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靖三十六年三月初五，日暮西垂，天邊紅霞彌漫，正是傍晚時分，該用膳了。

        尚都城東南，都城最繁華的夜市正華燈初上，忙碌的一天的人有家的人趕著回家陪家人吃飯，異地而來的商旅腳夫正尋找著的歇腳的酒樓客棧下榻。

        尚都的聽篤樓是都城內(nèi)鼎鼎有名的茶樓，之所以出名，因的是這樓里說書先生講的故事。上古傳說，仙俠傳記，江湖軼事，奇人志怪等等，天上飛的、水里游的，你想得到的想不到的，應(yīng)有盡有，光是那衙門里判的稀奇古怪的案子，捕快抓到過的形形色色的人物故事都講不過來。

        今兒講的是三天前剛落網(wǎng)的玉面書生連環(huán)殺人案，這布告甫一掛出來，就引起了一鍋通亂——是廣大平民百姓感興趣的話本，尤其是女人——

        想知道為何貌比潘安的玉面書生會走上殺人這條不歸路嗎？想知道他是使的什么陰謀計策先后謀殺三人的嗎？想知道這人面獸心詭計多端的讀書人最終是如何落網(wǎng)的嗎？答案就在今晚……

        樓內(nèi)大廳里人頭攢動，臺下、案桌間、樓道上擠滿了聽眾，沒個下腳的地方。嗑瓜子的、吹牛侃大山的、哄著哇哇哭鬧孩子的……熱鬧的吵嚷聲，在一陣短小的敲鑼打鼓的前奏樂后，安靜了下來。

        “啪”——驚堂木一拍，周圍一圈的燈燭熄了一半——開講。

        約莫一炷香的光景，門口招待的伙計迎來了一足蹬及膝長靴，身披銀灰織錦兜帽大氅，一把金扇別在金玉腰帶左側(cè)的年輕華貴的男子，熱情的小二迎了上來，見那金扇，便恭敬的彎腰引領(lǐng)道：“您的朋友在三樓雅竹居，請隨我來……”

        古法走進包間，珠簾拱窗前一人正側(cè)首觀臺，纖纖素手端一杯茶飲時，露出優(yōu)美欣長脖頸，碧青箭袖窄裙，勾勒出纖形腰身。

        待他走近，在對面坐下，粗粗打量后，贊道：“倒是一副好皮相，峨首芙面，雌雄莫辨，負氣含靈，英姿卓卓。”

        聞言，少室嬋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你倒是一如既往地儒雅清俊，只是，這次肯花錢了，‘貴’了點兒。”

        古法嘴角輕抿，端起茶看向看臺。

        兩人各自無話，沉寂了半晌。

        “大司掌，二司掌，客人到了——”門外傳來小二的聲音。

        “進——”

        “是——請進……”

        古法、少室嬋起身，正欲向面前正摘紗笠的赤金玉冠、錦衣玄服的高壯男子行禮，那人大手一揮，坐下道：“二位尊掌不必多禮，今日原是朕有求于貴司，朕知道二位乃世外高人，俗世這些繁文禮節(jié)以后就免了吧。”

        語調(diào)不急不緩，卻力浸威嚴。

        “謝陛下——”

        少室嬋轉(zhuǎn)身將珠簾外的窗戶關(guān)上，起手捏訣，原本就張貼在墻面上的符咒金光大盛，隔出一道靜音結(jié)界，屋內(nèi)霎時安靜下來。

        “二位請坐——”帝伽藍打量了一遍四周：“司掌約至此處，我卻見這里人員眾多，這里當(dāng)真安全嗎？”

        “陛下請放心，我已施法將這里隔絕，此室內(nèi)今晚的談話，只有您、我和大司掌三人知曉，如有必要，我們會再向司尊稟明請示。”

        “好。朕此次前來，是想拜托貴司就一個人，當(dāng)然，來之前，司使也已經(jīng)告知朕緝辛司的規(guī)矩，一個秘密換一條命……只是，想必這天下幾乎沒有貴司不知道的秘密吧？稗官野史也就罷了，連極為隱秘的皇室秘辛……”皇帝覷了眼二人，微有些尷尬地哂笑道：“朕也不是沒聽說書先生講過……大體上也就那么回事兒……思來想去，朕覺得可作為秘密來交換的，也就朕所救之人身上的秘密，或許值他一條命。”

        “是那個名震永靖的首席琴師嗎？——”古法想起拜聞帖上那個名字：“喻離？”

        “是他，也是朕的知己，當(dāng)朝首席琴師，喻離。”

        古法和少室嬋對視了一眼，少室嬋問道：“您帖子上所述，他的琴樂有魔性，會勾人心魂，據(jù)我們所知，不少人都聽過喻離樂師的琴樂，卻并未察覺有何異常，請問陛下，您口中所說勾人心魂，是怎樣一種感受？可曾嘗試過，看看是因為彈奏的是魔琴，還是因為所奏之樂，或是奏樂之人不同尋常呢？”

        “人，是普通人，琴，也是普通的琴，那應(yīng)該就是樂曲的問題了。朕第一次察覺那種心魂抽離身體的感覺，應(yīng)該是六年前，在宮廷樂師三年一次的選拔大會上，廣樂府各器樂班子要選拔出技藝曲藝造詣第一者作為各自的首席宮廷樂師，首席樂師享二品官俸，出入宮廷有一定的自由，還可以廣召天下樂師齊聚都城，共創(chuàng)流傳百世的佳曲，或是一比高低，交流技藝，是不少樂師擠破頭顱想爭取到的位置。六年前的八月初五，朕去大會現(xiàn)場聽了幾曲，其中，喻離便是因一曲《香茗絮語》從一眾琴師里脫穎而出，朕記得當(dāng)時初聞此曲，仿佛置身于天宮云霧繚繞間，周圍人聲竊竊，鶯歌宴宴，而對面正端坐著喻離，與朕把盞而談，鼻息間茶香陣陣，不由心情愉悅，一掃心中煩憂。談了什么已記不真切，但著實記住了這個人，明明第一次見，就這樣走進了人心里，如虛如幻，如縹如緲，一曲畢，見周圍的人也似與朕有同感，連連拍手稱贊。朕聽過不少優(yōu)秀的琴師彈奏的絕美樂曲，但能彈到人的心里，讓人聞之不忘的，僅此一人……”

        他頓了頓，飲了口茶，似在回味當(dāng)時的感覺，繼續(xù)緩緩說道：“那之后，每逢遇到心情煩亂的時候，朕便召他為朕撫一曲，說來也怪，除了在喻離那兒，其他人，無論是笛樂、琵琶、笙樂、簫樂，或是其他任何人的琴樂，都無法真正紓解朕的愁悶，知曉朕的快樂，在他的琴樂里，朕能暢快的放縱，無所顧忌的發(fā)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朕因此引他為知己，除了公事之外，我們無所不談，他也會同朕講他所處高位的壓力，講他的父親，講許多民間趣事，分享他的新作。直到——直到兩年前，朕無意間看見，他在屋內(nèi)彈琴時，那只隨音樂跳舞的白貓……”

        帝伽藍眼眸微垂，飲下一杯茶：“朕才察覺到，喻離一直有個習(xí)慣，每當(dāng)他彈奏時，只允許兩個人單獨相處，周圍不允許有其他任何人在，會不會，如那只跳舞的貓一般，朕也會失態(tài)，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時候，不顧形象哈哈大笑的時候，跟個怨婦似的埋怨詛咒他人的時候……呵，哪里來的無厘頭的信任，竟完全失了戒心，絲毫未曾察覺異常之處。此后，朕悄悄找其他聞之不忘的樂師彈奏喻離所奏之曲，發(fā)現(xiàn)眾人面前所奏之曲并無異同，唯獨與朕單獨相處時，同一曲，不同的人彈，卻有天差地別的效果。朕方才知道，他果真對朕施用了什么詭異的法術(shù)，迷惑了朕的心智，幸虧他并非從政之人，應(yīng)當(dāng)并未對朕……”

        他想了想，腦海中閃過一些片段，有他枕靠在喻離的腿上，兩人默默相視的畫面，還有案幾前他擁抱在懷里的溫度……帝伽藍搖了搖頭，不確定的說道：“或許，朕在不知不覺中，當(dāng)真做了什么不該做的事情，也未可知……”

        “之后呢？”古法問道。

        “之后，朕很心痛，也很氣憤，氣憤有人膽大包天，竟用妖法意圖騙取朕的信任，連他真正的琴藝，朕都不確定究竟水平如何。可是，朕日夜操勞國事，宮內(nèi)宮外、朝堂上下，三千煩惱，無處可解，惟有在喻離的琴音里能獲得一絲安寧，朕當(dāng)真貪戀這短暫的歡愉，還有……”

        還有他身上的溫度。

        “自那之后，朕會在室內(nèi)外加派人手，一次無意中，他撞見門口的侍衛(wèi)和太監(jiān)、宮女耳朵中戴著的棉花，他之前從不注意這些的，當(dāng)是知道朕懷疑他了。但，我們依然像以前那樣相處，他依舊為朕撫琴，為朕排憂解難，朕依然在他面前做個無憂無慮的小孩……只是，我們心里都知道，有些已經(jīng)變了，漸漸地，真就變了……”

        “一年前，喻離向朕請辭，朕不允。他的琴聲就變了。琴還是那把鳳霏六弦琴，但卻失了那種讓人怡然忘憂的境界，反而，甚至起了反作用，會讓朕悲不自制，或者勃然大怒，連一些重大的慶典的合奏，都不配合，不是誤談，就擾亂眾人心神，引發(fā)動亂……朕不能讓周圍人察覺異常，朕怕有人會對他不利，認為他是邪魔外道，但朕愈發(fā)覺得，這么下去也不是辦法，他人雖在，但心已遠去，但，朕真的舍不得……”

        “終于，也許是郁郁不得，也許是什么其他原因，喻離以肉眼可見地速度在迅速衰弱下去，他現(xiàn)在消瘦的不行，面無血色，雙目無神，渾身乏力，行將就木般，終日臥病在床。請了無數(shù)名醫(yī)，下了各種猛藥，都沒能讓他的病有些起色。朕知道，那是心病，也曾放他離宮，可是，離開朕的身邊，他的病依舊沒有好轉(zhuǎn)，他自己曾說過，應(yīng)該是那些秘譜的反噬，他違背父親告誡，一介□□凡胎，因窺得天機，施用靈異法術(shù)卻為禍人心，是遭了反噬，七魂六魄正被蠶食，恐不久于人世……”

        “為禍人心……是朕的錯……若非朕硬要把他捆綁在身邊，威脅、強迫他……”帝伽藍握了握拳：“他也不至于，起了邪念……二位司掌，朕知曉貴司神通廣大，懇請二位施以援手，救他一命！”

        兩人沉默了片刻，古法問道：“他所提到的秘譜，陛下可知究竟是什么秘譜？”

        “這個，朕問過，但他不肯說。”

        少室嬋低聲道：“那秘譜很重要，就此事而言，喻離樂師那里我們怕是要親自去問些問題，他當(dāng)是知道一些我們不知道的事情，需要問個清楚，還請陛下行個方便。”

        “求之不得！”

        古法想了想道：“敢問陛下，如果，讓您在琴樂和人之間選擇一個，您會作何選？前提是，選擇琴樂，人我們就帶走了，此后他是生是死，與您再無干系；選擇人，從此這世間再無那仙樂可聞，您的生活也回歸正常，世間喜樂煩憂皆自行排解，陛下，您的回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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