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永州篇（二）
“怎么了？”華陽關切的問道。
趙錚搖了搖頭，兩人正說話間，一個十多歲的少年攙扶著一個白發的老婦人走進門來，兩人都是衣衫襤褸，形容枯槁。
兩人繞過華陽和趙錚，看也不看他們徑直往正殿走，他們在山里躲了三四天，餓的頭暈眼花，走路都走的搖搖晃晃，趙錚眼看老人要摔倒，上前扶住老人，讓老人靠著他的肩膀，一手一個，把他們帶進正殿。
“謝謝，謝謝公子，都怪我臟了您的衣裳”老人神色惶恐，既道謝又道歉。
“不要緊，老人家，這廟已經破敗了許多年，你們來這里干什么？”
“這些年年年都在征兵到處都在打仗，我家里五個兒子現在死的只剩下這一根獨苗”老人用雞爪一樣的枯瘦手指撫摸著少年的頭“十天前永州城皇太孫又要征兵、加賦，大兵用木頭堵著村口，見男人就拉走，俺們娘倆在山里躲了五天，實在是活不下去了，”
“聽說這個廟是靖王的神廟，靖王是大秦的戰神，又是太孫的叔叔，俺們想過來求求他，求他給我們指一條活路！這個亂世什么時候才是個頭�。俊�
三十年的亂世，人命不如狗金貴！
趙錚抬頭望上看，金身塑造的泥胎帝君無悲無喜，正用和趙錚三分相似的鳳眼靜靜的看著他。
苦苦尋覓三十年，最后竟然在自己的神廟和妻子重逢，又是在這里得到了承乾的消息。
果然是……求人不如求己。
只是，他早就沒有求生的念頭，他以為這世上沒了趙錚照樣轉，沒想到已經過了三十年，這人間還有這么多人記得自己？
趙錚何德何能，值得秦朝百姓為他立廟封神。
亂世思良將，不止此處，反是中洲大陸，大秦國境內，處處都有靖王廟。人們痛恨戰爭，人們渴望可以有一個像靖王那樣的英雄，一統八荒六合，結束這個亂世。
永州城的城主，名字也叫贏承乾，會是他們家的承乾嗎？
清晨山里的霧氣大，衣襟都染上幾分潮意。
華陽幽魂一樣的在山林里游蕩，此刻的她。釵荊布裙，頭發草草的用撕下來的一條布帶綁住，右臂疼痛入骨，大貫穿傷口深可見骨，血紅的血幾乎染紅了半邊身體。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十指修長挺拔，指甲上殘留的豆蔻還泛著如玉的溫潤光澤�！@是一雙從小處優的手。
這不是她的手。
一只小肥爪怯怯的握住她的食指。這孩子胖乎乎的手背上凹出一個個軟窩，顯然是被家人精心嬌養著的。
幼崽的手太小，小崽兩個手一起，也堪堪只握住華陽的兩根手指。
華陽低頭，正對上幼崽濕漉漉的大眼睛，黑葡萄一樣的大眼睛，靈動又可愛。一個胖乎乎，軟綿綿，又機靈的小肥崽，像是年畫上的吉祥娃娃。
這孩子和她一樣雖是粗布衣衫，身上卻收拾的極為干凈。
幼崽看她醒了，極為高興，下一秒，華陽懷里窩進了一個溫軟滾圓的小身子。
幼崽似乎十分害怕，在華陽懷里團成一團不說，小肥爪更是緊緊的抓住華陽的衣領，不多時，華陽前襟暈開一片不明水漬。
“……娘……”
“不怕，不怕，幼安不怕。”華陽還沒從震驚中醒過來，這具身體便下意識的摟住幼崽，熟練地輕輕拍打安撫。
滾雷轟鳴，一陣閃電撕裂開天幕，照亮了無邊雨幕。
血紅色的暴雨傾盆潑下！
“啊！”華陽大口喘著粗氣從噩夢中驚醒。額頭和脖頸被汗水浸滿，整個上半身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
她盯著頭頂熟悉的青色帷幔，意識慢慢回籠。
昨日他們安頓好那對祖孫便啟程向永州出發，行至黃昏在永州外圍小鎮的一座客棧上歇腳。
八月的天干燥悶熱，窗外蟬鳴刺耳，華陽摸了一把濕透的里衣，本來就疼的腦殼更難受了。
她起身下床，連捏了三個清風訣，又灌了一大杯涼開水，這才稍稍緩解蒸騰的熱意。
額角的青筋跳個不停，元神叫囂著要離家出走。華陽輕輕揉按著太陽穴，回憶這個匪夷所思的夢境。
夢，是冥冥之中的一種因果。修士超脫五行輪回，除非有重大的因果羈絆，鮮少會做夢，他們一心追求大道，更喜歡晝夜不停的修煉。
但，也有例外，比如華陽，華陽平生最喜歡的就是她的床，尤其是大雪封山的季節，把洞府一關，師兄妹幾個圍著熱騰騰的爐子吃一場火鍋，再暖壺小酒，身心舒暢之后愜意的往床上一滾，一覺睡到第二天天亮。
平生一大樂事！
就是這樣簡單的，觸手可及的快樂，華陽已經很久不曾感受到了，三十年前，從她再次睜開眼的那天開始，只要一閉眼，等著她的就是無盡的噩夢：
被沖天大火燒成灰燼的宮殿…女人凄厲絕望的哀嚎……殺紅眼的士兵和滿地的斷肢殘骸。
只是今天，夢境的內容發生了新的變化。
華陽下意識的撫摸自己的小腹，夢里那個男孩，是她的兒子嗎？
不然怎么會憑空出現在自己的夢里。
只有血脈的羈絆可以讓修士預感到自己親人的去向，華陽越琢磨越覺得像這么回事：凡間女子十五歲成親，她歷劫二十年，有個三四歲的兒子，合情合理合法。
想到那個孩子，華陽像是心田上開出了花，那個孩子……幼安，他后來怎么樣了？他現在在哪里？能不能吃的飽飯？冬天有沒有棉衣穿？父母都不在他身邊，會不會被別的小朋友欺負？
窗外天色灰明，被噩夢驚醒的華陽頭隱隱做疼，毫無睡意，索性起床收拾起來。
她和許澤商議，她去問星宗送修飛舟，許澤留在客棧坐鎮，以免弟子們中間出什么亂子。
華陽走下樓梯，迎面遇到趙錚：“師兄，”
沒想到趙錚起的比她還早，他今日換了件黑色鑲金紋的外袍，此刻正慢條斯理的吃早飯。
桌子上放了擺著小籠包、油條，米粥、一盤肉菜，一盤龍蝦，一盤咸菜，都是些家常早餐式樣。
小籠包香味撲鼻，新鮮的油條色澤金黃，看著就讓人胃口大開。
“要不要一起？”
華陽輕輕福了一禮，開心的坐在趙錚對面，而后專心致志的消滅面前的小籠包，一口一個，一個一口。
趙錚把擰成兩股的油條撕開，貼心的切成小段泡在熱氣騰騰的小碗糝湯中，推給華陽。
只喝了一口，華陽就感覺自己味蕾爆炸，激動的淚眼汪汪：“沒想到永州美食這么好吃，春山宗離永州只有三日路程，我竟然從不知道此地有如此美味，簡直痛失一個億�！�
趙錚唇角含笑，眉目溫潤：“這些不是永州菜式，是青州的家常菜。你若喜歡，我們以后有機會去青州”
明尚書調任長安之前，在青州任上十年，全家老小跟著尚書宦游，也算半個青州人。
美食當前，不光盤就是對美食的辜負，華陽恨不得自己再長八個胃，吃著碗里的，還看著桌子上的，她看哪一道菜，趙錚隨后就用公筷夾給她，默契之深，仿佛他們從前已經這樣了許多年。
華陽吃的很斯文，小口快咽，舉手投足間端的是儀態萬方，仙氣飄然，簡直如九天仙女下凡
塵，前提是忽略她手邊空了兩屜的小籠包。
趙錚不緊不慢的給她布菜，難得有這樣悠然的時光，趙錚只希望這頓飯慢點再慢一點。
看著華陽眼底的墨色，趙錚問道：“昨天沒睡好嗎？怎么黑眼圈這么重？”
“我昨天做了一個夢，”華陽放下手中的碗筷，用手帕在唇角按了按：“我有一個兒子！”
她故意這樣說，就是壞壞的想試探趙錚的反應。
果不其然，趙錚咳了一聲，立刻抬起袖子擋住了自己的臉。
這刺激來的太快，趙錚憑借著多年的良好涵養掩住了自己的失態，只是，通紅的眼角和一連串的低聲輕咳還是出賣了他。
比出門在外半年回來一看媳婦懷孕八個月更讓人憤怒的是什么!是辛苦三十年好不容易找到的媳婦第二天一臉嚴肅的和你說她有個兒子。
趙錚無比確定這孩子不是自個的，他記得清清楚楚，當年自己出征之時，麗娘沒有懷孕！
天上不會掉餡餅，但是偶爾會掉幾頂綠油油的帽子。此刻的趙錚，和他的道號不能說一模一樣，只能說十分相配——綠云蓋頂。
趙錚十分憤怒！
是誰！究竟是誰！
到底是哪里來的野豬，拱了我家鮮嫩嫩水靈靈的珍珠白菜！
連身邊的華陽都感覺到了趙錚情緒的改變。
聽到自己有兒子就變臉了！昨天的殷勤樣子呢！果然是狗男人！
華陽甚至內心有一絲惡趣味，我就不信像趙錚這樣的天之驕子會趕著給人當后爹！
趙錚連著深吸好幾口氣，才勉強壓抑住自己，他低著頭，刻意避開華陽的視線問道：“那個孩子，是你和誰生的？”
華陽搖頭，發間珍珠步搖隨著她的動作輕晃，在晨曦下泛著五彩的光澤。
華陽有意要刺激趙錚：“他叫幼安，是個三四歲的男孩，黑葡萄一樣的大眼睛，和年畫娃娃一樣肥嫩可愛�！�
幼安，再次聽到這個名字，趙錚恍若當場被雷劈了一樣。
他至今下落不明的侄兒，王兄昭輝太子唯一存世的子嗣。
趙錚刷的站了起來，顧不得失禮，兩手握住華陽的肩膀，盯著她的眼睛：“是不是右耳耳垂上有一顆小黑痣？”
風水輪流轉，這回驚愕的換成了華陽：“你怎么知道？”
“你還想起來了什么？他現在在哪里？”
他二人坐在一張長凳上，華陽近乎被趙錚環抱住，溫熱的氣息拍打著華陽的肌膚，她從未和男修近距離接觸過，自從遇到了趙錚，確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打破習慣。
趙錚眼中的懇切和急迫不像作假，華陽本欲拒絕，話到嘴邊卻變成：“漆黑的山洞，天上下著血一樣的雨，”
晦暗的天色，沉悶、壓抑、恐怖。
血染長衫、奄奄一息的女子，懷里的白嫩幼崽臉上掛著兩行清淚，仿佛即將失去母獸的幼獸在低聲哀鳴。
任誰都能看的出來，他們在等死。
沒有人會來救他們，所有的親人早已死去，人世間的羈絆盡數斬斷，這個陌生的塵世里，只剩下無窮無盡想拿他們的命換富貴和賞金的人。
他們在等死，他們只能等死，區別不過是明日死還是后日死。
趙錚壓抑著胸腔里的心痛和愧疚：當年他出征之后，長安城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麗娘是一品親王妃，是整個大秦除了皇太后和太子妃以外，最尊貴的女人。即便自己戰死，太子被殺，元后一脈覆滅，可她還是程伯康的妻妹，程伯康有什么理由去為難一個寡婦，竟……逼迫吾妻至死！
還有他的兄弟們，他的嫡親兄長昭輝太子和異母的三個弟弟們。
王棺內安置的尸首皮肉干癟，只剩下一副骨架。死前被盡數吸干鮮血龍氣。
趙錚鳳眸幾乎要滲出血淚，他用盡了全部的自制力，放開華陽，低頭沉默不語。
看著突然消沉的趙錚，華陽腦子里蹦出個天雷滾滾的想法：這孩子該不會我和他生的吧？
三清祖師啊，雷死我算了！華陽甩甩頭，把這個雷的她起雞皮疙瘩的想法甩出腦海。
沉默間，客棧走進來兩個四十歲上下，手腳都拴著鐵鏈的農夫夫婦。
“張叔張嬸，來送菜�。 闭乒裆先崆榈恼泻�。
男人彎著腰：“都在外面車上，掌柜您點一點數，”
華陽斜對著門口，一抬頭，客棧門口果然停了一輛驢車，地板車上先鋪著一層油布，油布上面整整齊齊的碼著一摞摞新鮮蔬菜，車旁還跟著兩個穿甲持刀的士兵。
“這是怎么回事？他們是犯了什么事嗎？”
收拾隔壁桌子的小二湊過頭來：“仙子，一看您就是外地的，老張頭這銬，是城主親自下令銬的，為的是不讓他們出去亂上告！”
“上告？”趙錚和華陽一致轉頭看著店小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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