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一百章
半個月前,金陵禁宮。
該清涼一些的節氣,殿內簾幕卻拉得厚重,隨著一聲極輕的“那就殺了吧。”,一道黑影閃出,極快的,令人疑心眼花。唯有微動的明黃色布帛證實那道痕跡。
內殿是散不開的湯藥味道。
李隱又病了。
這次,是真的。
季節交替令人受了涼,往日傷害不了身體,但這位帝王已不再年輕。斷斷續續將好不好,或許將這樣一兩月。直至鐘氏在寢殿自裁,他給予厚望的文則,也時日無多。
厄運是接二連三的,他因李沐凝而怨恨鐘氏,卻未想要她死,他冷淡太子,卻未想要白發人送黑發人。情分并非消失殆盡,午夜夢回之時也曾憶起少時光陰,想去看一眼發妻生前居所,去徹查誰要害他們的兒子,但他先是一位帝王,這些于天子毫無意義。
所以他壓下了已有的猜測,利用李盛所剩不多的人生中最后一點價值,徹底將常家失勢后依舊壓眾氏族一頭的鐘家搞垮,同時抬舉蘇家與沈家劉家相爭。李盛死后他會馬上再立東宮,這是為他無可奈何的選擇鋪路。
但隱藏的情感或許掩埋太久就會報復人,他終于在這些安排好后,病情加重倒在金龍殿,在湯藥中茍延殘喘。
對,茍延殘喘。未大限將至,李隱卻總有自己將死的錯覺。他不允許。所以在影司呈報盛京異動時,他極力在找回自己為君的殺伐果決:
“那就殺了吧。”
對他們的小兒子。
床前燈火忽明忽滅,為秘密的見影司衛,他將沐季也支走了。空蕩蕩的昏暗里忽然讓他生出恐懼,且愈發強烈。他想喚一聲,又覺沒了面子,終歸是病中疑神疑鬼,闔上了眼。
不知過了多久,一直未能睡去,沐季也該回來了,卻也不見影,他的湯藥該有人取來了才是,李隱終于覺出一絲異樣,卻在勉強起身后,聽見了殿外極輕的腳步聲。
“怎么才回來。”
為心中適才恐懼后生出的尷尬找到了發火的人,五個字,不怒自威。可回應李隱的不是沐季或宮人誠惶誠恐的討好笑容。一個年輕女子,一身淺青色,不施粉黛的站在那里,手里端著一只琉璃碗,面無表情。
“父皇。兒臣來給您請安。”
竟是沈妙書。
李隱怔了一下,很快神色如常。
“你不在東宮照顧太子,深更半夜到朕的寢宮做什么?還是太子遣你來此?他為儲君,宮規怎么愈發不在心里?朕病了他就能肆無忌憚?什么事明日再議,回去罷。”
擺手,李隱不耐,沈妙書為李盛的事已求見他數次,人已將死他決意不查,再見她,無非添些帝王本不該有的歉疚,便更會生出難堪與煩躁。
沈妙書不答,甚至一改往日溫恭的冷冷一笑,反上前幾步。
“原來文則還是儲君,我當已是顆廢棋。屆時人死和中宮一般西角門抬出扔去鐘家,只當宮里沒有過此人。原是兒臣錯了,這棋既沒咽氣,便還大有用處,賢明如陛下,死人也是能用出名堂,況乎活的呢。”
“你說什么!”從未見有人如此放肆,更何況是從沈妙書口中道出,李隱氣急不由咳聲不止,指向沈妙書的手都微微顫抖,“放肆!你怎么敢!”
“時至今日我還有什么不敢。”沈妙書又近一步,“東宮離世,我不茍活。只是我怎么甘心,他敬重的父皇,期望卻又不肯偏心他哪怕一次,過去用這個位子綁架他,委屈他,為難他,而今又在生死間榨干他最后一點價值。天下怎么會有你這樣的父親,你知道嗎?每每看著你坐在上位,端的一副慈父,一副明君的模樣,我便總有那樣的念頭,下面如果有人刺死你就好了,你的膳食里有毒就好了,你如果即刻暴斃就好了。你算什么賢明比肩堯舜?溜須拍馬的折子也當真你是有多心虛啊。你的位子是怎么來的金陵舊臣都清楚,難怪你不肯查,文則便是當日的仁昭太子,而李哲就是那個求權不得漸起歹心的你!確實,你們都求到了,可總有人記得你們這幅丑惡嘴臉。”
言辭激烈,最后卻歸于平靜,甚至忽然笑起來,那只琉璃碗被舉到跟前。
“說這么久倒忘了,父皇,先喝藥吧。”
沈妙書笑容有些詭異,出現在過去溫良的臉上,燈火下卻碰撞出妖冶的美感。緊緊握著那只碗,沈妙書毫不猶豫的走到塌邊按住李隱,因猛然的大動作將湯藥潑出些許在李隱衣襟。
“混賬!你瘋了!沈家想下去見沈縱?來人!來人!沐季!”
“夜路難走,沐總管大概迷路了。父皇不必驚慌,誰來侍奉喝藥都是一樣的。”
被死死按在榻上,李隱從未想過這個過風就要咳的女子能生出如此大的力氣,病中虛弱,他也不再年輕,竟被指甲深深陷入兩頰皮肉掰開了嘴,苦澀的湯藥流進喉嚨,灑在衣襟枕頭。
“咳咳!”
清晰感覺到一陣燒灼自喉嚨蔓延,李隱按住胸口,想推沈妙書卻是一空。怒目圓睜恨不能咬死面前女子,卻見她笑著,隨手扔了碗,再次撲上去掀起那床被子就蒙頭按了下去。
“你!該死”
光明驟失,一切在死亡的黑暗中,李隱被死死蒙住口鼻,不能呼吸。一個帝王,在自己的寢殿,被一個文弱女子詭笑著壓在龍床上。與草民無甚不同的求生欲望讓他不顧威儀胡亂撲騰著四肢,卻只是在被上金龍猶如活物的翻騰中丟失自己為君的尊嚴,又在金龍漸漸變回死物的平靜里,停止了一切。
在咽氣那刻他依然不可置信。
原來,真的大限將至
大啟第十一代君主李隱,就這樣兒戲一般被毒死悶死了。沈妙書掀開被子,看見的是死不瞑目。
不去管那雙滿含怨毒的眼睛,她只是掏出帕子,在床尾坐下慢條斯理的擦起自己的手,仔仔細細,從手掌指縫到指尖。她沒有瘋,原來親手殺死痛恨的人是如此痛快。一切結束了,她現在要繼續做那個文靜知禮的自己,去陪著文則,最后共赴黃泉。
左手在李隱掙扎時被抓出兩道血痕,帕子擦過帶起細微的痛,垂著眸子,怎么與李盛解釋。突然,昏沉詭秘的室內響起一聲熟悉的“皇嫂”。
心間一顫,撫摸傷處的指甲一頓戳在傷口上。
抬眸。李哲!?
“你怎么在這兒!”
決意要做的事,被發現仍有一瞬心慌,下意識起身擋了一下李隱,聲音已不覺帶上戾氣。只是,見到不該出現在此的沈妙書和一室狼藉,李哲一點都不驚訝,更不憤怒。反盯著沈妙書的臉,帶著一絲笑。背著手,走到床前。
琢磨不透,沈妙書警覺撤開兩步,李哲瞥她一眼,探頭看向李隱,長嘆一聲。
“父皇,兒臣不孝,到底還是來遲了。”
“呵。別說得自己名正言順了,這時辰你不該在宮里。”
“我確不該在宮里,但弒君的也不是我啊。”
李哲噙著笑,不以為然。沈妙書死死盯著他,半晌,忽而一笑。
“將死之人,我怕你么?他沒有遺詔,夠你們折騰,來日便你坐上龍椅,我與文則,早已黃土白骨。”
“皇嫂是不在乎沈家了?不打緊,是不是口是心非無所謂,但四哥的身后名呢?皇嫂在不在意?”
沈妙書冷著臉,沒有說話,李哲笑意更盛,上前一步湊近她,在女子抗拒警惕的目光下垂首,近耳低語:
“四哥無福,享不成為君的樂,但名聲卻那般好,好得令人嫉妒。來日我若為君,皇嫂覺得,我將弒君的罪名安在四哥身上如何?”
“你敢!”
怒意橫生,咬牙狠狠推開李哲,卻倏的被攥住了手。帶著薄繭的陌生觸感甚至有意無意的摩挲她的手背。
“放肆!”
“噓。皇嫂謹慎,將人引來,屆時如何都說不清了。”自然是掙不開,李哲指尖輕輕點在她唇間。嫌惡的瞥過頭,身側卻一聲輕笑。
“我也不想。好歹都隨沈太傅讀過書,皇嫂也算我半個青梅。論起年紀比我小,那時還稱一聲妹妹。這些情分,不論昔日人如何,臣弟終歸記著。如此,皇嫂服個軟,求求我,我興許,成全四哥生前身后名聲無暇。”
并未放棄掙扎,沈妙書聞此還啐了一口。目光盛滿恨意地看著他,一言不發。
似料到此種結果,李哲嘆了口氣,似真在無奈。
“幼時便如此。你與眾人都客氣疏離,更遑論交心。可若一視同仁我便當你如此性情,為何待四哥就與我等都不同?萬卷樓高架的書你會晃袖子求他取。學堂柜上你父親要的書那么重,只有你我,你卻自己搬腳凳都不尋我相助。他隨手一串街邊糖葫蘆你笑著說甜,我從母妃宮里帶來的點心你卻說自己不喜甜食。為什么?憑什么?就因為,他李盛是儲君?”
更像喃喃自語,沈妙書根本不明白他在說什么,只是攥著她的手越來越緊。氣急左掌抬起想揚他一巴掌,卻再次被李哲扣住。一把將人拉近,指尖輕輕撫過手背上的血痕。
“看著父皇毒發就好,何必再動手。幸虧不深,不然又要像那次,留下疤了。”
說著翻轉過她的手,白嫩掌心一道淺灰色印子斜過,還輕微凸起。那是兩年前李盛以死抵命,她奪劍留下的痕跡。
“你放肆!”
“為什么呢?李盛根本什么都不懂。你不是問我為什么在這里么?因為我知道,并非絕對良善的人,在希望接二連三破滅后,是什么心境。你眼底的那簇火,我懂。妙書,你的糾結和痛苦都是李盛給的啊,他可以心懷天下不計得失,寬厚的像個白癡,你的不甘心卻要偽裝得和他一樣,良善得令人作嘔。一面怕他發現,一面又擔憂這樣的人能走多遠。何必呢?你就該這樣,恨什么,設法除掉就是。父皇也一樣,只是,下次,不要親自動手了。”
“一派胡言!放手!求你?你懂什么。文則無需明白我的不堪。他的心胸也不需你們認同。畢竟,李隱不配有這樣的兒子,你,也永遠只能仰望他的一切。”
李哲微怔,沈妙書狠狠一甩,終將手抽了出來。手上一空,李哲不死心仍要纏她,外面卻忽然傳來一陣急切的腳步聲,似乎很遠,就有人驚慌失措的喊著一句話:
“陛下!東宮!東宮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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