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众小说网 - 无弹窗无广告小说在线阅读

第叁章


阿婆篦頭發。蓓蒂說,阿婆為啥哭。阿婆不響。蓓蒂說,我已經乖了。阿婆說,夢到我的外婆,心里急,一口痰吐不出來了。蓓蒂說,阿婆的外婆,叫啥。阿婆說,我外婆的楠木棺材里,擺了兩幢元寶,昨天夜里,棺材釘子窮跳,一定有事體了,我看到我的外婆,孤苦伶仃,只剩四塊棺材板,一副老骨頭,像一根魚。蓓蒂說,一條魚。阿婆說,我真想馬上回紹興,一定要掃墓了。蓓蒂說,老太婆逃難的故事,講講看。阿婆說,講過幾遍了。蓓蒂說,長毛倒臺了,大家窮逃。阿婆說,我外婆,是南京天王府的宮女,當時每天,已經用老荷葉水揩面,揩得面孔蠟黃,像死人,有一天,悄悄鉆進一只脫底棺材,幾個差人杠出去,半路上,棺材蓋一開,門房朝里一看講,死挺了,棺材杠出南京城外,底板一抽,我外婆就跌出來,馬上朝南面逃,逃啊逃,身上帶了不少元寶,外婆逃不快。蓓蒂說,假的。阿婆說,一句不假。蓓蒂說,上一趟講,是溜出皇宮,正巧碰到正宮娘娘,出來吃餛飩,嚇得不輕。阿婆一拉被頭說,蓓蒂,還是起來吧,不要賴床,快去讀書吧。蓓蒂跳起來說,做啥,這是香港明信片呀,我要的呀。蓓蒂從阿婆手里搶過一張卡片,壓到枕頭下面。
      
        當時,阿寶收到一疊香港風景明信片。哥哥信里講,可以當圣誕卡寄朋友。阿寶讓蓓蒂選了幾張,滬生要兩張。蓓蒂最后選了一張,天星小輪,維多利亞港風景。阿寶仔細寫,祝蓓蒂小姐,圣誕快樂!小姐兩字,是蓓蒂的要求。蓓蒂高興接過。滬生選的一張,寄茂名路鄰居姝華姐姐。另一張,飛機即將降落啟德機場,逼近樓宇的明信片,滬生想了想,寫了地址,
        
          上海大自鳴鐘西康路某弄5號三樓,旁邊一欄里寫,小毛,最近好嗎,好久不聯系了,我幾次想來大自鳴鐘,也想去蘇州河。新年快樂。
        
        蓓蒂說,寫圣誕快樂。滬生說,我爸爸講了,資本主義迷信,中國人不承認。蓓蒂轉身不響。阿寶寫了一張送祖父,一張送親孃孃宋老師,問候新年安好,放進思南路前門信箱里,也為淑婉姐姐寫一張,蓓蒂送過去,帶回幾張電影說明書。當時每部電影,印有說明書,觀眾進場可以領到。蓓蒂父母,收集了十多年電影剪報,阿寶見過,滿滿幾大盒,數量相當可觀。蓓蒂只收集電影說明書。蓓蒂說,我爸爸媽媽,當時去“大光明”看電影,剛巧兩人并排座位,也就攀談起來,結婚了。阿婆說,爸爸媽媽,是同班同學,讀中學就談了。蓓蒂說,爸爸坐進“大光明”,看見媽媽手里有說明書,就借過來看,兩個人就笑了。阿婆說,這兩個人,到底是看電影,還是拍電影,做戲,做眉眼。蓓蒂說,是真的呀。阿婆說,瞎三話四。蓓蒂說,兩個陌生人,說明書只剩一張了,有借有還。阿婆說,像煞有介事。蓓蒂跳起來,去拉阿婆。阿寶說,蓓蒂。阿婆說,乖囡,不要吵呀。阿寶笑笑。
      
        蓓蒂喜歡電影。思南路堂兄,堂姐姐喜歡看電影。淑婉姐姐,也是電影迷。附近不少“社會青年”,男的模仿勞倫斯·奧立佛,錢拉·菲立浦,也就是芳芳,包括葛里高利·派克,比較難,頂多穿一件燈籠袖白襯衫。女的燙赫本頭,修赫本一樣眉毛,淺色七分褲,九分褲,船鞋,比較容易。男男女女到淑婉家跳舞,聽唱片,到國泰看《王子復仇記》,《百萬英鎊》,《羅馬假日》。夜場十字路口,就是舞臺,即便南面的復興中路兒童圖書館一帶,也看得見國泰門口雪亮的燈光。男女結伴等退票,等于擺一種身段,不疾不徐,黃牛看見這批人,只能避開,三分是等人,也像約會,輕輕靠近,問一句,票子有吧。對方一看,斯文,白襯衫,西裝褲兩條筆挺燙縫,連身裙,清爽潔白,裁剪窈窕,相當時髦,上海人講,坐有坐相,立有立相,有面子,有檔次,醒目。拿出余票,對方輕輕一聲,謝謝。收票動作比黃牛慢。這類青年,常常連買幾場,連看幾場。淑婉姐姐說,我可以鉆進電影里,也就好了,死到電影院里也好。阿寶說,為啥。淑婉說,我情愿,一腳跨進電影里去死,去醉,電影有這種效果,這種魔法。阿寶說,反復看電影是因為,淑婉爸爸有鈔票。淑婉笑笑。
      
        有一個階段,市面上放出《紅菱艷》,《白癡》,《白夜》,《偷自行車的人》。買《紅與黑》,連夜排隊,每人要編號,不承認菜場擺籃頭,擺磚頭辦法。阿寶與蓓蒂爸爸也排過隊,每人限買兩張。隊伍順錦江飯店沿街走廊,朝北一路排開。阿寶看到一批熟人,堂哥堂姐來得稍晚,淑婉與幾個時髦朋友也來了,三五成群,馬路聚會。堂哥手托一個微型日本半導體收音機,身體動來動去,跟同伴講不停。半導體收音機,細小文雅,極其少見,直到七十年代初,逐漸開始流行國產貨,包括后期的“三洋”兩喇叭,四喇叭,總是粗野。淑婉講過,與外面世界比較,上海完全落伍了,一塌糊涂,赤腳也追不上了,時代所謂時髦,這群人的表現,等于再前的幾年,西方人看球賽,仍舊保守,正裝出席,是文雅時代的尾聲。隊伍一動不動,蓓蒂爸爸不響,阿寶比較無聊,無意之間,提到蘇聯新電影《第四十一》。蓓蒂爸爸不響。阿寶說,女紅軍看守白軍俘虜,孤島,孤男孤女。蓓蒂爸爸說,開始是敵對,后來調情,結果變成好情人,最后,海里出現白軍兵船,俘虜喊救命,讓女紅軍一槍結果性命。阿寶不響,想起電影結尾,女紅軍抱緊死人,背景是女聲合唱,
        
          藍眼睛,藍眼睛,我的藍眼睛
        
        。隊伍一動不動,阿寶訕訕說,我比較感動。蓓蒂爸爸不響。阿寶有點窘。蓓蒂爸爸拉了阿寶,走到墻角,輕聲說,一個女人,為了階級感情,槍殺好情人,這是一本宣傳暴力的共產電影。阿寶說,暴力。蓓蒂爸爸說,這是老名詞,法國宣傳暴力革命,英國是“光榮革命”,共產是。蓓蒂爸爸講到此地,一個女警察路過。兩個人不響。之后,蓓蒂爸爸說,這種電影,只有女權分子喜歡。阿寶說,啥。蓓蒂爸爸說,老名詞,女權主義傳進中國,四十年了。阿寶不響。蓓蒂爸爸壓低聲音,一字一句說,蘇聯人里,肖洛霍夫最血腥,為了主義,可以父子相殺,相殘,寫了多少害人故事。阿寶不響。蓓蒂爸爸說,阿寶為啥感動呢,講講看。阿寶說,嗯,我么。蓓蒂爸爸說,這是動了壞心機的片子。阿寶不響。隊伍動了一動。蓓蒂爸爸說,茅盾《三人行》,寫女人心理變態,朱光潛《變態心理學》,寫弗洛伊德,算啥呢,根本不算啥,《第四十一》,真正的變態,阿寶將來會懂的。
      
          |  國泰電影院買票隊伍,順錦江飯店街廊朝北排開,該廊現辟為店面。在1961年,少數頭輪電影院才有冷氣,“上海電影院”是三輪影院,以紙扇消暑。|
        
        每次經過國泰電影院,阿寶就想到這段對話。茂名路,以后花園飯店到地鐵口的綠葉圍墻,其時只是一長排展覽櫥窗,曾經拍進《今天我休息》結尾。男主角解開水果籃,蘋果骨碌碌從遠處滾向鏡頭,緊接夜景,茂名路一排展覽櫥窗,長排夜燈。男主角背朝鏡頭,騎腳踏車,朝淮海路遠去,音樂起來,字幕出現“完”,影院大亮,四周噼里啪啦翻座墊,一切模糊,成為背景。蓓蒂爸爸也模糊起來,成了背影。年齡,是難以逾越的障礙,一道墻壁,無法通融,產生強烈吸引。此刻,樓下請來校音師,傳出高音區幾個重復音。阿寶娘穩坐長沙發,結絨線,身邊是翻開的《青春之歌》。樓下琴聲不斷。阿寶坐到沙發上,拖過書來。麻雀細聲鳴叫。弄堂里,嘶啞喉嚨喊了一句,
        
          修洋傘
        
        。阿寶翻書,身邊是結絨線的聲音。阿寶娘湊過來看書,帶了雪花膏香氣,讀了一句說,
        
          愛情的苦悶
        
        ,啥意思。阿寶不響。阿寶娘說,啥叫苦悶。阿寶動一動身體。安靜之中,棒針互相的摩擦聲。樓下又是鋼琴高音區響聲。
        
          修洋傘,洋傘修吧。
        
        阿寶翻幾頁,內心氣惱,放了書就走了。阿寶娘讀出的句子,大概是另一頁,阿寶看不見,但讀出聲音來,尤其以上海話讀,阿寶感覺到討厭,像是看清阿寶的變化。收音機有一句滬劇臺詞,
        
          劉小姐,我愛儂
        
        。上海人提到愛,比較拗口。一般用“歡喜”代替,讀英文A可以,口頭講,就是歡喜,喜歡。《第四十一》有一句臺詞,中尉對女紅軍瑪柳特卡說,
        
          我不是生來當俘虜的,我家墻上四面都是書,我是從書里看到的。愛情的苦悶,
        
        同樣是書里看到的,是書里印的字。阿寶覺得煩惱,下樓走到皋蘭路口,想不到,迎面碰見了小阿姨。阿寶招呼了一聲。小阿姨神色凄苦,手拎一只蒲包,訕訕說,小阿姨帶來一條鱖魚。阿寶不響。小阿姨是阿寶娘的妹妹,苦命女人,多年前,與一個落難公子離婚,與虹口戶籍警察結婚,生了兩個小囡。結果戶籍警,就是小姨夫,借工作之便與一個女居民軋姘頭,當時叫“搞腐化”,丈夫是海軍,女居民突然有孕,“破壞軍婚”,小姨夫判三年勞教。小阿姨全家,立刻就遷回浙江老家小鎮落戶,這是上海市對待無業婦女,罪犯配偶的常規辦法。小阿姨討厭鄉鎮生活,習慣上海,有多少次,哭哭啼啼尋到皋蘭路來,有時拖了兩個小囡同來,住個幾天,父母勸慰幾天,仍舊哭吵不止。有天夜里,一部救命車拼命搖鈴,沖到阿寶家門口,兩個醫工七手八腳,裝了小阿姨的擔架,呼嘯而去。這天是小阿姨想不開,吞了五包白磷洋火頭子,決定自殺。
      
        郵遞員送來明信片,理發店李師傅看了看,照片朝外,插到鏡臺前面,自稱與香港有來往。當時上海首開日本商品展覽會,照片里的香港,讓上海人心思更為復雜,男女客人看得發呆。三天后,明信片回到小毛手里。李師傅說,圖章是本市,照片是香港,我真看不懂,我看糊涂了。小毛不響,走進隔壁長壽路郵政局,買了一張兩分明信片,按照滬生留的拉德公寓地址,旁邊寫一句,
        
          滬生,我是小毛,謝謝滬生寫信來,有空來看我。祝快樂。
        
        這是小毛一生中唯一的一封信。這天小毛回到樓上,小毛娘立于三層閣樓的門外,燒了小菜,封煤爐。小菜簡單,芹菜炒豆腐干,紅燒蘿卜兩樣。通常是夜里,小毛到大自鳴鐘菜場,擺一塊磚頭,第二天一早,小毛娘,或者小毛,尋到磚頭,排隊買芹菜,蘿卜,豆制品記卡供應。此刻小毛娘說,為啥又賴學,吃中飯就逃回來,老師會咬人吧。小毛不響。小毛娘說,我馬上跟毛主席講。小毛說,我肚皮痛。小毛娘說,放屁,男小人,肚皮痛啥呢,哥哥姐姐成績好,小毛呢,我白白里養了。小毛說,肚皮又痛了。小毛趴到眠床上。小毛娘說,姆媽做死做活,做夜班,只買一分面條子,加一分蔥油,一分醬油,就算食堂里開葷了,比賽結紗頭,做到骨頭痛,做不過一只江北小娘皮。小毛不響。小毛娘說,讀書好,將來就做技術員,做廠長,玻璃寫字間里吃茶。小毛說,又講了。小毛娘蓋了鑊子說,去吃杯熱開水。小毛說,嗯。此刻,老虎窗外,日光鋪滿黑瓦,附近一帶,煙囪冒煙,廠家密布,棉紡廠,香煙廠,藥水廠,制刷廠,手帕幾廠,第幾毛紡廠,絹紡廠,機器廠鋼鐵廠,日夜開工。西面牙膏廠,如果西風,“留蘭香”味道,西北風,三官堂橋造紙廠爛稻草氣味刮來,腐臭里帶了堿氣,辣喉嚨的酸氣,家家關窗。
      
        小毛與同學建國,是從葉家宅回來,兩人拜了拳頭師父,已經學了半年“形意”。拳頭師父的房間,北臨蘇州河,缺少豎樁地方,水泥地畫了白粉筆小圓圈,用來立“渾圓樁”,養氣。這天拳頭師父穿一件元青密紐打衣,對兩個徒弟說,整勁,要到樁頭里去尋,體會到,感覺到了力道,就有進步。建國悶聲不響,因為偷同學三本連環畫事發,驚惶失措。拳頭師父笑說,豬頭三,這也會嚇,同學真要打,建國要記得,不可以打面孔,鼻青眼腫,老師會發覺。建國不響。小毛說,如果是三個同學,沖上來一道打,我要擋吧。師父說,要看情況,眼睛要睜圓,看來看去,容易眼花,拳頭敲過來,再痛也不許閉,不許抱頭,不可以嚇。小毛說,四個人撲過來呢。師父說,記得,盯牢一個人用力,懂了吧,人多,不管的,拳無正行,得空便揎,盯牢一個人揎,一直揎到對方嚇為止,即使頭破血流,也要揎,要摋,拳頭出去,冰清水冷,摋到北斗歸南。小毛不響。師父說,寧敲金鐘一記,不打破鼓千聲。小毛想到班級的場面,血涌上來。師父說,不要嚇,月缺不改光,箭折不折鋼,腰板要硬扎,懂了吧,現在先耐心練,五行拳單練。小毛說,聽到了。師父說,之后再練劈拳,自家去尋力道,如果尋到了,再練別的。小毛與建國點頭,各人拿出兩包勞動牌香煙。師父講,小赤佬,香煙我至少吃馬頭。小毛說,我以后會買“紅牡丹”,“藍牡丹”讓師父吃的。建國說,有了零用鈔票,我先把師父用。師父說,記得就可以,我看表現,如果拳頭練不好,我要摑的。小毛點頭。師父說,打人功夫,師父將來教,現在先用力道想,氣力集中到腳底板,小臂膊上面,記牢。小毛說,記牢了。建國說,師父,一刀草紙擺到骨牌凳上,我打了幾天,草紙打出一個洞,結果吃了爸爸一頓生活,我不后悔。師父不響。
      
        武寧路橋堍,是小毛爸爸的上鋼八廠,電鈴一響,開出裝滿熱烘烘鋼條的加長卡車。鐵絲網圍墻里面,每夜是紅蛇一樣的鋼條直竄。小毛端起飯碗說,老師要我寫作文,寫父母工廠情況。爸爸放了綠豆燒瓶子說,工廠跟工人,最好寫了,以前車間里,播一首歌,只有一句,
        
          一千零七十萬噸鋼,呀呼嘿,一千零七十萬噸鋼,呀呼嘿。
        
        厲害厲害,當時中國,要超英國,馬上就超英國了,要一千零七十萬噸鋼,就一千零七十萬噸鋼了,要啥是啥。小毛說,為啥不超美國。小毛爸爸說,美國赤佬,少爺兵,只會吃罐頭午餐肉,超了有啥意思呢,上海懂吧,一向是英國人做市面。小毛說,法國呢。小毛爸爸說,等毛主席開口呀,領袖響一句,啥人是對手呢,中國,馬上是世界第一名,花樓第一名了。小毛娘講,不要講了,吃飯。小毛爸爸放下酒杯說,金口不可以隨便開,金口一開,事體好辦。小毛娘說,幾時幾日,老酒可以戒。小毛爸爸不響。小毛娘說,世界上面,男人只曉得加班,開會,吃老酒,只有領袖懂我心思,曉得我工作好。小毛說,嗯。小毛娘說,姆媽一直是有錯的,有責任,想到了領袖,心里就平了,原諒車間里幾只騷貨,我舌尖頭想講啥,領袖早已經明白。小毛不響。小毛娘說,小毛,就寫一寫姆媽,可以吧。小毛點頭。小毛娘說,幾年里輪不到勞動模范,眼看別人得獎狀,搬到棉紡新村,住新工房,姆媽為啥不氣,不吵。小毛爸爸說,老皇歷,不要翻了。小毛娘說,要是別人,吵到地上打滾,出娘倒皮,罵山門,哭天哭地,姆媽為啥做不出來。小毛說,為啥。小毛娘說,榮耀不歸我,歸領袖,想到此地,我有啥委屈。小毛說,為啥女工經常吵。小毛爸爸說,女工只計較小問題,男工陰私,表面大方,最有野心。小毛說,為啥機修工,全部是男人呢。小毛娘說,機器里爬上爬下,過去講是不體面,難看的,不方便。小毛不響。小毛娘揩眼睛說,我當然也委屈,只是姆媽,這輩子要理解人,一生一世,要幫人。小毛說,我記下來了。小毛看一眼領袖像,想起前天,銀鳳忽然走上樓來,看看五斗櫥上這張像,銀鳳一笑說,比居委會還大呀。小毛說,姐姐,有啥事體。銀鳳說,姆媽呢。銀鳳的碎花薄棉襖,胸口臃腫,紐扣松開,露出里面墊的厚毛巾,小毛一看,銀鳳面孔一紅,掩緊說,我走了。小毛不響。銀鳳就下去了。這天夜里,父母做夜班,西康路24路電車,當當當,開了過去,聽見二樓爺叔一聲咳嗽,銀鳳上下樓梯,接水,然后變靜。老虎窗外面,北風寒冷,聽見西康橋方向,夜航船馬達聲,船笛聲,蘇州河葉家宅一帶,河對面一長排糞碼頭,岸邊的空艙糞駁子,吃水淺,甲板搖搖晃晃,高過防汛墻。小毛眼睛有點酸,弄堂隔壁西康路小菜場,即便困難時期,過幾個鐘頭,郊區送菜的黃魚車,帶魚車,就要集中到達,一直吵到天亮,長壽路兩邊,東北西北,無數工廠中班夜班交接。大自鳴鐘居民十五支光電燈,一盞盞變暗,夜深了,棉被開始發熱。
      
        禮拜天下午,滬生走進大自鳴鐘弄堂,理發店大門口,有兩個小姑娘跳橡皮筋,一個是大妹妹,另一個是隔壁弄堂蘭蘭。滬生看看門牌說,我尋三層樓小毛。蘭蘭說,我來帶路,小毛功課做不好,罰寫字了。兩個小姑娘,領滬生進了店堂。收音機播放本灘,丁是娥《燕燕做媒》,悠揚至極。滬生走過一排理發椅子,到二樓,一扇房門敞開,銀鳳抱了囡囡吃奶,上三樓。小毛聽到響聲,擋到門口,警惕說,做啥,快下去。大妹妹說,人客來了呀。此刻,小毛看到了蘭蘭背后的滬生,相當高興。兩人到方臺子前面,剛講了幾句,小毛一回頭,大妹妹與蘭蘭手腳更快,拉開碗櫥,每人撈了一只紅燒百葉結,一塊糖醋小排。小毛氣極說,快點滾,滾下去。兩個小姑娘一串銀鈴,飛快跑過滬生身邊,乒乒乓乓逃下樓去。滬生笑笑,看老虎窗外,滿眼是弄堂屋頂,兩人講了幾句,也就下樓。二樓銀鳳拉開囡囡,胸口一掩說,出去呀。小毛說,這是我朋友。滬生朝銀鳳點點頭。
      
        兩人到底層,出了后門弄堂,順西康路,一直朝北走。滬生講到了大妹妹與蘭蘭。小毛說,一對饞胚。滬生說,我認得一個小姑娘,年齡比蘭蘭小,彈琴三心兩意,喜歡看男女約會,蕩馬路。小毛說,這比蘭蘭懂事多了。滬生說,講到脾氣文靜,我原來鄰居姝華姐姐,不聲不響,只歡喜寫字,抄了幾本簿子。小毛說,我喜歡抄武打套路,古代名句。滬生說,姝華姐姐抄詩,一行一行的小字。小毛說,我同學建國,專抄語文書里的詩,比如,
        
          天上沒有玉皇/地上沒有龍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龍王
        
        這種,滬生說,這種革命詩抄,我爸爸曉得,一定會表揚。小毛說,干部家庭的人,講起來差不多,我同學建國的爸爸,是郊縣干部,發現農村方面句子,要讓建國抄十遍,像比如,
        
          樹老根多/人老話多/莫嫌我老漢說話啰嗦。
        
        滬生說,這篇詩,我只記得一句,
        
          三根筋挑著一個頭。
        
        小毛一笑。滬生說,我爸爸講了,這是新派正氣詩。小毛說,講正氣,就是宋朝了。滬生笑笑不響。兩個人走到西康路底,前面就是蘇州河,首次逼近,滬生比較振奮,西曬陽光鋪到河面上,正逢退潮,水上漂浮稻草,爛蒲包,菜皮,點染碎金,靜靜朝東面流。兩岸停了不少船家,河中船來船往,擁擠中,一長列駁船,緩緩移過水面,滬生想到了四句,背了出來,
      
        夢中的美景如曇花一現,
      
        隨之于流水倏忽的消失。
      
        萎殘的花瓣散落著余馨,
      
        與腐土發出郁熱的氣息。
      
        小毛說,外國人寫的。滬生說,姝華抄的。小毛不響。滬生說,是姝華一個表哥寫的。小毛說,我聽不大懂。滬生不響。小毛說,此地東面,是洋鈿廠,洋鈿廠橋,再過去,潭子灣,工人階級發源地。滬生說,我曉得,這叫江寧橋,前面滬杭線,鐵路與蘇州河貼近,洋鈿廠,就是造幣廠,蘇州河到此彎向南面,鐵路一直朝東,當中是洋鈿廠,一幢西洋大房子,像柏林國會大廈。小毛說,大妹妹的娘,以前每日坐定這間房子里,做鉛角子,壹分,貳分,伍分,哐嘡,哐嘡,機器一響,角子堆成山,后來生病,不做了。滬生說,難以想象。小毛說,角子,等于一堆一堆白石子,廠里一分不值,等于一堆螺螄殼,我對大妹妹講,如果讓我抓一把,就好了。大妹妹笑笑,一面一個酒窩。滬生說,蘭蘭笑起來,也好看。小毛說,假使是夏天,現在就去爬洋鈿橋,跳橋頭。滬生說,我不敢。小毛說,“插蠟燭”,可以吧,兩腳朝下,雙手抱緊,眼一閉朝下跳。滬生說,等于跳傘,我父母是空軍,這要訓練。小毛說,講到軍隊,現在比不過宋朝。滬生說,宋朝,有輪船飛機吧,可以馬上解放臺灣吧。小毛說,可以呀,章回小說可以寫呀,臺灣城,高收吊橋,一聲炮響,一隊人馬殺來,旗上一個“滬”字,鼓聲再響,滬生爸爸拍馬趕到,高喊一聲,蔣家老賊,快快開門受死,免得本官動手,生靈涂炭。滬生笑笑。小毛說,我認得一個老頭子,住“上只角”,淮海路的錢家弄,手里有幾百本舊社會連環畫,借看,一本三分,有興趣吧。小毛摸出一本《平冤記》,開頭印“朝中措”詞牌,繁體字,
        
          幽姿不入少年場,無語只淒涼,一個飄零身世,十分冷淡心腸。江頭月底,新詩舊恨,孤夢清香。
        
        滬生搖搖頭,不感興趣。小毛掃興。兩個人話題散漫,走到船民小碼頭,滬生買了油墩子,兩人慢慢吃。河上傳來拖駁的汽笛,兩長一短。對面中糧倉庫,寂靜無聲,時間飛快,陽光褪下來,蘇州河變濃,變暗。滬生說,有空來拉德公寓。小毛答應。兩人離開河岸,逛到24路終點站,小毛目送滬生上了電車。
      
        這天小毛娘早班回來,理發店王師傅講蘇北話說,家來啦。小毛娘講蘇北話說,嗯哪。王師傅說,小毛才剛出去。小毛娘說,到啦塊去了。王師傅說,跟一個同學,一塊出的門。小毛娘說,啦個同學呢。王師傅說,戴眼鏡的小子。小毛娘氣極說,小赤佬,講定不出門,腳頭子又癢了,橄欖屁股坐不穩。小毛娘咚咚咚上樓。二樓爺叔房門關緊。銀鳳開門說,阿姨,進來呀。小毛娘說,啥事體。銀鳳說,進來講。小毛娘進去,銀鳳關房門。搖籃里,囡囡剛醒,眼睛東看西看。小毛娘引弄囡囡。銀鳳輕聲說,想問阿姨一樁事體,難為情開口。小毛娘說,跟阿姨講。銀鳳低鬟不響,之后,胸部慢慢一抬說,我實在太脹了。小毛娘看了看說,啊呀呀,日長夜大,越來越大了。銀鳳輕聲說,鄰居隔壁看見,實在是難看,重也是真重。小毛娘說,囡囡享福。銀鳳說,太多了,囡囡吃不光,衣裳一直濕,囡囡一哭,就漏,墊毛巾來不及。銀鳳解開紐扣,白皚皚如堆玉雪,等于滑出兩團熱氣,滾滿房間。小毛娘摪起袖子,湊近一搭說,要命了,廠里一百來人的汏浴間,也少有少見,太扎足了。銀鳳說,是呀。小毛娘說,不要緊,按照老法,敷一點芒硝,會適意的,會退。銀鳳掩了衣襟。小毛娘說,海德要是回到身邊,倒可以相幫吃一點。銀鳳面孔漲紅說,我姆媽講了,假使鄰居小囡肯吃,也可以的。小毛娘說,做女人真難呀,奶水少,急煞,奶水多,苦煞。銀鳳沉吟說,阿姨,要么我讓小毛來吃,我情愿的。小毛娘不響。銀鳳說,每天兩趟,早上夜里。小毛娘發呆說,小毛一直是瘦,吃下去,是補的,只是,小毛已經大了,不像腔。銀鳳說,我想過了,我是肯的,不關的,就怕小毛難為情。小毛娘苦笑說,讓我想一想,不要急。銀鳳說,實在脹得沒辦法。小毛娘慢慢回到樓上。到了黃昏,小毛從西康路慢慢回弄堂,蘭蘭見了就說,快回去呀,上面喊了十七八趟小毛了,野到啥地方去了。小毛說,急啥。蘭蘭說,抽屜里,一定少了糧票鈔票,是小毛拿的,肯定要吃生活了。小毛說,我姆媽從來不打人的。小毛上樓,剛踏進房間,小毛娘一把拖過來,頭上一記麻栗子。小毛娘說,小儂個赤佬,死哪里去了。小毛捂頭說,為啥打人呀。小毛娘說,為啥不寫字。小毛說,來了一個同學。小毛娘說,白腳花貍貓,養不家了,姆媽我下班走進房間,只見一只空臺子。小毛說,好好講嘛。小毛娘說,我總以為,小毛還小,還是一個可以吃奶的小囡,姆媽不舍得打,現在看來,腳骨硬了是吧,到處去野。小毛說,打人是不對的。小毛娘說,太氣人了。小毛說,再有道理,可以開口講嘛,動手做啥呢,領袖從來不打人的。


  (https://www.dzxsw.cc/book/35396191/36366056.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