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寒意無孔不入，朔風如刀從四面八方吹來，以天地為砧板。

        除了少數心智堅定的還在外面趁著這風雪練劍。

        大多數小弟子都已經被自己長輩拘在屋內，努力的入定運氣，也有好奇的趴在窗口，看著窗外風雪。

        陸青陽站在窗前，看著門前直挺挺跪著一動不動的青年，不由暗自嘆了口氣。

        想起自己在棲云間看見的場景，忍不住回到床邊，蹙眉看著夏朝露，她臉色蒼白，胸口起伏極淺，乍一看便如同死人，偏偏最后拖著一口氣昏過去前還讓自己先去瞞過苗非景。

        “妹妹八脈俱損！”

        “心血虧損！！”

        “神仙難救！”

        “怎么會突然受傷！！”

        “不然也還有五六年可活！”

        丹霄峰主是一對雙生子，一名金盞，一名銀盤，容貌一模一樣，只是一人黑發白瞳，一個銀發黑瞳。

        你一言我一語，口氣也沒什么差別，聽起來便如一個人說話。

        這么多年來雖然用了不少靈丹妙藥，但是夏朝露身上傷病卻是上古靈器造成，大多丹藥只能緩解，不能治愈。

        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她一日更比一日衰弱下去。

        而如今又忽然受了這等重傷，新傷舊病，一并爆發。

        只是那時候見她沖出來，張幼節震驚之下，雖然強行將靈力盡量收回，卻也劍勢已成，再難挽回。

        雙子不由心想死亡真是世上最大別離之痛。

        雖然不知道當時到底出了什么事，陸青陽瞄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夏朝露，又瞄了一眼在屋外直挺挺跪了三日三夜的張幼節。

        夏朝露迷迷糊糊，她做了一個光陸怪離的夢。

        她很干很渴，像一條被拋到了干土地上的魚，四周沒有一絲陰涼，所剩不多的生命力也在烈陽烘烤下飛快蒸發消失。

        身邊只有黃色的塵土和干裂的縫隙，最近的樹都已經枯死。

        別說魚了，就是人，在這樣可以融化一切的溫度下，都會被烤成枯尸。

        似乎下一秒就會死去。

        恍惚中有什么帶著腥味的水滴落在她的身上。

        炙熱的，銅銹味，從水滴到細流，帶來生命的延續，緩解了她身上的枯涸。

        躺在床上的人咳嗽兩聲，緩緩睜開眼睛，過了好一會兒，才從藥香里遲疑的辨別出這是丹霄峰。

        陸青陽平靜的看著她。

        夏朝露定了定神，極低極快的道；“幼節——你找人封印了他這段記憶，他不是故意的。”

        她聲音堅決果斷，錯手弒師這種事情，張幼節如果記得，會痛苦一生，她不能讓自己弟子陷入這種境地。

        陸青陽知道她向來護短，卻也沒想到護短到這地步，剛醒來不顧自己，就先安排這個，“你就不怕他日后再想起來？”

        夏朝露眼神逐漸變得溫柔而寂寥；“他現在還小，不應該經歷這種痛苦，等再過一陣子，他經歷過更多的生老病死，變得更堅強，更強大，足以擔負一切，那時候再回憶起來，也沒關系了。”

        反正自己都要死了，不應該拖前途無量的少年來陪葬。

        陸青陽無奈道；“好。”

        “幼節呢？”

        陸青陽伸手讓人進來，他跪得太久了，膝蓋生麻，起身時險些跌倒在雪地里，定了定神，才跌跌撞撞強作無事的到床前，見她臉色蒼白，又聽得雙子聲音不，頓時萬念俱灰，直挺挺就跪了下去，聲音哽咽；“師尊。你不要說話，養好自己。”

        看著夏朝露露在床沿的一只素手，皎如白玉，心中頓時劇痛，恨不得當場橫劍自刎。

        夏朝露凝神打量眼前青年，卻見他神色憔悴，雖然玄黑衣裳，血卻暈染了半身，也不知道是他自己的還是自己吐在他身上的，他也顧不上打理治療，滿身霜雪，寒氣逼人，倒是比自己慘淡許多。

        心中憐惜，這孩子一向沉穩，也不知道被誰迷惑了，才一時氣急攻心失了儀態，他既然從那執念瘋魔的狀態里出來。

        “你沒事就好，那我就放心了。”

        “是我命數如此，你被星位錯蒙蔽了神智，不要自責，你年紀小，犯錯改了就好。”

        伸手摸了摸他臉頰，卻覺得可能是在冰雪里凍得久了，異常冰冷。

        強靠在床上說了兩句話，對她已經是竭盡全力，喘息兩聲，定了定神，想要伸手為他治療傷口，卻又感覺自己油盡燈枯，只得微微苦笑。

        星位錯：我不是我沒有關我什么事啊！

        “你娘是這世上頂好的女劍修——”她說了兩句話，卻又胸口氣血翻騰，不由停住緩了緩，等胸口窒息感好了一些，才柔聲道；“你爹——是為了救你娘才殞落在了真魔主城內，不要信他人胡言亂語，他們夫妻情深，都很愛你。”

        張幼節聽她聲音虛弱，卻全是安撫勸解，心中酸楚，深恨自己妒火攻心做了錯事，低低嗯了一聲，只覺得眼眶一熱，“是。”

        心中卻打定主意，師父去了，我便隨她一起去，等到了幽冥地府，無論她如何生氣自己不珍惜生命，自己都好好認錯賠罪。

        但是想讓自己離開她一分一厘，卻是萬萬不能了。

        就聽夏朝露繼續道；“你要好好修煉，早日證道，不要辜負了自己天賦。”

        張幼節心想，這點我卻不聽你的話了。

        你死了，我怎么能獨活。

        只是低頭不語。

        她卻偏頭對陸青陽說道；“無妄哥哥最怕寂寞，你將我和他一起送回鏡湖去，有我陪著他，也不會再孤苦一人了，這事你別讓非景知道，就說我改了主意，讓他直接回青州去，以后也別來中原啦。”

        陸青陽看她交代后事，知道她說的是張幼節換血之事，不由想起當年衣若蝴蝶劍似流云的紅衣少女，縱已看淡生死，見這明艷嬌美的花朵凋零，心中卻依然不由自主的浮現了幾分生老病死的滄桑悲涼。

        想起自己昔日許多死在半路上的親友知己，如今又去了一位多年舊識，心下感嘆，這活得越長，熟人卻越少；“你放心，苗非景和應折星我都已讓人照料他們。”

        夏朝露說到這里，已經意識有些紊亂，她眼前模模糊糊，卻又轉頭看著面前玄衣少年，見他還跪在床前，臉色蒼白，眉間朱砂反而越發鮮紅，意識一陣模糊，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臉頰，微微笑道；“無妄哥哥，你來接我啦？”

        沒等人回答，卻又清醒過來，恍恍惚惚間卻異常清楚的想起，李無妄早死了，被唐無晦當著自己的面殺死了。

        他死之前，將天心劍骨剝出來送了自己。

        讓自己好好吃飯，好好長大，不要難過，讓自己前塵往事，一念皆忘，早日功德圓滿。

        他本來籌劃的很好，甚至預先準備了幾百年的禮物，卻都被唐無晦破壞了，

        頓時讓她一個激靈，過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眼前這個神色憔悴的青年卻是自己弟子；“是幼節呀。”

        她定了定神，才忽然想起。

        原來李無妄，已經死了三百二十三年了。

        他入了輪回，便不是那個自己不知何為愛意時就怦然心動的人了。

        心中頃刻間一片茫然，如同大霧一般彌漫，才遲鈍的慢慢想起，像是磨砂紙一樣鈍鈍的磨過心上傷痕。

        我遇到他太小了，小到還不清楚愛是什么的時候，就將所有的可能和未來，都演化成了他的模樣。

        他眉角眼梢漫不經心的笑意，他信口胡說八道的話語，他身上若有若無的白梅冷香。

        你好也好，你壞也好，我都喜歡你。

        最后卻乍然白梅凋零，只剩下心頭一點血染朱砂，在不知道什么時候就忽然抽痛起來。

        才想起自己曾經那么懵懵懂懂卻熱切鮮活的愛過一個人。

        陸青陽隱約聽出一絲不對，立即眼睛一眨，外面吱呀一聲，卻輕飄飄的進來一個人來。

        陸青陽頓時安心了一些，卻又頭疼了起來：“師尊！”

        繼焰真君卻不是張幼節記憶里那矮冬瓜的孩童，他現在看似二十五六歲，容貌美艷至極，端莊大氣。

        宮裝錯采鏤金，頭上也許多金釵玉簪，乍看之下竟然如同長公主一般高貴威嚴，因為容貌過于俊美的緣故，有一種特殊魅力。

        繼焰真君這般女子打扮，似乎與他修煉的功法有關，當然也有可能只是愛好問題。

        只是當年夏朝露曾經說過繼焰真君性格古板，想起來總有些秘密。

        被幾人看著繼焰也極為淡定從容，淡淡的點了點頭，走到夏朝露身邊，“幸虧來得及時。”

        他搖了搖頭，心想自己若是來的再慢一些，讓那女人知道就不是打一頓就能了結了。

        取出一粒丹藥給夏朝露服下。

        卻對張幼節道；“你想不想救你師父？”

        張幼節暗淡雙眸中立即涌現出一絲希望：“請真君指點。”

        “在霄峰后山，有一只老狐貍，他手上有一朵五色金蓮，那金蓮倒可以替朝露再延續幾年壽命。”

        金盞銀盤一唱一和。

        “五色金蓮。”

        “水屬靈根，那里那么容易得到的。”

        五色金蓮是極為罕見的坎水靈植，上面凝結的露珠便可恢復靈力。

        張幼節卻在床前跪下，端端正正磕了三個頭，立即轉身扭頭而去。

        繼焰走到床邊，卻凝視著沉睡不醒的夏朝露，“倒是越來越像你師父了。”

        他搖了搖頭，十分狐疑；“真的是徒弟不是女兒么？自從……之后，那女人行事，越發難以捉摸了。”

        陸青陽聽得含糊；“你說什么？”

        “大人的事情你小孩兒少管。”

        陸青陽：！我都把快一千歲了好吧！

        “小徒弟還受了傷。”

        “你怎么自己不去？”

        繼焰真君道；“你們怎么不給他治？”

        雙子道；“他心懷死志。”

        “不要我們治。”

        雙子司空見慣生離死別，一眼看透，意有所指。

        陸青陽心想難怪夏朝露一醒就要自己找人封印張幼節記憶，真死對自己弟子了解極深，洞察心思。

        他很生氣自己被說成小孩兒，卻看了會兒夏朝露，見她貌美清麗，心里想了想自己見過有名的修士大能，也沒想出到底像誰。

        當下道；“那五色金蓮好取么？要不我去幫幫忙？”

        繼焰真君搖了搖頭，“那狐貍脾氣很古怪，而且——”他憐憫的看了一眼陸青陽；“你小時候把他小孫女尾巴毛拔光了說給我做筆。”

        你去的話，不是幫忙反而是拖后腿吧。

        實在不確定老狐貍會不會想直接拆了這混小子。

        陸青陽想起來了，那狐毛筆還挺好用的，后來還又偷摸拔了幾次。

        他十分無語：“你說能拿回五色金蓮么？畢竟幼節自己也傷的太重了。”

        繼焰真君卻十分淡定：“不破不立，他若不是傷成這樣，我還不讓他去呢。”

        不過能不能成，就要看張幼節自己的意志堅韌了，他又輸入一股純陽靈氣，護住最后一點心頭命光。

        陸青陽一聽，腦子一轉頓時明白過來，繼焰真君！不愧是你！

        時光在等待中過去，轉瞬又過了兩日，就看見一個身影搖搖晃晃的回來，他臉色更為蒼白，身上鮮血已將黑衫染成暗紅色。

        一朵五色金蓮發出柔和青光，落在繼焰真君面前，繼焰真君贊道；“果然給你到手了。”

        卻伸手念起法訣，那天生靈植也不用煉丹，秘術施展下，緩緩沒入夏朝露胸前。

        繼焰真君雙手掐訣，心中堅定。

        雖然說那女人想讓夏朝露輪回重生，潔凈無垢，但是這卻不是他的道！

        這輩子就是這輩子的事情，修士與天爭與地斗，奪的便是今生一線生機！怎么能將希望都放在虛無縹緲的來世！

        “你們給我看看。”

        金盞銀盤二人湊到床邊，兩兄弟悄悄心靈溝通片刻，一株青翠靈草卻浮現在面前。

        “繼焰真的有用。”

        “是五色金蓮有用。”

        卻是二人的本命靈草。

        精粹的木靈氣進入身體，催動五色金蓮，卻不由咦了一聲。

        “無垢靈體？”

        “這經脈……”

        繼焰真君哼了一聲，雙手抱胸，手指輕輕的敲了敲胳膊，昂首傲然似鳳凰尊貴；“我們人族修士不比妖魔精怪各有種族天賦，在這修真界立足，就在于一個爭字。”

        “神器之傷雖然難治，也不是沒辦法，以青龍睛，朱砂血，一葉桔梗，九轉冰火花楹四種靈藥入爐煉丹，便可以治愈傷口，百日飛升。”

        他瞥了一眼張幼節，卻見他身軀輕輕顫抖，卻在出神，身上寒意濃郁，他修為高深，早一眼看出，因為強行收回靈氣，反而被自己本身靈力所傷，又沒料理后事，說不好到底誰傷的重些。

        “我怎么都沒聽過？”陸青陽覺得自己也算博聞廣記，思索片刻，就那個青龍睛他似乎在那本殘書上看過，是百年以上青龍的眼睛，但龍族戰斗力也不容小窺。

        只是看繼焰真君說的有條有理，也不像是信口胡謅騙人的。

        他雖然看起來不太靠譜，卻非常靠譜。

        繼焰真君哼了一聲，對自己弟子面露不屑；“果然是沒見識的東西，這幾種都是上古靈藥，一種便可生死人肉白骨，更何況四種齊聚，等我練出丹藥來，不但她神器之傷立即痊愈，還立即白日飛升，功德圓滿。”

        陸青陽翻了個白眼，心想你說的倒是輕松。

        這幾種靈藥他都沒見過，更別說去找了，完全沒用的消息。

        等于聽問春風解卦。

        張幼節卻似抓到了一絲稻草，啞聲道；“你能救她？”

        繼焰自信一笑，不屑的道；“這天下就沒有我繼焰真君做不到的事情，我用五色金蓮護住她一絲靈明不昧，你作為朝露的大弟子，自然當竭盡全力，為她找尋靈藥，是不是。”

        張幼節本來已經萬念俱灰，卻不想到乍聽這個消息，驚喜過頭，卻不由有些木木的站在那里，過了片刻，才回過神來，應了一聲；“她會好么？”

        繼焰真君道；“自然會好，只是這幾樣東西都極難尋找，你要有付出代價的準備!”

        便是前頭是刀山火海，花上千年萬年，我也將那續命之物取回來。

        旁邊卻悄悄伸出一只冰冷小手，先是尾指勾住了他手指，慢慢的整只手滑進他手里，握住了他的手掌，順著望去，卻見夏朝露明眸皓齒，沖他嫣然一笑，雖然臉色蒼白，這一笑卻似陽春三月，春暖花開，滿是溫暖明媚之意，讓人如墜夢境。

        他晃了晃，一口氣再支撐不住，一頭栽倒，昏死過去。

        昏迷前聽到有人驚聲叫道；“無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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