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直折磨你的人忽然成了住在你對門的青梅竹馬，你的反應會是怎樣的呢？

        何遇的反應是惶恐。

        縱使那張臉還沒長到巴掌大，一臉無辜和天真，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

        他是怕她的。

        人都是怕痛的。骨頭再硬的漢子也挺不過經年累月的折磨。

        所以，在新的人生開始的前幾年，何遇的使命就是避開程樞。

        她坐在幼兒園的前排，他就要坐到對角線的最后排。

        她要坐旋轉木馬，他就假裝肚子痛，要從游樂園趕緊回家。

        就連在街上看到她走在前頭，他都會故意拉住爸媽磨蹭時間，一直磨蹭到她小小的身影消失得沒有影子。

        他甚至還試著要父母搬家，最終也沒能成功。

        所以他就更加努力地避開程樞，發誓此生不再與她產生什么糾葛，做最熟悉的陌生人。

        但是這個小姑娘，好像就沒有一點眼力見。

        她會在每一次遇見他的時候小太陽似的和他打招呼，會在他的拒絕中堅持每天敲開他家的門，要和他一起去幼兒園。

        還要在別的小男孩欺負他的時候像小野獸一樣沖過去咬人，氣沖沖地喊：“我媽媽說做錯了事要給人道歉，你必須要給何遇道歉！”

        其實他怎么會被小孩子欺負呢？他只是不會和沒多大的孩子計較。

        可是她就是會很認真地把他被搶走的玩具搶回來，還要小大人似的對他恨鐵不成鋼地搖頭，拍著胸脯說她會保護他。

        他畢竟不是真的孩子，在孩子堆里沉悶得很，會無法控制地受到許多孤立甚至欺負。她就在旁邊守著他，不要人欺負他，每天都要和他玩。

        她非要和他一起上學，難道是因為他有趣嗎？

        他大概是全國最無趣的小男孩了。

        何遇看著程樞的臉，忽然想起來，哪怕在很久很久以前……很久很久的那個時候，她也會把備受欺凌的戲子帶回家，會散金救災廣結善緣，還會幫助無處申冤的柔弱女子，要他人不再重蹈自己的覆轍。

        她還會在深秋的夜里縮在寬大的椅子中，仰頭望著圓圓的月亮。她眼中映著月光，水一般的安靜，淡青色的哀愁像煙縷一樣飄散。

        那會兒，他正跪在院子的角落，胳膊還擎著滿滿的一桶水，從白天跪到夜里，流汗到脫水，整個人生不如死。

        在那樣的時候，在那樣的時候，他望著她，有那么一剎那……竟感到了漂亮。

        在那短短的一剎過后，他就認定自己是因過分疲憊而失了智，竟產生了如此莫名其妙的癔癥。

        可是他們不該那樣對她。

        縱使他被她折磨得恨不能死，他也知道，她才是受了傷害的人，他們不應該那樣對她，加重她受到的傷害。

        如果他的父親沒有對她做那般令人不齒的事，她會不會也是個和善的姑娘呢？

        曾經的他，似乎曾冒出過這樣的想法。

        這個問題，在很久很久以后的此刻，得到了一個答案。

        “這是我媽媽做的好吃的。”扎羊角辮的小姑娘端著盤熱騰騰的桂花糕，在每次吃到喜歡的東西時都要敲響他家的門，“給你吃！”

        在幼兒園結束的最后一個夜里，何遇第一次接受了對門小姑娘曾無數次試圖送來的“好吃的”。

        真的很好吃。

        也就是在舔著帶桂花香味的手指的時候，何遇忽然又拾起了一點散落的記憶。

        他忽然想起，他的父親為官不仁，害死不知多少百姓。他心有大義，早想大義滅親，手中握著十成的證據，卻軟弱怯懦，不敢踏出半步。

        因為父親對他是好的。

        為子者，如何能親手……

        他曾在內心的苦痛中煎熬，夜夜難眠。

        后來……后來，父親玷污了不該惹的女子。

        那女子的父親面似閻羅，平素瞧不出半絲善意，口中從沒有半句好話，卻視獨生的女兒如掌上明珠。

        因為明珠蒙塵，閻羅震怒，自損八百，硬生生將他的父親扳落。他父親落得結局凄慘，卻終于也再不能為禍蒼生了。

        那時，他有幾分心痛，又有幾分如釋重負呢？

        說來，他有沒有將此事告訴她呢？

        告訴她，你父親才沒有像你說的那樣視你為家門恥辱，更沒有恨不得你從未出生于這世上。他為你怒發沖冠，還默許你荒唐行徑。他是過分偏愛你的。

        他有沒有告訴她這些來著？

        他得告訴她才行。

        他忽然很在意這件事。

        他就很努力地想，很努力地往下想。

        他想起了別的事。

        他想起，她的侍女丟給他很重一袋銀錢，還有一份戶籍文書。

        在那上頭，他不是罪臣之子，只是尋常庶民。

        丞相府的大門在他面前落上，將他留在了外頭，便再未向他打開過了。

        他渾身都痛，卻感覺到了自由。

        可是，在他扶著墻站起來的時候，忽然就想到了一個月夜。

        那夜，有女子披散著水一般的長發，安靜地望著月亮，哀愁像煙縷一般緩緩飄散。

        ……

        何遇望著程樞，輕輕擦去了她的眼淚。

        他說：“我從一開始就知道。”

        他說：“我早就原諒你了。”

        他原諒她，甚至不愿要她愧疚。所以他泯滅了自己曾遭受過的所有苦難，非要告訴她那只是夢。

        他就是這么徹底，徹徹底底地，早已原諒了她。

        從她早就不記得了的，她送給他桂花糕的那一天開始。

        也可能是更早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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