話本里的那些一起喝花看酒。”

        ……

        隨著應折星說起。古井無波的心境有些煩躁了起來。

        他所熟悉的少女，清冷寂寞，像是開在雪山之巔的曇花。

        沾染著第一片雪花的輕盈透明。

        如同夢境一般。

        但是應折星說的。

        張揚明艷，紅衣烈烈，鏗鏘亮劍慷慨無雙，肆意綻放得就像最紅最艷的將離花。

        他想起讓畫師畫下自己背后的將離花。

        張揚艷麗的讓人想起烈烈燃燒的火焰，似乎永遠不會熄滅，看起來就會讓人怦然心動的驚人生命力，傾國傾城的明艷照人，春日一見便再也移不開目光。

        像他在湛盧山聽那小二說起來的，被那個紅衣道人負在背后，描述著湛盧場上場景，對生活充滿了熱愛和熱情的少女。

        她傷了腳，李無妄瞎了眼，他卻背著她走過了那么多地方，聽她聲音清脆的將那些風土人情，路邊小事說給李無妄聽。

        是自己永遠接觸不到的過去。

        酸澀和絕望同時從心里泛了起來。

        不管他怎么努力怎么嘗試，那個紅衣翩然劍驚鴻，亮劍一舞動天地的明艷少女也是他觸摸不到的過去，他遲到了三百年，便永遠見不到她。

        從未這么清醒的認識到。

        她并不是曇花上的晨露，霜天中的孤月。

        “師……師兄？”

        似乎終于感覺身邊人身邊氣息的浮動。

        應折星終于閉嘴擔心的看著面前的青年。

        “沒事。”伸手攥了攥手中細小玉簡，不知不覺中已經沾滿了冷汗，他木然道；“我去做飯，你看來是不想睡了，就好好練劍吧。”

        應折星：？

        我們能不能不說這個了？

        天邊晨曦微露，他卻被人擰住了命運的后頸提到了外頭。

        應折星：……

        伸手在地上畫了個圈，青年喚來兩個梅精，拂袖而去；“起手式讓梅梅教你，揮劍三百次正好吃早飯。”

        應折星：……

        不……不要……

        韓梅梅同情的道；“以前大師兄都是揮劍一千次的。”

        李蕾安慰；“很快的，我們都是這么過來的。”

        他還遞了一把入門短劍過來，還是正好適合應折星的身高。“不要錯過早飯啊！”

        應折星咬了咬牙，覺得心情不太好。

        “你們有沒有聽到什么聲音？”

        他小聲說。

        悉悉索索的聲音不知道從那里響起。

        一條青翠欲滴的小蛇睜著紅翡翠似的瞳孔，懸掛在樹上，晃來晃去，再仔細一看，它尾巴纏繞的那里是什么枝干，而是一整條翠綠蟒蛇，只是纏繞在樹上，蜿蜒舒展成了一支樹杈的模樣，一時沒有注意，便看不明白。

        “蛇啊啊啊啊！”

        應折星慘叫一聲，下意識的往人背后一躲，“師兄救命！”

        這天寒地凍，怎么會有蛇這種最為畏寒的生物。

        就聽人低笑一聲，一聲短暫的笛響之后，長蛇落地，猛然立了了上來，高大的壓迫著面前的幾人。

        “小孩兒？你叫什么名字？”

        應折星抬頭一看，卻見雪松上坐著一個少年，眼睛泛著暗紫色，皮膚雪白，身上卻是藏青色刺繡蠟染布裳，大片銀飾叮當作響，手中卻捏著一支翠竹短笛，是個青州苗疆少年。

        不由下意識的捂住眼睛：“哎呀，不能看，娘說苗人擅長下蠱迷惑人的心智。”

        苗疆少年聽得清楚，立即大笑道；“你說的對，你多看我兩眼，便成了我的傀儡，樣樣要聽我使喚，讓你喝洗腳水就喝洗腳水，讓你洗茅廁就洗茅廁，你可千萬不要看我。”

        應折星心里只希望自己師兄能心智堅定，不要被這苗人迷惑了。

        苗疆少年嘻嘻一笑，他吹動短笛，那巨蟒高高立起，猛然攻了上來，一甩尾巴，足有千斤之力。

        星位錯聲音響起；“看功法這是青州巫神教圣子，他身邊最毒是那條小蛟靈粹，巫神教五神獸中靈蛇最尊，傳說有上古燭龍的血脈，百年化蟒，千年化蛟，萬年化龍，那小蛇已經化蛟了。”

        巫神教是信奉女媧娘娘的門派，最擅長催動蠱蟲毒物，張幼節薄唇輕輕一抿，隨時星位錯一引，已經落下一個劍域，手上劍光一抖，“你們走。

        已經搶到前面，搶先出手。

        少年咦了一聲，夸道；“你才多大，這劍域倒是不錯，有無妄哥哥三分實力了，看看實力有無妄哥哥幾分。”

        他倒是真心夸獎，只是他遇到李無妄時李無妄已近百歲，自然和張幼節不能比。

        聽他提起無妄哥哥，張幼節面沉如水，心中反而越發古井無波，如同井中月一般反映出外面的一切攻擊。

        那大蟒小蛟一個彪悍沖撞，一個卻輕靈迅捷，兩蛇顯然配合很久，極為默契，他身姿靈動，偏偏手中邪劍卻十分沉凝，七殺劍訣偶爾自大蟒身上劃過，那蟒蛇粗大卻十分敏捷，每每一個扭動就在不可能中避開。

        星位錯暴躁；“你想什么？將一切交給我，我便將他殺得落花流水！”

        他渴血已久，當初在劍冢時一眼看中張幼節身上的七殺劍訣，卻不想這小子十分克制壓抑自己，無論自己怎么撩撥都不肯大開殺戒。

        就聽那少年咯咯笑道；“好孩子，你叫我一聲好哥哥，我便放了你。”

        七殺劍訣有九字七式，他心中既決，右手持劍，七殺劍意瞬間凝成劍氣猛然一劍揮出，足有毀山斬龍之力。

        一道青光彈開了了沖往小蛟上的煞黑劍氣。

        他聲音清脆如鈴，就聽一個聲音清冷道；“非景。”

        張幼節下意識的扭頭看去，卻見旁邊雪地之中，娉娉婷婷的站著一個素衣女子，黑發玉顏，腰細驚風，初升的太陽灑落了一層溫柔微光，但是即便是這樣的微光中，她也是玉一樣的清冷微寒。

        苗非景哎呀一聲，自樹上跳了下來，笑道；“朝露姐姐！被你抓到我做壞事啦！但是沒辦法嘛，看見他我就想欺負他！試試他有幾分斤兩！”

        朝露知道他天性不羈跳脫，聽他這么說，目光落在張幼節臉上，微微一怔，見他臉色雖白，卻沒有受傷，才低聲道；“他才修道十余年，你又欺負他作甚？你跟我來。”

        苗非景輕輕的沖張幼節吐了吐舌頭，又眨了眨眼睛，趁著朝露背對他們二人還扮了個歪嘴鬼臉，才快步跟上朝露與他并肩而行。

        大蟒小蛟嘶嘶兩聲，大蟒沖進了他腰間竹簍，那小蛟卻盤在他耳朵上，像一個翠玉耳飾，就聽苗非景嬉笑道；“朝露我給你帶了炸竹蟲來，我對你好不好？你不要和我計較了！”

        握著星位錯的手，蒼白骨節突出，青筋虬露，怔怔站在雪地里，心中慘然。

        她的過去，她的故友，自己都一無所知，只是偶得吉光片羽也是可望不可即。

        修士一閉關便是幾十上百年。過去十幾年相依為命，不過是短暫的巧合而已！

        只有她的過去，是自己完全無法觸及，也永遠無法觸及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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