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有人來收拾被褥，簡小姐不用自己動手�！�

        簡歡踩在魚骨拼接的地板上，回首望著那張她躺了許久的白色病床，她要是能一直躺在那里也很好，什么都不要管，什么都不用想。

        一個病人有權(quán)利表達(dá)自己的痛苦和頹廢，也可以一無所成，但病好的人不會被原諒，社會里的動物不可以毫無貢獻(xiàn)。

        “我剛剛說的飲食忌諱會有人發(fā)文件給您，不用擔(dān)心忘了�！�

        醫(yī)生說她需要休養(yǎng)，需要注意飲食，并隱晦地說她的臉上會留下很淺、很淺的疤痕。

        簡歡說沒關(guān)系。

        她看見了醫(yī)生臉上明晃晃的不忍心，那表情在說，怎么可能沒關(guān)系，可憐的孩子，一定是在強撐著吧？

        醫(yī)生見過了這許多病人，卻仍然對一個留下淺淺疤痕的她富有多余的同情心，并且讓她發(fā)覺了，也是，不被人感知的同情沒有意義。

        私人醫(yī)院的醫(yī)生尤其擅長與vip病人共情，這種判斷并不是批判，是對職業(yè)素養(yǎng)的稱贊。

        “好，謝謝醫(yī)生。”

        比起在巷子中被凌/辱時的驚懼，臉上留下疤痕的情緒后遺癥將會貫徹她整個人生，痛苦被拉得太過于長，所以此時的簡歡沒有什么情緒。

        一點疤而已，她想，她的人生還沒有金貴到會因為一點疤痕而發(fā)生劇變。

        “簡歡�！�

        身型修長挺拔的年輕女性倚靠在門框邊，不耐煩地向她招手：“走了，東西都帶上了吧，別又回來拿�！�

        拆了繃帶和紗布后，臉色尤顯蒼白的簡歡回過頭，歉意地笑：“好，晏惟�！�

        她看起來很溫柔、平靜，和數(shù)天前在巷子里即將破碎的狀態(tài)不同，她好像已然忘記了之前發(fā)生的一切，暴力、血腥、侮辱等等惡劣的詞匯全都被藏在了她的笑容里。

        晏惟不想和簡歡對視，她討厭簡歡的笑容。

        簡歡是灰色的女性，擁有平直的眼尾，笑起來模糊又虛偽，像是一團(tuán)工業(yè)污染造就的灰色煙霧。

        但晏惟并不是怕她的品行，而是自己將這樣灰色生物的偽裝揭開，將其推向了光明，這種行為讓自己害怕。

        “那快點�！�

        晏惟扭過頭去，高高地?fù)P起她的頭顱。她一貫扎著高馬尾，瀟灑又俊俏，像畫本子里的女將軍，但沒有人知道她內(nèi)心的懦弱。

        比如，眼前的簡歡因為他們的秘密而受害，而她卻不敢說出真相，為了他們的和平，為了等到怪物降臨的時刻，她必須保守秘密。也比如，她畏懼簡歡，卻不敢坦言自己的恐懼，還要用強勢的語氣表明自己的無所畏懼。

        簡歡收拾了換洗衣物，背著書包向晏惟走來，笑著問：“邊伯賢學(xué)長讓你來接我的嗎？”

        “是又怎樣？”晏惟反問，“不行？”

        簡歡包容了她暴躁的態(tài)度，并微笑：“沒有，我很高興，謝謝�！�

        晏惟轉(zhuǎn)身，走得很大步。

        簡歡要跟上她的步伐很難，按道理不應(yīng)該讓一個剛出院的病人這么奔波忙碌，不過晏惟不管。

        “……”簡歡察覺了晏惟態(tài)度中微妙的逃避，為了掩飾這種軟弱的情緒，晏惟選擇用強烈的抗拒態(tài)度來對待她。

        因為愧疚還是心虛呢？簡歡漫無目的地思考著。明明受害者是自己，卻有人比受害者情感更激烈，何苦呢。

        直到她們到了院門，在花壇前，她們不得不停下來，并肩站立。

        晏惟努力地緊盯著遠(yuǎn)處的云朵，腳下的靴子踩出焦躁不安的鼓點聲。

        嘖，車怎么還不來。

        “這幾天麻煩你給我送換洗衣物這些東西，”簡歡沒有去看晏惟，她溫和地開口，“辛苦你來回跑了，真的謝謝�！�

        “沒什么好謝，”晏惟硬邦邦地道，“邊伯賢讓我做的，就算不是你我也會做。”

        簡歡點頭：“我明白，但因為是我，所以我才要道謝。”

        晏惟卡殼住了，她自以為很高明地撇清了干系，然而簡歡啪地?fù)羲榱怂�的清高。她忍不住偷看簡歡，很自然地瞥了一眼。

        簡歡抿著嘴角，沒在笑，但奇怪的是，剛剛簡歡說出的每句話都是帶著笑音。

        假笑。晏惟莫名地憤懣。和邊伯賢一樣令人不爽。

        “在巷子里發(fā)生的事情就當(dāng)沒有發(fā)生過，可以嗎？”簡歡這會偏過頭，笑著看晏惟，風(fēng)輕云淡又無比冷漠地說，“你和我之間因為這件事產(chǎn)生縫隙，導(dǎo)致我的寢室生活質(zhì)量下降，對我而言，是另一層損失�！�

        她重復(fù)著問：“就當(dāng)沒有發(fā)生過，可以嗎？”

        晏惟喉頭滾動，她咽了口口水，心里罵了一句真他媽的可以，真有人能息事寧人到這種地步？被打的這么慘的難道不是簡歡？

        她此時看見了簡歡眼皮上的疤痕，更是難以理解，這家伙每天睡醒了看見鏡子里的自己，真的可以做到心無芥蒂地繼續(xù)正常的寢室生活？哪怕讓她淪落到這步田地的真相就在舍友的嘴巴里抿著？

        “……呵，有什么不可以？”晏惟是紙老虎，徒有一層兇悍的外表，兇巴巴地說，“我可以啊，你可以嗎？”

        簡歡彎著眼睛笑：“嗯，可以�！�

        簡歡聽到晏惟的反問句就知道，晏惟心虛、害怕、虛張聲勢。寢室里最外強中干的女性是晏惟，這一點簡歡大一就知道了。

        果然，晏惟迅速地轉(zhuǎn)移話題：“邊伯賢今天有事，接不了你。”

        “嗯，好�！�

        “今天晚上金茗要辦一個派對，想讓你參加，慶祝你出院，”晏惟摸出手機(jī)急不可耐地催促司機(jī)趕緊滾來，又很有誘導(dǎo)性地說，“你愛來不來，不來沒人逼你。”

        金茗那個瘋女人，難道還不愿意放過簡歡嗎？晏惟心急火燎，她拼命地把簡歡往圈子外面推，但奈何圈子里頭養(yǎng)的羊都得了羊癲瘋，一只比一只瘋，非得咬著簡歡一只兔子的皮不肯松嘴。

        而她晏惟又怕極了這群瘋羊，因為她晏惟和他們是一伙的，所以金茗要她做的事，她必須得做，但她由衷希望簡歡跳出去。

        “我會來�！�

        晏惟腦門突地青筋暴起，她很不可思議、很兇殘地瞪了簡歡一眼，低喝：“你要去？！”

        兔子竟然是只瘋兔子，不知好歹、不知死活！

        “我要感謝金茗學(xué)姐為我安排這家醫(yī)院，”簡歡聳起肩，瞇著眼睛，很無奈很慫包地笑起來，那笑里似乎有討好的意味在，“沒辦法啦�！�

        晏惟冷哼：“撒謊，不想去就不去，什么叫沒辦法�！�

        被毫不留情地拆臺，簡歡卻還是笑得一點脾氣也沒有。同時，她的反應(yīng)也一點破綻也沒有，沒有給晏惟留下勸服她的機(jī)會。

        于是晏惟氣鼓鼓地又說了一句：“隨便你�！�

        說出這種話的人看似贏了氣勢，實則做出了讓步，輸?shù)靡粩⊥康亍?

        簡歡對晏惟的語言系統(tǒng)有獨到的理解，敏銳地抓住了這藏在兇狠語氣后的無奈，于是她很給面子地說：“謝謝你啊�！�

        “謝個屁，”晏惟暴躁地說，“我一點都不想在派對上見你�！�

        簡歡點頭：“抱歉。”

        車在此時來了。

        晏惟的表情和語言都透露出了她對簡歡的抗拒和厭煩，然而她的行動卻又小心翼翼。她拉過了簡歡的書包，上去拉開車門，用手護(hù)在車頂，兇巴巴地對簡歡說：“還不上去？！”

        簡歡怔了一怔，緩慢遲鈍地爬進(jìn)了車座，又過了一會，神經(jīng)沖動終于走完反射弧，她很輕地、“噗”地笑出了聲。

        “你笑屁啊。”晏惟驚詫地問。

        “我覺得能出院很好，”簡歡慢慢地抬起眼皮，用平凡、普遍的嗓音說著，“我的生活又正常了，這很讓我開心。”

        她說話一字一頓，慢吞吞的，讓人想認(rèn)真聽完，但聽完了之后，又覺得聽君一席話如聽一席話。

        晏惟很不客氣地翻她白眼：“無聊�！�

        過了一會，晏惟又把藍(lán)牙耳機(jī)遞給簡歡：“要聽嗎？”

        對上簡歡茫然的眼神，她刻意地強調(diào)：“邊伯賢要我給你放歌聽，不是我自己想這么做，別誤會。”

        簡歡向來不拒絕他人的好意，所以她接過了耳機(jī)，說了謝謝。

        晏惟松了口氣，在之后長久的時間她們可以不用講任何話題，只要聽歌就好了。

        她又忽地想道，邊伯賢為什么在意簡歡？簡歡和陳嬌嬌毫無相似之處。不是所有普通都類似，陳嬌嬌的普通在于她家境貧寒，簡歡的普通在于她泯然眾人。

        除了扒開平庸皮囊后會流出灰色水泥般的死板情緒，她比那些鮮活靚麗的美人兒差了太多。

        這個問題被許多人反反復(fù)復(fù)地思考，沒有人得出答案。

        簡歡自己也沒有答案，被瘋狗盯上是因為什么？如果有人知道，請一定不要告訴她。因為不管答案如何，她已經(jīng)被盯上了。引起注意的必然不是她能隨意拋棄的事物，大約只有死亡的黑色能掩蓋她的人生本質(zhì)。

        爭奪邊伯賢的戰(zhàn)爭由某些女性打響，某些女性結(jié)束，其中必然會有自己的參與。簡歡想到這，幾乎是漠然地、厭煩地嘆了口氣。

        車窗貼了薄膜，一層簡單的遮蔽物能讓全世界灰蒙蒙的。

        今日陽光并不晴朗，在這樣的日子出院，并不會讓人松一口氣或者覺得人生煥然一新。陰霾的天空讓人感到真實，畢竟大病初愈與陽光明媚兩次都很容易給人開啟嶄新人生的錯覺，但陰天不會。

        簡歡不喜歡這樣的天氣，但她最適應(yīng)這樣的天氣。

        出院并不代表一切的結(jié)束，耀眼的人會灼傷人，同時，那烙印會永久地刻在受害者的皮膚上，如同一道美麗的疤痕。

        簡歡知道，今晚的派對，她不可能逃掉。

        “127800元�！�

        “這是你住院時期的費用，賬單我讓人核對好了，都在這，”擁有精致卷發(fā)的美麗學(xué)姐倚靠在病人的床頭，居高臨下地對病人低語，“如果你配合我，這些賬單就不會發(fā)到你媽媽手里，好嗎？”

        病人沉默片刻，無害地微笑道：“好，學(xué)姐。”

        說起來，媽媽給自己取名時，本以祝福自己的孩子未來的生活中充滿簡單的小歡喜為意，但歡一字里帶了個欠，欠，不算好詞。

        就跟欠邊學(xué)長似的，她散漫地想，自己是個謹(jǐn)慎小心的人，卻還是被邊學(xué)長強買強賣了，于是，法庭說，你得把自己的一段人生賠上。

        牽扯上就逃不開的麻煩，在簡歡的人生里，唯有邊學(xué)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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